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灵
树 灵
彭轼然
树是主宰,是视线中的主宰。在江西遂川北部穿行的这一天,不管是衙前镇、新江乡还是五斗江乡,蜿蜒逶迤,不管大村小村、深山近水,最鲜明的主角和配角都是树。衙前的天下第一“罗汉”千年罗汉松、中华第一“猛楠”茶盘洲古楠,新江乡石坑村的楠树群,莫不是“其高则冠盖乎九霄,其旷则笼罩乎八隅”。
村村都有公路,外处溪水清莹,千树万树从车窗外掠影而过,有充满小资气息的女子惊喜:“那是合欢树!”美丽的树,名字也引人遐思。溪岸边不时会闪现出一两棵高瘦的枯树,往往成双连理。干枯的瘦影,在万绿丛中,分外醒目,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然后便憔悴了吗?同行的林业局的人说,这树是在水中浸泡已久,把根泡烂了,树身自枯。我宁愿没有听到科学的解释。那么这些树为什么没有人砍倒烧火用?我不再问,我希望是农人们愿意让它们就这样矗立成永远的风景。我知道,乡民们都是爱树的。
在新江乡石坑村的楠木林中,那位美丽女子,着白色纱衣,孔雀翎般翠蓝的长裙,裙裾委地,举着相机的小伙不由惊叹:“你真像个仙女。”我也恍惚,这是人间?是仙境?我想起屈原在《九歌·山鬼》中的吟哦:“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一种似鬼似仙的魅气,便似柔软嫩黄的松萝丝丝笼罩下来。同行的肖主任就跟我们讲,山是有神的,树是有灵的。
他先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有一车人来到山里,路上有位尿急,下了车。车上人等了好久也不见他回来,开始寻找。结果找了一晚上也没见着。第二天大中午了,突然发现他就着在离车不远处,疲惫、无奈,问他们,我看到你们打着火把在从我身旁走来走去,你们怎么就是看不见我呢?我想叫你们,可是却发不出声音来。有经验的人就说,他是尿冲到树的神位了。还有一位在省城南昌做建筑的女专家,父亲和她是同行,但是深研易经,所以女专家从小耳濡目染也懂些风水。你要说风水是迷信,可是有时候你又不得不信服,比如,她到石坑村后,看到这里近百块的功名碑,知道这里出了262个功名,便说,此地西向必有高山。果然,石坑的西方便是井冈山。她又说,另一方位肯定应该有一座塔。又果然,她说的方位现在是小学,原来有座类似文星塔之类的建筑,可惜在“破四旧”期间被毁了。她深知深山多鬼灵,所以要是觉得这山太深,那么她上山之前,必定先穿上了红裙子,以避邪。
山野间就是这样生长了许多神奇,鬼气幢幢中,倒无形中使人对自然生了敬畏。而让乡人们又敬又爱的,就是与他们生死相伴的树木。树木身上也就笼罩着各种神奇。有人说之所以产生树木崇拜,是因为在生产力低下,科学文化贫乏的年代,人们对各种自然现象及生老病死无法解释,便认为“万物有灵”,于是产生了自然崇拜。尤其树木在春夏秋冬的轮回里,还能“死”(凋零)而复苏,盛衰更迭,更是神秘不已。何况一棵树常常能活上几千年,这可是离人们生活最近的长生不死之神灵了。生生不息便是树传达给人的精神力量。于是人类给树安上了神位,创造了神话。中国古代的传说中,有人的生命是由树木萌芽生长的,所以人们在墓地种植树木,表示生命不因死亡而终结。文字更是传承文化的活化石,中国甲骨文中的“生”字便是一棵鼓着大肚子的树木形象,而“姓”则是一位女子跪拜在大树前的样子。《淮南子》和《山海经》更有讲述“建木”或者“若木”的传说,说这种树木是天梯,长在高山之上,黄帝用它上天入地。