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寿 :夏日正午
要好的伙伴里只有三娃子另类,另类的他有三个特点,一是话少,二是点子多,三是胆大。
伏天里,中午燥热难耐,大日头能把石头烤化。吃了中饭往凉席上一躺,拿一本小人书翻,是再惬意不过的事,可大多时候刚躺下或刚睡着,就有三娃子来捣乱。三娃子来找我,无外乎粘知了之类的把戏,或者是猫着腰钻过棉花地去偷生产队里的黄瓜。
这一天我正迷糊着要睡着,脚心奇痒,拿脚背相互一揉搓,还是痒,我就知道捣蛋的不是苍蝇蚊子,睁眼一看,见三娃子正蹲在我的脚边,嘻嘻地笑。
“干嘛呀坏蛋?”我不愿意动弹。
“告诉你一个好去处,有好吃的!”三娃子替我穿上鞋,头朝外一摆,既是邀请更是命令
三娃子有所准备,头戴麦秸草帽,斜挎着葫芦水壶,腰里还别着短把镰刀——这是要干啥?
我们蹑手蹑脚走出家门,父母亲不让我大中午出去玩。临出门,三娃子摘下墙上的草帽替我戴上,大踏步走在前头。大草帽,晃荡在屁股左右的水葫芦,还有别着的镰刀,很像电影上的游击队员。
“去哪儿咱们?”出了村,我见三娃子直蹅正南,而正南既没有小树林环绕的壕坑,也没有生产队的菜地。
三娃子脚下生风,裤管子扑啦啦打着他的腿,小屁股蛋一扭一扭,小肩头一抖一抖,根本不搭理我。
看把他能耐的!跟着吧!上山跟你打虎,下海跟你擒龙!我把路旁的一根木棍攥在手里,心里想着:你的镰刀只是短家伙,要是碰上狼,我这柳木棍子够它喝一壶的!有狼?没听说过,可你看三娃子的劲头,你能不防备着点儿?
没有一丝风,路两旁的玉米棵子像两堵墙一样。一只野兔大胆地跳到路当央还停留了一下,看了看我们,漫不经心地跳进了玉米深处。
路拐向西,我们不拐弯,一头扎进了玉米地。
走了两步,我不走了。
三娃子听见身后没了动静,扭头冲我说:“怎么?怕啦?想耍半截枪?”他的手里已经攥紧了短把镰刀。
我有点怕,但不想让三娃子小看,就一拔胸脯:“谁怕啦?就是不知道你要去哪儿,没底。”
三娃子呲牙一笑:“张家老坟。”
坟圈子?我的天!张庄的张家老坟我听说过,冬天里也曾跟着老八叔打兔子经过,高矮大小一堆坟头。冬天只有衰草,不怕,可这三伏天儿,坟圈子里一定是蒿草齐腰,虫蛇遍地!这三娃子,搞的什么鬼?怕倒是不很怕,可大中午的钻坟圈子,没有一个人……
拨拉开最后一排玉米,坟圈子就在眼前。
迎面正有一座新坟,坟堆上遍插纸幡纸旗,白惨惨一片。
我们绕过新坟,摸索着走进坟圈子深处——之所以摸索,是因为荆棘绊腿,蔓草缠脚,想走快也不容易。三娃子依旧在前,镰刀在他手里左右飞舞,断草横飞,硬生生开出一条路来。我也没有闲着,拿木棍东扫西拨,权作打草惊蛇。
蛇,倒是没遇上,可坟堆上有数不清的大洞小窝,你知道会钻出来是蛙?是鼠?还是蛇?如果此时钻出一条红睛绿皮吐着信子的大蛇,我一定会吓掉魂儿的!我从小就怕蛇。
我们在坟圈子的西南角站定,这里有一丛矮树,说矮也不算太矮,比我们的个头儿高,是酸枣棵子。
三娃子从衣兜里扑棱扯出一块包袱皮儿来,像婶子大娘们摘棉花那样在身后打个结拴成个兜兜儿,左右开弓,摘起酸枣来:
“摘吧,回去馋四生和辉辉他们!”
三娃子敢情这是目的!
我没带包袱皮儿,摘了酸枣只好放进衣兜里。
我出了名的嘴馋,尤其喜欢酸溜溜的东西。青杏,山里红,别人一听就摆手捂腮帮子,我能吃得倒牙也不怕。这酸枣,酸里带甜,吃起来带劲儿!我拣大个儿的往嘴里塞。没带包袱皮儿,我有点恨三娃子没有提醒。
酸枣棵子葛针扎手,那算什么!想吃到好东西,还怕扎手?
这时,我已觉出了天热。四周是不透风的高庄稼,头顶是冒着火的大太阳;虽说顶着大草帽,汗还是顺着脸流进脖子,溻了前心和后背。
三娃子摘完了一枝,转向远处。我正够着的这一枝,一串串垂挂着,果子有我们弹的玻璃球儿那样大,由绿变白,有的已经洋红。
这一枝低垂着,够起来不用踮脚,不用仰头。我的三个衣兜已经装满,这一枝摘完正好装满最后一个衣兜。
突然,我捏到了软软的凉凉的东西,仔细一看,是一条手指粗的绿蛇!
“我的娘呀!”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失声大叫,“三娃!快过来!”
三娃子蹦跳过来,顺着我的手指他看见了蛇。只见他一把就攥住了蛇尾巴,一提溜,蛇想探起头来,三娃子把蛇抡起来,呼呼风响,一松手,蛇飞上了天,在空中转了两圈,啪嗒落地,正好摔落在一个坟堆上,白肚朝天,瘫软不动。
惊吓之余是钦佩。三娃子比我还小一岁,过了年才十一,却有这样的胆子;平时他就说不怕蛇,我还以为他吹牛。
看着死蛇,我说:“咱们回去吧。”我实在是有些后怕,如果那蛇是毒蛇,冲着我的脸咬上一口。
依旧是三娃在前,按着原路往回走。
玉米叶子划着你的脸,玉米棒子碰着你的头,想走快也快不了。我恨不得一步就跨到路上,好透一口气。蛇的影子依然浮现在脑子里,下意识看每一棵玉米秸,生怕又有蛇挂在上面。
“站住!”炸雷一般一声断喝,吓得我俩都停下了脚步。
五大三粗一个壮汉站在眼前,一身绿军装,胳膊上箍着“民兵”的红袖章,脑袋剃得精光,眼睛瞪得有鸡蛋大。
“兔崽子!偷玉米是不是?”
这黑大汉向我们扑过来。
三娃子嗖地拽出镰刀,马步一扎,脑瓜一拨楞:“你瞎说!谁偷玉米了?”
黑大汉捏一捏三娃子的包袱,上下打量打量我们,大眼皮一耷拉,说:“滚蛋!”
三娃子狠狠瞪了黑大汉一眼,镰刀往腰里一别,鼻子里哼一声,大步往外走,我紧紧跟着。
来到路上,我想跑,想一口气跑回家里。心里话:三娃子,这可是最后一次跟你出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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