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荔：那片农家菜园-
枝荔
姥姥家住在冀东平原，几百里沃野，村庄像一簇簇斑点，散落在一望无际碧绿的田地里。乡村人“昼出农田夜绩麻”，一辈子同庄稼地打交道，即便是老了，退休了，家家户户还有个小菜园子，种些常吃的蔬菜。
姥姥家就有这么一片农家菜园儿，夹在门口土道和那条水沟之间，小小的，仿佛没有个巴掌大，拿一圈儿参差不齐的木栏围着。木栏空隙大如漏风的豁齿，断然不能防范老鼠及小兽钻进来偷吃；其低矮的程度，也全然无意禁止路人摘取。
这菜园子里又分隔成五六小块，每块整整齐齐的三四垄。儿女们都到城里讨生活去了，两个老人在家闲来无事，就将大把的时间花在这菜园子上：距海边近地面返碱，姥爷便挑来肥沃的土把菜园子垫高；发现自家留的种杂交退化了，就赶集市去买新种。肥是自家产的农家肥，埋在边儿上一堆儿，和草木灰混和发酵之后拿来用，酌情添些各种化肥。水就是自来水，接好一桶一桶的拎出去，看雨量补浇，我和表弟两个孩子就干过这活儿。至于翻土、播种、插秧、搭架等等活计，全都是姥姥姥爷自己动手。两个老人头发都已经斑白了，身体却还强健，他们对菜园子里的秧苗，就像照顾自家孩子一样用心。
这样的一块地，精耕细作，各种庄稼都拾掇的舒舒坦坦的。春天里菜园子开出一片黄花，簇拥的笑妍像小孩子天真无邪的脸；夏季满园绿意盈人，在烈日下仍然翠色欲滴；入了秋，累累的果实挂在藤上，几乎要压弯了架。
无论是自家或者街坊邻里，这些蔬菜都是极少打农药的（除非很必要用一点儿），一片片小菜园子，躺在蓝天绿水的怀抱里，长出的都是清一色天然的绿色食品。
小葱下来的时候，根根细细嫩嫩的，带着晶莹的水珠，蘸酱吃，微辣而清新，使人食欲大增。或者拌酱炒鸡蛋，姥姥用自家做的酱，咸带微酸。她每次都给我们放老多鸡蛋，炒成金黄色，松软鲜嫩，香气扑鼻，这大概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炒鸡蛋了
还有那韭菜鸡蛋合子，表面烙得微焦，热气腾腾的，咬上一口，香味四溢。那样简单却又那样亲切。五一十一，儿女们将要回家探亲了，姥爷就去赶集买肉，姥姥忙里忙外，准备一大桌子菜。我每次最想吃到的不是那些鸡鸭鱼肉、对虾螃蟹，而是姥姥烙的韭菜鸡蛋合子。
夏末吃秋黄瓜，又脆又水灵。我爸最爱吃黄瓜蘸酱，于是每逢我妈回家来，姥姥必会给装上满满的一大袋子，“别装了，都拎不动了！”我妈说。“不沉不沉，你坐车回去，也走不了几步道。”姥姥说上说着，手还一个劲儿的往里放。
姥姥还会拣好的摘下来些，给左邻右舍送去。这是街坊邻里之间的一种习惯。初夏时东边奶奶会端来大碗鲜红的樱桃，西边大伯会将热乎乎的鹅蛋塞到我们手里。于是我们这些小孩子享了福，常有意想不到的零食祭口。
傍晚的时候，老头老太太们在空地纳凉，聊起天儿来，常常会谈到自己的儿女。某次隔壁奶奶叹息道，她大女儿嫁的远，经年都难得回来一次。姥爷突然有点怅然，望着一片美丽的晚霞，突然给我们讲起我妈和舅舅们小时候的事情来。
姥爷只是心思不摆在脸上罢了。不像姥姥，回回儿女们探亲离开，都要在那条弯弯曲曲的土道上送出去老远。走了没几天，又开始天天挂在嘴边念叨了。我妈和大舅就住在几十不到百公里远的县城或者市区，但是对于足不出户的姥姥来说，仿佛是远到天边去了。
秋色浓了，田野里是一望无际金色的滚滚麦浪。这时黄豆绿豆红豆饭豆黑豆，干枯的豆荚都摘下来，在院子空地晒干，剥出豆子，再晒。种豆子的地方不大，姥姥给儿女们各家装上一大袋子送出去，自己手里也就剩不下多少了。
有一回吃粥，我妈指着粥里一颗颗饱满的饭豆对我说：“这都是你姥爷的一颗颗汗珠啊。”
一转眼冬天了，遍地银装素裹，那片小菜园子，也在洁白的雪被下，静静的睡着了。
一年年时光如流水。孙子外孙们的个子，都像春天的庄稼似的窜起来了。他们有学业、工作，也都飞走了，飞得远远的，比他们的父母更远。村里搞起基建，转眼间填平水渠铺起了柏油路。菜园子是没有了。姥爷在自家院里勉强挤出一小片儿地来，围上砖，种些葱和韭菜。
岁月不饶人，姥姥和姥爷渐渐地满头飞霜，背弯如弓，走不动路、干不动活，也看不清针线甚至碗筷了。子女们回家来，都劝他们搬到城里住。然而他们不愿走，舍不得几间老房，舍不得那片菜园儿，也舍不得这他们从小劳动的地方。院子的角落里，那片韭菜长得茂盛如一池碧水，倔强而傲然的绿着。
村儿里的年轻人都跑到城市里讨生活去了，田地承包给大户搞机械化耕种。街头巷尾一天到头空荡荡的，不见几个人影。“这村子也像我们一样。老了么？”有天姥爷和几个老头儿唠嗑回来，望着天边五彩纷飞的晚霞，突然站住了脚步。
姥姥姥爷的确老了，渐渐疾病缠身，住进县城的养老院。几间老屋落了锁，时候长了，锁生了锈。再次走在村里平坦的柏油路上，路边那一排排空荡荡的老屋，就像无数寂寞的蝉蜕。郊外一望无际的稻田地依旧绿意盈人，然而农家菜园儿再也没有了，记忆里那喷香的炒鸡蛋再也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