栖凤河

　　栖 凤 河

　　下午三四点钟，太阳挂在高空，光线耀眼，热量充足，地面上热烘烘的脏空气升腾到空中，高空中洁净的空气下沉到地面，对流活跃强烈。据说这个时刻是一天中空气质量相对较好的时段。现在不比从前，能呼吸到清新的空气也是一种奢侈。

　　海峰在听完一位地理老师有板有眼的解释后，改变了计划，每天开始在这个时段来河边散步。

　　这条河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栖凤河”。相传在上古时期，这里四季如春，风景如画，气候宜人，犹如世外桃源、人间仙境。有一年夏天，一只凤凰振翅奋飞，长途跋涉，路经这里。因舌干口渴，它俯瞰大地，找寻水源。只见崇山峻岭之中，有一片开阔地带，杂花生树，芳草鲜美；一条河流如同飘逸的白练穿中而过，一路潺湲，水流澄澈，游鱼碎石，历历可数。看到这样的美景，这只凤凰于是止飞歇息，流连多日，方才离去。从此人们就把凤凰曾经栖居的那座山称为“凤凰山”，把这条河命名为“栖凤河”。

　　凤凰是神鸟，它给这座名为金城的小城带来了灵瑞吉祥。自古以来，金城不但山水秀丽，林木葱郁，而且英才辈出，文风昌盛，有“文城”的美誉。

　　虽是上班时间，来河边锻炼的人还真不少呢！有的健步如飞，气喘如牛；有的碎步轻移，气定神闲；有的走走停停，面容憔悴；有的举步维艰，神情呆滞；还有的干脆坐在长椅上，眺望远方，但目光有些迷离，脸色有些苍白。海峰知道这个时刻来这里锻炼的人大多是身体出了状况，否则，这大白天的，一向以勤劳著称的金城人是绝对不会有闲心来这里休闲的。

　　海峰当然也不会有这份闲心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海峰来说，到河边散步已然成了一件必须做的事情。

　　海峰是一位教师，在金城中学任教。金城中学名气很大，是老牌省重点中学之一，并且是其中唯一一所坐落于县城的中学。据说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该校校长曾作为省里基础教育的先进代表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可以说，金城中学是金城市的一张金光闪闪的名片。一个外地人可能不知有金城市，但鲜有人不知有金城中学的。

　　海峰当然很珍惜这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赢得的工作。自选调到这所中学开始，他就铆足了劲，扎实苦干，希冀有一番作为。他以校为家，夙兴夜寐，有激情，讲方法。他常年担任毕业班的班主任，跟班勤，管理紧，热爱学生，了解学生，擅长做学生的思想工作，善于调动学生的积极性，所带班级班风正，学风浓，深受学生、家长的喜爱和信任。

　　金城中学尽管名气大，但因为是一所老学校，在管理上比较传统，缺少激励机制，缺少抢夺优质生源的意识，再加上大城市教育上的迅速觉醒、迅猛发展与扩张，所以近些年金中高考成绩持续走低，一度为当地人们诟病非议。每年一到高考成绩揭晓，人们就常会感叹埋怨：今年金中又没有一个清华北大的！在这样的大气候下，海峰还能赢得家长的尊重，实属不易。在金中，班主任事务繁多，责任重大，人们笑称：班主任是最小的官（学校里所谓“三级机构”的负责人），最忙的人。学生事无巨细，均由班主任负责，只要有学生出了任何问题，班主任就要承担全部责任。通常说来，学生的安全和心理问题是最难预防的，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但又难以察觉；而一旦发生，则又可能是大问题。在金中，这两大问题一直成为班主任心中的两座大山，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曾有一位班主任，就因其班上一女生考试没考好，在家长批评几句后上吊自杀，无辜遭受了家长的一顿打骂。这位班主任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最后患上了抑郁症。

　　海峰每每想到这件事，总觉得哪里不对：是国家教育制度出了问题，还是金中管理出了问题。他没有过多地思考，也没有时间去思考，他需要时间与学生交流，跟家长沟通，和授课老师协调。他觉得这才是自己应该做的事。然而长期以来沉重的心理压力和繁重的工作负担，使海峰饮食、睡眠都出现了问题，体力透支，体质下降。在带完一届高三、指导好学生填完志愿后，他病倒了。一检查，才发现他患的竟是恶病绝症。如果不立即施行手术，就有可能危及生命。于是，在别人都去消暑度假的时候，他来到上海，与死神进行抗争。

　　海峰一边走一边回想着两年前在上海住院情景。

　　由于他患的是恶性肿瘤，是重病，所以必须要选择一家医疗水平很高的医院。几经周折，最终选择了一家肿瘤专科医院。主刀的是一位国内顶级专家，真正的大牌，号称“全国一把刀”。因为全国就这一把，找他的人当然很多，但也意味着能找到他很难很难。海峰是位普普通通的人民教师，平日只埋头教书，不懂交际，也无法交际，因而认识的人有限。即使是自己的学生，交往也不多。不交往，当然就无从找他帮忙。海峰这时才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来除了教教书，留下那么多的备课笔记、学生作业和每届学生的档案资料，其它什么也没有。突然有种比病魔更可怕的悲哀涌上心头。也许这才是对他敬业精神的最大嘲讽。悲哀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医好身体要紧，还是想办法去找“全国一把刀”吧。还是同行的一个朋友有办法，他想到了找“黄牛”。海峰尽管担心不太靠谱，但也只能试试看。给了“黄牛”一摞摞平时一点一点积存的钱后，还真的找到了那位大专家呢。