除了用作神国与人间往来的通道,它还能支撑着天和地。当年有十个太阳时,每天,九个太阳在树下歇息,一个太阳在树枝上值日。太阳们沿若木下潜,又由长在东海的另一株神树“扶桑”升上天空。而西方人也同样认为树木的根下达地狱,树冠上通天堂,只有树木才能连通人间与地狱,要上天堂必得经过树木。既然树木是有灵的,也就不可亵渎。据《后汉书》载,曹操因修宫殿而砍了一株叫“濯龙”的树,这棵树在被砍的时候,像人一样流了很多血,没有几天,曹操也得病而死。现代高僧星云大师也说“花草树木皆有佛性”,甚至是有情有义,他提到美国的“园艺魔法师”育种专家路德·伯班克培育植物的秘诀是聆听它们的声音、需要,多多和它们沟通。他常常告诉仙人掌:“你们不用害怕,你们不需要这些自卫的刺,我会保护你们的。”在他细心、耐心的发挥爱的力量之下,一年多后,仙人掌真的不再长刺了,无刺仙人掌就这样培育成功。
而树木崇拜落实到现实之一的形式就是“寄身”。民间有一种风俗是很多父母怕体弱多病的孩子不好养活,便让孩子去认树木为“寄娘”,遂川的孩子多认樟树为“寄娘”,也有认柳树、楠树等的。一般都拣大树来认,大树才有灵,根深叶茂,有神位在树底下,能保佑孩子。认的时候,要点香烛祭拜此树,还要把红布条系在树上,没钱的人就把红纸用了红绳系在树上。名字也要排上与树寄娘有关的,认樟树的叫樟根、樟生、认柳树的叫柳根、柳生、认楠树的叫“楠生”,以此类推。
人们是这样敬畏自然,但又热爱自然、所以吟咏自然,亲近花木,《诗经》《楚辞》不知多少与树木有关的篇章,如“桃夭”、“橘颂”,俯拾皆是。对于人类来说,树浑身也是宝,除了可做各种家具、工具、用作建筑,还可作药用,更可作食用。在石坑村我们就吃到了用苦槠树的果子做成的苦槠豆腐,即美味又补脾益胃,这道菜还被评为江西名菜,得过金奖。(经典语录 www.wenzhangba.com)
遂川人爱树是出名的,所以遂川的树也就多,森林覆盖率达77。6%,列江西省第二位,全县境内古树名木至少几千棵,国家Ⅰ、Ⅱ级保护的珍稀濒危树种17种。衙前镇塅尾村的村民把他们的千年罗汉松视为神明,由此才有了这千年挺立不倒的风姿。茶盘洲那片楠木林里的古楠王,更是神奇。楠树本来生长缓慢,但这棵树同样是好几个人都抱不过来,它可是生长了600多年,围径达5。2米。更奇的是,不知哪一年,它的身边不到两米内竟对称各长了一棵小杂树。据林业专业人员说,这么大的一棵树,旁边是不可能再长出别的树来了,而这两棵小杂树,看口径明显就是几十年的生长历史。有人戏称这是楠王的“左丞右相”在辅佐着它。听村里人说,清光绪的时候,皇帝曾派兵来想砍了这棵巨楠进贡到京城建宫殿,但是刚砍了一个口子的时候,村里的男女老少就全部赶来,手牵着手围住楠木,誓死护卫它的生命,最终它才没有被伐倒。这一年,却又下了一场大雪,把这棵楠木拦腰冻断,村人伤心不已。但没想到的是,来年春天,它竟又在截断处长出了6个新的分叉,长出了新枝,渐渐又郁郁葱葱,村人都觉得此树有灵,更加敬爱有加。
而石坑人爱树更有一种特别的表达方式:村里的邹姓家族从明朝时就开始有了以树陪嫁的习俗,结婚时,不是大摆宴席,而是上山种下数十棵杉树。到生子时,又在春季种下楠木,因为“楠”与“男”谐音。至今,这种结婚种杉树、添丁种楠树的习俗仍在延续,所以,石坑村有好几处古楠木群,总面积达3000余亩,共有300多棵古楠木,其中600年以上的就有160多棵。甚至,因为人口的繁衍导致人少房多,如果再多建房,会破坏数百年形成的生态环境,于是在清朝时,有一部分族人毅然离乡选择过栖息地,同时也把种树的传统带了过去,这部分移居的族人现在的居住地照样拥有令人称羡的生态环境。
