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后,她终于得到了他的忏悔
文/素琴
橘黄的灯光洒满了刘芳家的客厅,电视里正播放着《走进大自然》,气氛静谧而安详。
然而,很快这种详和就被突兀的敲门声给打破了。
门外没有回音,过了几秒,敲门声又起:“咚咚咚,咚咚咚!”谨慎而克制。
周春江快步走到门边,“忽”地一下,打开了门。
“周老师,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们,我实在是有事相求。”来人哀悽悽地说。
见老公半天没有回话,刘芳凑过头去一看,原来是同村的朱双蓉。她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推开自己老公,冲着门外说:“早在十五年前,你家的任何事情,都和我们无关了!”
说完,不等门外的人作任何反应,“啪”地一声把门关上了。银白色的不锈钢大门,看上去冷冽而坚定,像极了主人此刻的表情。
回到电视机前的夫妻俩,再也收不住表情,脸上浮现出的是同一款的悲怮:视线在电视机上,眼泪在眼角。
女儿去世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夫妻俩都不约而同地尽量守着电视机,不错过每一期的动物节目。而雪上加霜加重他们痛苦的,就是门外的那个胖女人。
女儿若是在世,过几天也就二十五岁了,也许自己也就该张罗着做外婆了,刘芳在心里对自己说。
刘芳和朱双蓉是一个小镇上的同一个村的,两个人的娘家又是同一个地方的。在没有发生那件事之前,两家关系其实蛮好的。
两家关系的转折点,发生在15年前,那时他们村还没有被开发,村上有个两亩来地的水塘。
一天傍晚,刘芳的女儿很晚还没回家,她拉上老公周春江正准备出门去找。忽然同村的张燕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她家瑶瑶为了救朱双蓉的儿子姜栋栋滑进了村口的大水塘,一直没上来。
刘芳和老公死命奔向村口,在水塘边发现了女儿的书包和一只鞋子,张燕带来了自己儿子,给刘芳指出了女儿滑下水的详细位置。
当女儿冰冷僵硬的尸体被打捞上来时,刘芳来不及哭,便昏了过去。
朱双蓉的儿子和人打架被推倒至水塘边,刘芳的女儿去拖,被朱双蓉的儿子顺手一带,滑入了深水区,再也没能上来。
那一年,女儿十岁。
而当刘芳到朱双蓉家求得一个道歉时,朱双蓉却死活不承认瑶瑶是为了救她儿子而落的水,非得说是刘芳教女无方,女儿自己玩水掉下去的。从那以后,两家关系彻底交恶。
朱双蓉一家在村里呆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一方面是因为她老公业务发展的需要,另一方面是村上的人对她的行为指指点点。
村上开始开发以后,朱双蓉才又回到老家来住,老公和孩子没有一同回来。
刘芳夫妇在失去女儿以后,成了失独家庭。夫妻俩都是中学教师,静静地揣着对女儿的深深怀念打发时日。
这样,十五年过去了,两家的关系依然没有丝毫缓和。
第二天,刘芳下班回家,发现朱双蓉双手叠放在高高隆起的腹部,表情肃穆,站在门前。
她一直认为自己在痛失爱女之后,就迅速地苍老了,白头发时不时地窜出来提醒一下她,岁月的年轮又滚了好几个轮回了。
可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儿子被她女儿给救下了,怎么看上去比她还要沧桑?双肩低垂,眼神耷拉,倒是和以前的飞扬跋扈截然不同。
“等等,你等等,我就耽误你三分钟。”朱双蓉硕大的身躯,挡在了刘芳的身前,恍若一堵墙。
“我知道,我15年前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一家,更对不起你女儿瑶瑶。”不知道是不是刘芳看错了,她竟然在朱双蓉的眼里看到了忏悔和内疚。
女儿呀,你如果在天有灵,应该能听到吧。
见她说出“瑶瑶”两个字,刘芳的眼泪一下汹涌而出。十五年来,她们夫妻俩想尽一切办法回避这个字。
有时候,刘芳见到学生的名字里有个“瑶”字,都要哽上一两秒钟才能叫出口。
有一次,刘芳帮人代班,见到一个那班上有个叫瑶瑶的和女儿年龄相仿的女生,刘芳硬是在上课时在她旁边站了好一会儿,久久不愿离去。
“现在,我的报应来了,我儿子……我儿子他犯了罪,半个月后,就要……就要被执行死刑了。”泪水从朱双蓉捧着脸的手指缝里漏了出来。
噢,你也有今天啊!刘芳收住泪花,视线朝天望去。老天爷,您还真是公平,天道轮回,因果报应,您总是不会放过任何人。
不过,刘芳的教养不允许她在这个时候,说出幸灾乐祸的话来,毕竟迟来的道歉,总比不来的好。
如果朱双蓉所说是事实,那么面前的这个女人的可怜,也不见得比自己少。虽然她有多半是咎由自取:她严重跑偏的教育观和世界观。
然而,不管对方承不承认,自己女儿是因救人而死,这是勿庸置疑的。这一点就决定了他们悲痛之余,心底还是有些自豪的。这种自豪,更是不会因为被救上来的人要被正法而改变的。
虽然,这看上去有些说不出味儿来,女儿舍命救下的人,十五年后要被执行死刑。
朱双蓉见刘芳不言不语,心里也揣不透她在想什么。收了一下眼泪,又期期艾艾地开了口:“我家栋栋在临刑前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能到瑶瑶坟前,说句对不起。”
羞愧和将要失去儿子的痛苦,将面前的女人偌大的身躯袭得摇摇欲坠,刘芳却看得火冒三丈:她不是真心来道歉的!她是为了满足她儿子临终的愿望而来的!