　　其实在看门诊的时候，海峰就已领教了专家的谱大。好容易等到叫号，便进门将片子递给专家。哪知陪着笑脸，递上片子，就莫名地招来一顿臭骂：“我是看片子医生吗？我坐在这里，你知道是什么位置吗？全国有几个人能像我这样？”除了鄙夷不屑的声气和一连串狂怒的语词，海峰没听到一句关于病情及诊断方案的话，就被赶出来了。海峰非常沮丧：患上这种病本来就很痛苦，医生不但没有一点同情安慰，反而态度恶劣，这是治病救人的大专家吗？

　　但没有办法，要想活命，还得去找他。于是又准备好一摞钱，让妻子找一个合适的机会送过去。妻子很快就回来了，说，送钱时专家没有发火，不过也没讲什么话，收下钱就让她出来了。妻子很高兴，说收下钱，就有救了。果然，做了几个检查后，海峰马上就住进了医院，而且通知第二天就可以施行手术了。海峰平时上课经常给学生讲这样一句话：“何为大家？大家不仅在于其专业水平高，更在于人格魅力大。”不知怎么的，身体一病，他觉得什么东西都错了，都需要修正。

　　手术还是很顺利的。至于到底是不是“全国一把刀”亲自做的手术，海峰也不敢肯定。因为他没有如隔壁病床上那位精明的张总一样始终睁着眼，看到了“全国一把刀”进了手术室，才放下心。他以前从没上过医院，从没进过手术室，所以害怕呀，从离开病房起就一直闭着眼，哪里还想什么谁主刀的事呢？海峰在上海一共待了七八天。不是他恢复有多快，而是病人太多，必须把病床让给后面排队等着住进来的患者。

　　想到不幸患上恶病的厄运，不幸到顶级医院诊疗的经历，海峰就感到人生特别痛苦和失败。想到这世界上还有许多他不了解的事，许多看来很高尚的表象背后藏着的竟是卑劣与肮脏，他就特别困惑和绝望。他甚至怀疑曾经自诩的勤勉向上是错的，一直向学生宣扬的要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也是是错的。由于身体被切割的地方有几处，留下的后遗症很多，海峰的生活质量下降，他认为自己已然成了一个残疾人，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但此刻海峰却不能哀怨和悲伤，因为拥有良好的心态才能抗击病魔。为了活命，他必须调整心态，少想或不想生病的事，开开心心，积极向上。来家里探望的亲朋好友也总是这样叮嘱他。于是这条栖凤河就成了他的绝佳去处。

　　刚从医院回来时，每天早上五六点，他都准时来到河边散步。想不到早起锻炼的人还真多，跑步、跳舞、打拳、练剑，热火朝天，活力迸发。海峰不曾想到人们健康意识竟如此强，往常这个时段他早已待在教室看学生诵读，给学生答疑，何曾有早锻炼的想法？海峰天真简单，以前只是把工作当成唯一，以为生活就是工作，殊不知拥有健康的体魄是多么重要，体育锻炼不可或缺。想想真是糊涂，以前学校安排体检，海峰从没去过，并且自信身体棒，精力旺。到栖凤河散步改为每天下午三四点，那是近来的事。有感于早晨雾霾重，空气质量差，和同事聊天，有老师建议，海峰于是就开始选择这个时段走出家门。他在河边走走歇歇，看看想想，从凤凰山边一直走到河的下游，每日如此。

　　栖凤河一年四季，风景各异，美不胜收。春来杨柳吐绿，百花盛开；夏至野鸭嬉水，鱼翔浅底；临秋水落草黄，鸥鹭翻飞；冬日河面冰封，暖阳普照。海峰常常惊异于自己过去奔忙，这么美的栖凤河就在家边，竟然一直不曾发现。如今一到这里，海峰仿佛找到了精神家园，忘记了身体病痛，消除了心里困惑。海峰始终认为身体遭遇病魔的折磨并不可怕，如果心里也有魔障，那才真的可怕。

　　经过休养，身体状况有所好转，于是在手术后六个月海峰坚强地回到了讲台。讲台上的他，虽然形体消瘦，面容苍白，气息不足，但依然激情四射。尽管病后他的世界变大了许多，他看到了掩藏在美丽幻象下面丑恶的真相，他感受到了人生的无奈、病魔的无情，但他依然给学生满怀深情地讲这样的话：“何为大家？大家不仅在于其专业水平高，更在于人格魅力大。”

　　海峰每天只有一节课，都在上午。一到下午，他照例来到栖凤河。他在栖凤河边看风景，想人生，思社会。他说他一直相信那个传说，相信凤凰是神鸟，它会给人们带来灵瑞吉祥的。他认为只要水草丰美，鸟鸣花香，凤凰就会驻足流连；只要心中有希望，有光明，命运的凤凰自会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