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卷饼的上网少年
那时候住在学校宿舍，十几二十人挤在一间房里。每人发出一点声音加在一块就是让人无法入睡的噪音：有梦呓、有呼噜、有打嗝、有放屁、有磨牙、有翻床发出的吱呀声……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习惯这些声音，才能在这些声音中安然入睡。那晚我听见了不一样的声音——穿衣服的簌簌声，运动鞋踩在地上的咚咚声，这些声音我在之前没有听过，我醒了过来。
我轻轻抬起沉重的眼皮，一片白花花的月光倾倒在宿舍的地面上，床铺对面的宋沈提正在系鞋带。他系好鞋带后，整了整被子，溜出门外了。
我第一反应是他起夜上厕所，我把头埋到被窝里，因为宿舍里只有一间厕所，而且排水有问题，排泄物在大肆发酵散发出浓烈的氨气。上厕所时，无论是多么硬的硬汉也都会泪流满面，不忍多待。回来时，总会有好客的氨水笃信“送佛送到西”的美好品质坚持把客人送至宿舍却久久不愿离去。
“我回来了，哈哈哈……”上完厕所的同学在门口总会喊上一句，那是在提醒我们要做好准备了。我们总会开窗的开窗，捂住鼻子的捂住鼻子，或者藏在被窝里。携带氨气的同学左脚刚踏进门边，其余的同学总会齐声喊：“出去！”谁都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携带氨气的同学脱下外衣拼命甩动起来，边说：“这美好的味道，大家要一起享受啊！”其余的人奋力掩住鼻口，早已没有说话的力气。
早上起床的时候，宋沈提静静躺在床上。
“快起来了，再不起要迟到了。”有同学拍拍他的脸。
后来，我又几次发现他半夜起床，天亮前回来；我一直以为他是拉肚子，一夜好几次。
几天后调了一次座位，我和宋沈提成为了同桌。那节是物理课，讲浮力。老师在班级的走道里来回穿梭，手舞足蹈地讲述阿基米德发现浮力定律的趣闻。
仿佛在上的不是物理课，我们都被那个有趣故事吸引，除了宋沈提。他双手扶在桌面，上身笔直而僵硬，但脖子以上部位好像不受他自己的控制，不住地下降、上升。我那时候还不懂得各有所好这一说法，我觉得老师讲的很有趣，别人也应当觉得有趣，这么有趣的事当然要听一听，怎么能睡觉呢？所以，他只要一闭眼，我就用胳膊捣醒他。其实他的醒也只是睁了一下眼，他的脑袋一直是不清醒的状态。
“所以，做题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审题，看清楚物体是在液体表面还是在液体内部，注意体积。”
物理老师也是一愣，随即明白了，说：“我没点你，你站起来干吗？我看你一直在打盹，是不是去找林黛玉了？到后面站着清醒清醒。”
课后，他回到座位上，好像也不怎么困了，开始一遍一遍对周围的人诉说：“我可看不上林黛玉。”他又对我说：“还有你，干嘛老弄醒我，我一闭眼就捣我，一闭眼就捣我。”
我笑得不可开支。
“还笑，我昨晚可是一点没睡……”他说这话时把音量压小。我后来知道他是晚上偷偷上网去了。
他上网的消息渐渐在宿舍里传开，感兴趣的同学都围着他问：“包夜真的这么好吗？”
“当然，”他肯定地说，“你想啊！包夜按单价算下来才多少钱一小时，晚上网速快，不卡……”
他正滔滔不绝地讲着，宿舍门上的小窗突然被打开，那是宿管在巡房，肯定是听到宿舍里有动静。在手电筒的灯光还未照进来之前，所有人已躺好在自己的床铺上。手电筒的光如约从窗口中照进来，降临在每个人身上。我们就像受伤又饥饿的食草动物窝在那儿一动不敢动。
“讲什么讲？有什么好讲的？一天天的讲不够！再说话全出来站着。”小窗又被合上，我们还是大气不出，等确保宿管走远以后才小声攀谈起来。
“睡觉都像是坐牢一样，沈提，今晚你还去吗，带上我，我也要沐浴一下自由之光。”
还有几个胆大的也说要一起去。
“今晚不成，我一星期只去一次，昨天刚去过。”
“每周什么时候去？”
“周四。”
好容易挨到下周四，上周豪言壮语说要一起去的有两个临时退缩了。
“先睡觉，等晚一点再出去，以防宿管突然查房。”宋沈提说。
可是谁能睡得着呢，没过半小时总会有人小声询问：“睡着了吗？”得到的回答总是“没有”。
十一点半，宋沈提说可以出发了。大家穿好衣服，静悄悄溜出门，那时也像现在正值五月初，夜晚还有些凉。
排队翻墙而出后，我们的心情就变了，好像自己不再是一名被多人管控的学生了，自己的生活、时间全都可以由自己安排。
我们跟着宋沈提，迫不及待催促他快些，美好的夜晚不能浪费一分一秒。我们进了附近最大的一家网吧，来的路上他也教我们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
“身份证。”网管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没带。”我们按宋沈提教的说。
“你们多大年纪？”
我们有说十八，有说十九。