“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说完,刘芳不顾那踉跄的身躯,果断地进了屋。
早就知道,狗是改不了吃s的!有些人,她一辈子心里就只有她自己!这十五年,谁知道她有多少次在梦里被女儿的叫声唤醒?又有谁能理解她被唤醒以后,看到女儿空荡荡的房间时的感受?!
她也想过再生一个孩子,可是她的身体老不能受孕,原因就是自己一直不能从丧女之痛中挣扎出来。
她不是圣人,她没有办法为了满足别人的愿望而装糊涂。她要的是一份纯粹的道歉,只有那样,才配得起她的女儿!
女儿二十五岁的生日了,刘芳和老公特意请了一上午的假,准备去看看女儿。
远远地他们就看见女儿的坟前,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二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一个人:又是朱双蓉!
女儿坟地小小的土堆,明显挡不住朱双蓉那魁梧的身材。可是,朱双蓉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发现刘芳夫妻二人的到来。
“瑶瑶,阿姨知错了,现在栋栋也要追随你而去了。”朱双蓉跪在坟前,猫着腰,头埋在膝盖前。
“栋栋辜负了你的友谊,他不学好啊……被判死刑,这个也怪阿姨不好,阿姨没有教好他。他走前只有一个心愿,就是亲口到你坟前,和你说句对不起。他说他这辈子害了好多人,最想说对不起的是你……”
“我去找过你妈妈了,她不同意,阿姨不怪她。换了是我,我也不会同意的。”
五十刚出头的朱双蓉,仿佛一个花甲老太,头发花白蓬乱,跪在那儿,诉说着就些年来对女儿的愧疚。
“瑶瑶,如今阿姨的栋栋要走了,才开始理解你她妈当年的痛苦。你不知道,如果可以,阿姨真的愿意替他去死啊!”
听到这话的刘芳,一下没有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耸了耸鼻子,这话宛如一支出弓之剑,一下直中了她的心脏。如果可以,她也愿意替女儿去死的,十岁,她的人生,还没开始呢。
刘芳发出的声音,惊动了朱双蓉。她看了看二人,扯了扯嘴角:“我马上就好。”
刘芳来到女儿的坟前,小小的坟堆,小小的墓碑:爱女周瑶之墓。她用手将坟堆旁边新长出来的杂草拔掉,把新买的小猪佩奇的布偶摆在墓碑旁。
“这是最新款的布偶,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女儿小时候最喜欢这些小布偶了。
刘芳一直记得当初为女儿找这块墓碑石时的场景,她找了好些个地方,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块黑色的长方形的石头,打磨光滑后,老公周春江亲手一点点地将字刻了上去。
多年以来,刘芳一直想像着女儿长大以后的模样,是像她多一些,还是像老公周春江多一些。然而,思绪尽头,除了惆怅和忧伤,别无他。
两人回家的时候,看见朱双蓉坐在村里最大的超市前的石墩上,眼神呆滞。招商引资带来许多新的人流,当年的恩怨已经鲜有人记起。
周围的人偶尔有驻足的,都露出狐疑的目光,大概都以为朱双蓉是一个流浪老人吧。只有刘芳知道,这儿就是女儿当年落水的地方:当年村里最大的水塘的位置。
刘芳看着周围的人流,突然明白,斗转星移,一厢情愿拽着往事不放手的,一直是自己。
不管她放不放手,日月星辰决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纵使朱双蓉家财万贯,又能怎样?乾坤挪移中,还是没有能逃得掉。
想到这,她朝那石墩走了过去。
一个星期之后,死去十五年的周瑶坟前,来了好一拨人。
有这个村首屈一指的富豪姜出新朱双蓉夫妇,有两袖清风的周春江夫妇。还有带着手铐脚镣的姜栋栋和几名警/察。
姜栋栋刚走到坟头就双脚齐刷刷地跪了下去:“瑶妹子,哥来和你说对不起了!哥不是人,哥早就该死啊!十五年前,该死的是我,不是你啊!”
“十五年来,哥没有一天不在后悔!可耻的我,当时连承认你是因救我而死的勇气都没有啊!”
最后,姜栋栋请求刘芳夫妻,能让自己的骨灰伴随周瑶而葬,他要在另一个世界里,用他的全部力量,去守候那个叫“周瑶”的女子。
周春江搀扶着哭得不能自已的刘芳,代为点头允许了。他相信,此时此刻,姜栋栋是真的悔过了。
而刘芳,也该和她自己握手言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