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什么都没有。
年不更事的时候，喜欢感性地去看待这个世界，总以为当下所见的环境、人事不管再过多少年都会趋于稳定。父母不会变老，朋友不会远去，就连经常在小卖部喝的那款豆奶味道也不会改变。
《除却巫山不是云》
文丨于 宋 于 清
1
今天我又被“黑皮球”堵在教室不让回家，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
眼前这个人猪头猪脑、肚子大得像个被人踢过无数次又脏又臭的皮球，他就是黑皮球。这是我私底下给他取的名字。黑皮球仗着自己家里有钱，在班里横着走也没人敢说他，有一次他在小卖部买了二十包辣条，第二天身边便多出了两个“小弟”。
毫无意外地，这次把我推搡到教室角落里的又是这两个小弟，黑皮球则一身轻松站在旁边看好戏，“给我按住她！不是喜欢告状吗？不是爱打小报告吗？现在去找老师来帮你啊！没有人会管你了。”说着便拿出两只黑板擦，在我脑袋上方互相拍打。
我跪倒在地，五颜六色的粉末飘落下来，恍若有了一场缤纷的雪景。我的睫毛像是水晶粽子点上了盐晶，此刻要是被阳光照射一定能立马融化成液体。星星点点之中，一道高高瘦瘦的身影从人群缝隙闪了进来。雪花落下之时，拳头也接踵而至。我在微风细雨中听见一片哀嚎。
“你知道我爸是谁吗？我告诉你，我要是告诉我爸，你别吃不了兜着走。”黑皮球苦苦支撑着发出的声音有些虚弱。两个小弟随声附和则更加力不从心。
“打的就是你！”沙哑但是有力，又透着一些怒气，这是我哥杭皂的声音。
四周立即一片混乱，黑皮球的一个小跟班摔倒在我旁边。我哥抓着黑皮球的衣领，此刻黑皮球已经吓破了胆，哭着求饶，“我不敢了不敢了，求你了，别打我。”
我站起来走过去，伸手捏了捏我哥的手臂，隔着肥厚的校服也能感受到他的瘦弱，“哥，算了吧，我们回家。”
我哥转头看向我，眼里写着心疼，不过最终还是松了手。黑皮球和他的跟班连滚带爬逃离了教室。
一张课桌倒在我的脚下，我哥把我拉到旁边，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瓶矿泉水，将纸巾打湿了便开始擦拭我的脸。水是温的，手是温的，脸却是滚烫的。
2
我们很晚才回到家，我妈看到我皱皱巴巴的校服，二话不说开始呵斥我，还好我哥把我护住，不然免不了一顿鸡毛掸子。哼，我妈对我哥明显更为偏爱。
不过有些事情还是值得高兴的。我哥一战成名，一时间竟然成了学校里的厉害人物。那天之后，大家都知道初一三班那个平时总是低着头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最不起眼的女生，是杭皂的妹妹。虽然也有窃窃私语，但总归是没人再敢欺负我。黑皮球则像蔫了气一样，遇见我甚至不敢抬头看我一眼。
我私底下问过我哥，“哥，黑皮球家里听说很有钱，他会不会来找你麻烦？”
我哥比我大三岁，念初三，大概是怕自己毕业了之后我会受欺负，于是他想了个自认为十分靠谱的办法。他开始“收小弟”，并且把范围定在初一初二。叛逆的年代，一群顶着非主流发型的的初中生排着队去教学楼背后那个破烂操场面试。据说是经过了千挑万选，终于有5个人成功入选，他们还有一个QQ群叫什么——皮球杀手(^o^)/~
幼稚极了。
小弟收完了，我哥便开始实施下一步的计划。每天的大课间，我哥就带着这帮小弟从六楼跑到二楼，在我的门口装模作样地站着，等到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时再随便拦下一个同学，清一清喉咙假装正经地让他们叫我出去。
不但如此，他还给这些小弟排好了两年的值班，护短护到这份上，我哥说第二没人敢自称冠军。
有一次轮到我值日，因为前一晚没睡好，我正准备抓紧时间在大课间补觉，突然听见有人喊我去擦黑板。我哥刚好从楼上下来，三步并作两步挤开站在讲台上的人，“去去去，别打扰我妹学习。”说完便自觉地拿起黑板擦。
我趴在课桌上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他怎么又瘦了，看来今晚回家要让我妈给他煲点老母鸡汤补补。
那天我们像往常一样结伴回家。云朵里最后一点光明微微弱弱，小斜坡两侧的桂花绽放着，清香进入鼻腔，我一时间失了神，不自觉地将头抬起来，闭目深呼吸。时间流逝，不知刻度。我再次睁开眼睛，我哥一张大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吓得我直接拿书包砸他。他求饶了几句，转而变得很认真，双手将我全部的头发托起，又用手临时箍了两个环，“其实，我妹妹还是非常好看的。嗯，这样好看，多精神。”
3
一直以来我都很自卑，还遭遇过持久的校园暴力，我阴郁的性格也由此形成。我哥发现后，总是“捉弄”我，同时又千方百计对我好，逛遍整个城市只为帮我找一张我喜欢的新人歌手的海报，平时在爷爷奶奶家拿回来的零食也一股脑堆进我房间。
在我哥的帮助下，我确实变得比以前更自信了一点。也或许，更开心了一点。
在桂花飘香的那个傍晚，我受到了表扬和鼓励，第二天便真的拉着同桌去精品店买了头绳。头绳上面有一只小小的可爱的恐龙。跟我哥房间里那只加大号的一模一样。
我把自己的头发扎成了两个漂亮的马尾，又向我妈要了钱去换了一幅好看的眼镜。像是一场浩大的仪式，我焕然一新地出现在学校里。
果然，这一点点改变带来的影响，确实是显著性的。最先发现差异的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他抱着篮球与我在走廊相遇，居然第一次主动跟我打了招呼。等我倒垃圾回到教室，便看见同学们三两围着，窃窃私语。
“云云，你今天真可爱，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同桌一把挽起我的手，拉着脸红耳赤的我回到了座位。
这一整天我都魂不守舍，想着放完学一定要秀给我哥看。哼，今天好不容易才忽悠他先去学校的。
好不容易等到了放学，我把课本使劲往书包里一塞便想离开，却被体育委员拦住了，他一会儿问我老师留的课外作业是什么，一会儿又说自己作文本丢了借我的看看。奇奇怪怪的。硬是把我拖到课室里没人了，他才小心翼翼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支支吾吾地开口，“我，就我课间的时候，去小卖部买的。我......”