网管瞪大眼睛仔细打量我们然后说：“我看你你们最多十五六。出去吧，未成年人不让上网。”
大家灰溜溜地出去了，都有些泄气。
“今天点背，估计这几天严查严打。”宋沈提说，“唉，别难过，还有地可去呢。”
宋沈提又带着我们走街串巷，来到一座二层小楼前，敲响了大门。
这是开在自家里的所谓的“黑网吧”，机器虽然破旧，但也是能上网，正所谓“烂梨也能止渴”。宋沈提老道地把键盘弄得啪啪响吆喝一声：“一桶泡面一根火腿肠。”那时我们是第一次晚上上网，以为上网必须要点一份泡面呢，也跟他喊了一遍。其实我们更喜欢鸭肠卷饼。
老板娘拿来四人份的泡面火腿和两瓶开水后就离开了，要我们离开时把大门关好。
拿到电脑戴上耳机，打开音乐软件，登上QQ账户以后，就不知道要干些什么了。也不是非上网不可。我以为只有我一人这样，我看看别人，他们也都是在做同样的事情。但是，要是让我们回去，肯定是不乐意的。在这里我们可以想睡就睡，想说话就说话，想吃泡面就吃。
接下来的几周，我们按宋的节奏，每周翻墙出去一次。运气好的时候，也能在最大的网吧上网。
“身份证。”网管还是同样的那句。
“没带。”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多大年纪？”
我们又随便报了大于十八的数字。
“别胡说八道，我看你们也就十八多一点。”网管打开抽屉，里面躺着起码百八十张身份证，他随便拿一张出来，开了机器。
“下次记得带。”网管有气无力加了一句。
大部分的时候，我们只能到那个机器老旧的“黑网吧”；上网也不再买泡面，而是自带两份鸭肠卷饼。
厕所年久失修，墙壁坍塌了一块，形成了一个洞，连接着校外。
我们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拼命掩盖住内心的欣喜：“再也不用奋力的翻墙。”几人商议，决定今晚就溜出去，因为不知道校方明天会不会就把那洞给堵起来。
我们当中最后一人刚探下身要钻洞，正碰到宿管起夜上厕所。宿管看见洞口有人要往外钻，打开手电照过去大喝一声：“是谁？站住！”同学被吓住了，一时间忘记要干什么，我们见状不好，赶紧过去拉他。出了洞口，我们借着年轻的优势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宿管在身后骂娘。
第二天一早，教导处就接到消息：昨晚有学生“钻狗洞”偷跑出去了。教导处要求各班严查，务必揪出那些违反校规的刺头。
几个老师商量来商量去，认为溜出去的学生都去通宵上网了（那年头，也没有别的东西可娱乐），只要揪出上课犯困打盹的就行。这招确实起了效果。那晚，溜出去的不止我们几个，别的班级也有。那些打盹的同学，被喊进办公室被严刑拷打，接二连三地招了。
我们互相打气，不要被困魔战胜了。班主任出现在窗口的次数比平时有所增加，但我们也是屏气凝神，端坐在座位上，上下眼皮直哆嗦。好歹熬过去了那天。
我们仍是坚持最初的方案——一周溜出去一次。其实这里面还有一层原因是生活费不允许我们一周多次包夜上网。但宋沈提的家庭条件比我们好得多，他慢慢地忘记最初的想法，内心已经越来越不受控了，他一周外出上网的次数越来越多。
那天周二，我又被穿衣服声惊醒，看见他溜出去了；和以前一样的时间，但早上我没见他回来。
“宋沈提昨晚没回来。”我有些担心。
“这孩子，网瘾越来越大，怕是忘记了时间吧。”
上课了，他还是没回来，我旁边空着他的位置。
下午活动课，闹哄哄的，我坐在位置上在看习题册上阅读理解的文章。一舍友气急败坏地跑过来，喘着粗气，脸色煞白，好一会他才能组织语言说出一段令人费解的话。我重新组织了他的语言：
“宋沈提昨晚被车撞死了。”
他出事的时候手里还握着吃剩下的鸭肠卷饼，也就没人怀疑他是外出上网，而是因为食堂饭菜太差（的确是差得可以）而外出“改善伙食”。没人继续追究这事，我们也把这事的秘密压在自己的心底。因为宋沈提的事，食堂的饭菜改善了一段时间，只是一小段时间。我们对网络的依恋也渐渐减退，不再外出上网，也相安无事地毕业了。
毕业后，我想着再去那家“黑网吧”看看，却得知那段时间严查严打，网吧已经关闭了。
几天前，我独自在街头游荡想醒醒酒，看见一个骑着车子的十几岁男孩。太像了，那男孩和那时候的宋沈提几乎是一模一样，我差点冲上去。因为这一刺激，我醉意消退几分，脑袋也能转动了，那男孩是他的弟弟——他去世后，他父母又生了一个。
“嗨，小帅哥。”我向他打招呼。
他看我喝得烂醉，满面通红，有些害怕。
“别害怕，我认识你哥哥。”说完这话后，才觉得有些唐突。
“我没有哥哥。”
“对，我忘记了。”我感到抱歉，“你爱上网吗？”
“不喜欢，我更喜欢运动。我正要去游泳呢。”
“那很好。好好学习，积极运动。”我是由衷地说。
他瞥了我一眼，蹬着车子走了，然后又回头用迷茫的眼神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