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比李清照，命比纸更薄
做一个
沉静的读书人
主播：雨朦
作者：香蕉鱼
01
1160年的春节，朱淑真一个人走在街上。街市上灯火辉煌，人群挤挤。她紧张不安，胃里像是翻腾着什么东西。她老远就看见他了，那是她的初恋情人。只是她不敢走上去打招呼。
他们先是微微一笑，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开。
他说：“我都听说了。”
她说：“听说什么？”
正因为如此，他才千里迢迢的赶来，想要看看现在的她如何了。是瘦，是胖，还是物是人非，这些都在他关心的范围内。
他们总不能一直这么站着说话吧。
他很诚实。
或许是因为站在她面前，他才会如此古怪而不合时宜的诚实。
他居然告诉她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孤家寡人，没有心仪的女子，也没有被迫的婚姻，整个人飘荡于各州各县，仿佛在等着与她见面似的。
哦，不，不是的。他很快改口，然后用一种救场专用的口气糊弄过去。
她笑了。
她没说别的，只问：“那我们还能见面吗？”
他说，能，直到元宵节他一直都在。
这一刻，她终于等到了。
她一辈子都在等。从来没放弃过。
02
朱淑真成长在富有的官宦人家，家里有东院，西楼，水阁，桂堂，占地广大。
作为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她每天的任务就是玩儿，玩秋千，玩诗词，玩古筝。
因为很崇拜李清照，她几乎是照搬了李清照少女时代的生活，比如坐船去观荷啦，嗅青梅啦，当然还有喝酒。
朱淑真似乎觉得，不喝酒就写不出好诗，于是她招朋呼友来喝，独自对影狂喝。那时候，家里气氛很好，爹爹看她好兴致，也陪她来上两盅。兄嫂看她玩儿开了，也喜欢陪酒。
家里东院里来了个赶考的小哥哥，每天都在埋头苦学。
她每天都去逗他，捉个胡蝶啦，捡朵残花放在他桌上啦，都是日常把戏。
一天，朱淑真心血来潮，问他几岁，哪月生。
一问，可不得了。原来两人是同岁的，她还比他大几个月呢。
《送人赴试礼部》
春闱报罢已三年，
又向西风促去鞭。
屡鼓莫嫌非作气，
一飞当自卜冲天。
贾生少达终何遇，
马援才高老更坚。
大抵功名无早晚，
平津今见起菑川。
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立壮志，树雄心，努力拼搏，无论年纪老少，都能建功立业。
你懂吗，少年？
他说了，他懂。
不知不觉，两人有了感情，爱得如胶似漆。
初恋非常美好，但这份没有瑕疵的美好还不是让朱淑真念念不忘的唯一动力，是随之而来的分离，痛苦，以及无可救药的怀念。
03
朱淑真正当妙龄，提亲的人也越来越多。各家媒婆把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公子们都夸上了天。
一个比一个帅气，勇猛，正直。
朱淑真听到这个消息，哭了。
她求父母不要拆散有情人。
她用不吃不喝来抗议。
她还跪在母亲面前，求她收回成命。
但都没用。
在父母的眼里，家里住着的这位远房亲戚家来的公子，简直就是典型的落魄户。
要钱，家里没钱。要人才，他现在还没考上，还不算是人才。要门第，根本没有门第。
她哭得更厉害了。
父母怎就一点都不理解她？
她若是讲究门第、家财、名声，从一开始就不会看上他，何况给他写诗鼓励他好好考。
后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改，朱淑真还是嫁了。
这场根本不般配的婚姻，让她一辈子郁郁不得志，最终悲愤而死。
04
朱淑真的丈夫是一个热衷名利的庸俗官吏，只会投机钻营，而且学识浅薄，粗鄙浅陋。
婚后，他直接冷落了朱淑真，混迹于各种可以升官发财的青楼去了。
朱淑真呢，大概是刚结婚，新鲜感与兴奋感都在。她每天都努力地让自己从丧偶式婚姻中振作起来。
看到初雪落下，她便给自己写春天的诗。
《立春前一日》
梅花枝上雪初融，
一夜高风激转东。
芳草池塘冰未薄，
柳条如线着春工。