他说了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进去，因为我看见我哥出现在教室门口，一瞬间又没了身影。我冲出去，早就看不见他了，自行车也不在棚里。
我跑回家，发现我哥的房门并没有关。他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呆呆地看着外面。从窗户吹进来的风，将风铃轻轻摇醒。我走到他面前，问他为什么不等我一起回家。
我哥看着我，过了很久才说话，“我妹妹，终于长大了。以后也会遇上喜欢的人吧，会谈恋爱会结婚，会离开哥哥。”
我顿住，心里有万千根鱼刺。我哥看我愣住了，双手扶住我的肩把我推出了门，“快去洗个澡，一身都是汗。”
我不明白，让我扎起双马尾的是他，现在我照着他说的做了，怎么他看上去好像并不开心呢。
4
扎起双马尾后，我并没有像我哥说的那样，开始跟喜欢的人谈恋爱。倒是我哥，他先恋爱了。那个女孩我见过，是他们班最好看的。细细长长的眉毛粉粉嫩嫩的嘴巴，皮肤雪白雪白的，眼睛笑起来还会变成月亮。
天底下最温柔最好看的人才能配得上我哥，现在这个，勉强还行吧。我自我安慰，心里有七成在祝福，另外三成则是赤裸裸的嫉妒。
我哥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哥哥了。大课间他再也不会每天按时出现在我的课室，不过他那几个小弟倒是来得勤快；放学后开始瞒着我偷偷去约会；有好吃的会先投喂给女朋友。
这些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不过谁让我爱他呢，算了算了，我就不回家告状了。
没过多久我哥考上了高中，高考后又去了离家很远的大学，而我则成了学校半军训化制度改革的第一批小白鼠，开始了寄宿生活。
每个星期五才有机会打电话，我总是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十分钟。刚开始我在电话里给我哥讲自己在学校的生活：今天数学老师扣错了衣服扣子；你那几个小弟最近不是很勤快啊；那个体育委员又喜欢上了别人。
这么多年，我总是能最快地捕捉到我哥身边任何的异样。电话里渐渐有了笑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已经长大，不能老是打扰哥哥谈恋爱，要做个让哥哥不操心的妹妹。
我不再频繁地跟我哥通电话。他回家的时候我在学校补课，我有空的时候他和女朋友在厦门做义工。这些年，我们总是有时差。
我妈去世那天，我哥从外地赶了回来。他晒黑了，变成熟了。我抱着他，大哭，“我再也没有妈妈了。”
我哥摸着我的头，轻声安慰，“别怕，你还有我。”
5
他说完这句话不到半年，结婚了，和一个我此前没有见过的女孩。
拍全家福的时候，我哥一手搂着我一手搂着新娘，我们前面摆放着一张空椅子，摄影师以为是多余的忙叫人移开。我哥阻止了，他说这张椅子是留给一个很爱他的人的，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一家人都要好好的，要彼此照顾和相爱。我强忍泪意，终于明白了我妈为什么偏爱他。她是在给我留后路。
摄影师调整角度的间隙，我抬起头偷看他。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他。他的侧脸真好看啊，鼻子直挺挺的，脸上棱角分明，就连小绒毛都那么可爱。只是生活一定很累吧，鱼尾纹都出来了。
婚礼结束的第二天，我哥跟我嫂子去机场送我。之前我申请了国外的一个公益项目，要在那里呆五年。因为天气延机，候机大厅里人群拥挤，混乱之中我被人撞到，即将摔倒之时我哥一把抓住了我。
“小心点，外面不比在家，可不能马虎。有空就回来看看我们。”
“放心啦放心啦，罗里吧嗦的，嫂子你以后管管他，都是快当爸爸的人了。对了，我哥胃不好，以后别让他喝酒。多大的人啦，尽瞎操心别人。有空我就回来，我要吃满汉全席。”
说好了我永远不会骗他，但这次我又要做一次骗人的小狗了。妈妈不在了，这里最后一丝光亮，暗下去了。登机前，我把那两只旧旧的张牙舞爪的小恐龙头绳，连同回忆一并遗留下来。
飞机升上天空，昔日熟悉的城市越来越渺小，我在心里跟这里所有的事情道别。耳水失衡让我的脑袋生疼，在真真假假的画面里，我想起8岁那年的夏天，我在家里看电视，杭皂走了进来。
那真是一个这辈子再也没有过的好天气，他蹲下身来，揉了揉我的头发，又从兜里掏出来一根棒棒糖递给我，“叫哥哥。”
“哥哥。”
“真乖。”
6
嘿，我有一个埋藏在心里很久的秘密——
我叫邬云。我喜欢的人叫杭皂。
配图：《热血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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