一只鸽子飞翔的时候,是否意识到自己的根在天空?而人类低头时,往往只看见自己的饭碗。其实在石坑邹氏祖先立下种树护树的族规之前,因为蜀水河输送木材的便利,人们便大肆利用这丰富的林木资源,砍了木头运出去,换回钱粮来。渐渐的,昔日葱绿的山林,都快只剩光秃秃的山头了。那一年的春天,天突然下起了暴雨,山洪暴发,人们在惊慌中逃命,人们在奔走中呼号祈祷神灵现身保佑,可仍旧有许多村民葬身在山神的愤怒咆哮之中。当灾难过后,战战兢兢侥幸活下来的人们突然发现,凡是房屋旁边是光头山的,都塌了,只有在大树根还牢牢抓着地下的那些地方,房子还不动如山。人们痛悔、痛苦,终于明白庇佑着他们的是树,树才是他们应该敬供的神明,有树,才有他们的家园。
从此,石坑村人的祖先开始立下了种树的规矩。他们世世代代视楠树群为风水之林,兴村之宝。但并非所有人都深信树木的灵性与神奇,也有一些人认为,这么大的一片山,砍一点也缺不了多少。加上当时明朝经济贸易繁荣,于是盗砍滥伐的人还是不少。眼见树木一天天变少了,族长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个时候,村里一个瞎子出现了。他先是莫名其妙地昏睡了七天,一醒来,就手脚乱抖,口中念念有辞。人们终于听明白了,他是被山神附体了。只听他一会儿哼唱颂扬着邹氏家族建村多年以来与山林万物的和谐共处,一会儿又怒发冲冠,责骂着有些人对神灵不敬,伤害了他的子民——树木。人们骇之疑之,于是有人拿了家事问他,他竟然能答出某些村民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亏心事,哪家妯娌吵架时当嫂子的扎了个纸人做法害弟妹……
当然,也有人不信邪。但没想到的是,这以后怪事就多了。有人在偷偷上山砍树时,斧头竟然掉下来扎进自己脚丫子;也有盗伐了树木后,拿了钱换了酒,可是一端起酒碗,碗就摔到地上,碎片割了手的……最吓人的是,有天,有个人经过祠堂,突然间就口眼歪斜中了风,他老婆大哭:“死鬼呀!谁让你去砍祠堂边的风水林呀!早说了再多钱也不让你去的,那可是祖宗们的魂灵在上头啊……”
山神真这么灵!树真的这么灵!祖宗真的这么灵!
其实,说不定是瞎子和族长串通好了呢?那些受了“报应”的人也许是心里有了鬼,就怕鬼敲门呢?有一点风吹草动也许就以为鬼怪显灵了,惊乱了手脚。以后,再也没有人砍树了。有时候,“迷信”倒是有着一种约束人、督促人向善的力量。邹氏族人教子教孙,都说树是有灵的,我们不但要爱树、种树,还要像树木一样行有益之事,做有为之人。也许,这些树木真的有灵,在它们的荫佑下,石坑村这个历史上居住从来不会超过500人的小村庄,竟有262个人中过功名,进士、贡生、举人、秀才,不一而足。每当有人得了功名,族长就会按朝廷礼制,把中举的朝代年号、中举级别、立碑时间,请石匠刻进石碑。然后,根据不同的等级,将石碑竖立在祠堂门口或中举人的家门前。而现在的石坑村也一样可以让祖先自豪——2009年,他们村被国家首批授予“全国生态文化村”称号,是当时江西省唯一被授牌的“全国生态文化村”。
爬上邹氏祠堂背靠的后龙山,古楠参天。这些树在这里屹立几百上千年了,而我的生命,在这一刻,能是它们几分之几的一个瞬间呢?摸一摸那些历经沧桑的树皮,似乎有什么流进了血脉……石坑的树,阅尽世间轮回,朝迎旭日,暮送彩霞,缓缓悠悠,为这一方土地敲打着生命的节拍。而祠堂前面立着的四排“功名碑”,是石坑村的另一片森林,这森林里茂盛着的不只是崇文尚德之风,更让你看到在树之灵的滋养下,一座村庄可以如此美丽与淡定。
古楠依旧,人心如古。走进石坑,树灵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