《早春喜晴即事》
山明雪尽翠岚深，
天阔云开断翳阴。
漠漠暖烟生草木，
熏熏和气动园林。
诗书遗兴消长日，
景物牵情入苦吟。
金鸭火残香合尽，
更调商羽弄瑶琴。
她热爱大自然，她想把她看到的一切都写下来。
把她的想象，她的期盼全都写出来。
不仅如此，她还折下梅花，装饰在发髻上，笑嘻嘻地到处撒欢卖俏。
雪要是再下大一些，她便把韭黄和兰草做成春饼与果品，张罗一家子人来品尝。
婢女就问了：“夫人，这大冷天的，你庆祝春天？”
别人越是觉得奇怪，她越是坚持。
有一天，她读到武则天发布的《腊月宣诏幸下苑》，里面说，武则天在皇家园林里游玩，看花朵都不开，于是就命令花朵们：你们快开，必须连夜吐蕊，必须争奇斗艳。
她一兴奋，转身回到屋里写了首诗，敦促岩桂赶快开放，名字就叫做：
《堂上岩桂秋晚未开作诗促之》。
着意栽诗特地催，
花须着意听新诗。
嫩蕊犹藏碧玉枝。
不是地寒偏放晚，
定知花好故开迟。
也宜急趁无风雨，
莫待霜高露结时。
05
她这么欢快，像森林里乱撞的小鹿一般活蹦乱跳，丈夫却视而不见。
终于，朱淑真再也活泼不起来了。
那天，她独自走在钱塘的市桥东，她看着无数的女人男人在一起说说笑笑，突然发觉，丈夫和自己几乎从未有过这么多话可说。无数的杨柳在薄雾中摇曳，夕阳明明光芒万丈，却仿佛堆满了忧愁。
正当她情绪失控时，天突然下起了雨来。雨不大，但她觉得，仿佛在下瓢泼大雨，仿佛老天爷故意嘲笑她。
原来这么久以来，无论吃饭，睡觉，写诗，散步，她都是一个人。
回到家，她就病了。
病了很久，丈夫居然没来看过。
夜里发热，想嚼冰块，婢女叫不醒，她只好坐在床上，边流泪，边看着自己的影子发呆。
这场病之后，她整个人就变了。
开始与悲愁，嫉恨，病痛，酒精为伍，靠与丈夫吵架过日子。
大概是老天爷真的很想打击她吧，正在她被击垮之时，丈夫升官了，说要带着她去宦游。
一路上，她兴奋地欢呼雀跃，一转头，只见丈夫一副拍马屁的嘴脸。
是啊，她忘了。
他是因为她有才华，能给他长脸，才带出来的。
这是利用，赤裸裸的利用。
他变本加厉地逛青楼，几天几夜不回家。她半夜惊醒，总梦见他死在外面。
但他没死。
他突然回来了，然后随便扫了一眼她的诗，愤怒涌上心头，把诗稿摔在地上。
“你一天到晚写这些什么愁苦呀，悲伤呀，吃饱了撑着？家里供你吃供你穿，你也沾光不少。没事多做点女红，做些针线活儿，那才实际。”
朱淑真没回话，只是很镇静地对婢女说，“另打扫出一间屋子给我住吧。”
这在现代，叫做分居。
丈夫惊呆了。
但他没有继续生气。
他想到了“家丑不可外扬”这件小事。
他还要继续做官呢。
于是，他刚把妻子归为“家丑”，转身就给自己找了个小妾，彻底把朱淑真当路人。
人做到这份上应该遭到报应了吧。
并没有。
他又升官了。这次又有了宦游的机会。
朱淑真说：“我病了，我要回娘家去住。”
他一脸喜色，“好啊，我带上小三去就行。”
06
回到娘家，朱淑真畅快多了。
她发现，最大的问题就是自己的扭捏。
过去的6、7年里，她作为一个不合时宜的怪物，活在声色犬马，追逐名利的小世界里，每天只靠着喝酒、写诗续命。这样的日子如何能好呢？
当然，如果她不是诗人，不是词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不会有自我觉醒，不会有超前意识，更不会大胆到每个人都活成了千篇一律的凡夫俗子，她却在拼命挣扎活出自我。
她叹了口气，笑了。
其实，别扭不就是来自于她一直在附和夫家吗？她想要他们喜欢，可内心里却坚定不移地想着“我要惊世骇俗，你们说我无病呻吟也好，为赋新词强说愁也好，忧伤就是我的活法”。
妥协与反抗，附和与愤怒，两种情绪一直都在，一直在撕裂着她。
或许，只有最适合自己的爱情，才是真正的解脱。
她又想起了初恋。
她似乎从未忘记过他，她的别扭似乎全因嘴上说着不想念，心里却已经千里冰封，将思念深藏，再也改变不了模样。
07
她找人联系他。
她发疯似的等他的消息。
当她收到他春节回来钱塘时，她高兴地直接忘了自己还没被休掉，还是别人的妻子。
她打扮一新，走上许久不见的热闹街头，就为了见他一面。当他向她走过来时，她心跳得飞快，愤怒感和失落感混合成一种五味杂陈的爱意，从她的心口喷涌出去。
当他们转身加入人群，她感到如释重负，仿佛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看见他们了。
他们可以躲，就躲在这茫茫人海中。他们可以逃，就逃向那灯光交错的幻影中。
第一次约会回来，她高兴极了。她写了关于他们散步的诗：
《闲步》
天街平贴净无尘，
灯火春摇不夜城。
乍得好凉宜散步，
朦胧新月弄疏明。
街上一尘不染，灯光点缀着整个不夜城。微凉时刻正适合散步，看那月亮啊，月亮仿佛是新的。
整个春节期间，朱淑真与初恋都腻在一起。
他说他没结婚，没有妻子，她发自肺腑地感到高兴，一种邪恶的亢奋从脚尖窜上心头。
他说他想她想了很多年，她便不管不顾地靠在他身上撒娇，并写下一首首惊世骇俗，露骨直白的词。
比如：
《清平乐·夏日游湖》
恼烟撩露，
留我须臾住。
携手藕花湖上路，
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
和衣睡倒人怀。
最是分携时候，
归来懒傍妆台。
这首词写的什么呢？
晚间的西湖，湖光潋滟，烟雾缭绕，我与你一起慢步在荷花盛开的小路上，突然来了一阵小雨。来到避雨的小屋，娇嗔的我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睡倒在你怀里了。分手时我愁肠百结，连梳妆都不想了。
这就是朱淑真的香艳和直接。
她高兴，高兴的很直接。
她快乐，快乐的很直接。
从不遮遮掩掩。
这段婚外恋持续了5年，每次都是恋人从外地过来与她在钱塘相会。
每次见面后，两人都迫不及待地倒在彼此的怀里，度过一个个孤独而诱人的午后与夜晚。
若不是邻里间指指点点和夫家的责骂，他们还会爱下去，绝不会让爱情沦为此后长达十年的若即若离又毫无作为的思念。
08
大胆总要招来非议，何况朱淑真这样超前的女性。
都拿着她那句“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说事。
你一个女人，约会就约会嘛，还写这种香艳的词出来，你臊不臊？
不久，这些议论传到了夫家耳朵里，一开始他们都不信，但事情越闹越大，只能派人去调查。
夫家出手了。
他们找到了朱淑真的父母，警告他们要限制朱淑真的自由。
若不是他们还在插手，她还真觉得自己离婚了。
她有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这里有个悖论：
不幸的婚姻里到处都是痛苦，却可以名正言顺。
幸福的恋曲里到处都是欢愉，却要躲躲藏藏，爱得痛苦。
这是为什么？
她也想不明白。
她反抗，她争辩，她大声说，自己的婚姻不幸福，正因为不幸福，才要去改变它，就像当年李清照那样。
当然，朱淑真不是李清照，她的父亲也不是李格非。
所以，夫家一下令，父母就像受刺激一样，羞愧地把她监视起来。
恋人来的少了，写来的信大概也被人截了，她又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她再也不反抗，她想剃度出家。
她请求父母让她去一个叫王道姑的寺庵里暂住。
父母同意了，她便收拾东西，天天跟着尼姑们烧香念经。
没过多久，她又回来了。
她还是放不下那位远方的恋人，放不下父母。
1180年，形影相吊多年后，朱淑真决定弃世。
她略作梳洗，走入凄风苦雨里。她向东边望了望，然后撕心裂肺地大叫了几声，这声音像她自己，挣扎着越过几棵树，再也无力穿透整座森林。
她定了定神，然后倒在流水里。
09
朱淑真去世后，父母觉得她的作品太露骨太香艳，烧了很多，留下来的只有《断肠诗集》、《断肠词》两册。
朱淑真一生希望像李清照那样去活：爱最好的男人，喝最烈的酒，做最好的自己。
没想到，全世界都在以她为敌。
没想到，明明是自己选的生活，却像狂蟒，越挣扎越苦痛，至她于死地。
这大概就是她死前狂吼的原因。
她无路可逃。
她无能无力。
只能暴露在生活之下，接受错误的惩罚，错误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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