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发》读后感摘抄
《乱发》是一本由[日]与谢野晶子著作,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的2020-6图书,本书定价:56.00元,页数:,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乱发》读后感(一):你的手仍在我肩上
之前读到过与谢野晶子谈爱的移动,世间没有一劳永逸的不变的爱,“人的心在移动是常态,不移动是病理。幼少而不移动是为痴呆,成长而不移动则为老衰的征候”,这使我怀疑我对笃定的依赖是否只是自己的懒惰,十分深刻地反省了一回。偶然有机会得到她的短歌集,果然有不少谈及恋爱的短歌,有一首读来使人又好笑又悲伤——“比起恋爱时/变得无用的生命/我更珍惜掉落的头发”。不过要是正经地讲,我最喜欢的当是“想着昨日就是千年前/而一转念/你的手/仍在我肩上”,说不出是什么缘故却很教人感到百转千回的情意。其实对恋爱的记述并不是最主要的内容,却好像隐隐压在这些短歌的背后,拨开文字就能看见。
因为距离读斋藤茂吉短歌的时间并不远,还能记起他的“多少个夜晚/我经过海岸/悲伤地想着/何处是/这潮声的彼岸”,读与谢野晶子的短歌时不可避免地比较了。恰好在十年前的一个帖子下看到了非常有意思的评论,说女子的笔法“繁复流丽得有些虚无”,会有“种种细碎华丽的细节”。与谢野晶子的短歌中就不乏这些细碎的细节:
杜鹃啼叫/赤城山麓/原野里高高的草/上弦月夜啊春夜小雨淅沥的大原/花丛中野狐出没鸣叫的寺庙种满百合的白色田地上/飞过一对青鹭的/美妙傍晚我住处的春天/黎明时如紫色丝绒般的远方的河有这样的一两句是好的,但通篇都是这样的写法,放在中学时写作文的时候要被老师说成是堆砌的。我自己的写作也总是如此,控制不住的就要写一写无关紧要的小事,垂丝海棠开了,卖花人穿了棕色的格纹连衣裙,春雨中朦胧的重瓣樱花,说不上来为什么写,在文章里无功无过,但就是克制不住地要提,因此对于“虚无”和“堆砌”的评价也非常坦然地接受了。对于我而言,一旦开始享受“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就可以很轻易地陷入与谢野晶子的细碎繁复的意象里。只有看得见“紫色丝绒般的远方的河”的人,才会在千年的岁月里留意到无声地搭在肩上的恋人的手吧。
《乱发》读后感(二):我想与你困觉
文人含蓄,有目共睹,崇尚物哀美的日本文人更是如此,触景生情、念物生情,感情抒发漂过九曲连环弯后才落到了点上,情欲描写更甚,仿佛隔着白幕看皮影,铿铿锵锵一通翻云覆雨,到了尾声,连个面都没见着。犹抱琵琶半遮面好歹露了半张脸,这半张脸都不让瞧,就且听下回分解了。
含蓄有含蓄的好处,给你一个点,线随意连,终了画成型,定是你希冀的样子。比如松尾芭蕉写情爱之事,朦胧如纱、欲情似海。
“牡丹花深处
一只蜜蜂
歪歪倒倒爬出来哉。”
巫山云雨本就是恋人在床榻、在温柔乡互相攫取对方热情、精力的过程,用“采蜜”来形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枕巾湿透,床单卷起一道道沟壑,面红耳赤,房间里的空气被抽空了一般,双方粗重的喘气声似乎想竭力将对方口中的氧气掠夺至自己体内,随着炙热的欲望喷薄而出,身体一阵瘫软,像吃饱餍足的蜜蜂,歪歪倒倒爬出香气四溢的花苞。
“在麦饭和
恋爱间
母猫瘦了。”
食色,性也。菜有酸甜苦辣,有喜口忌口,少了一顿也不行,饿得慌,对于母猫来说,与公猫恋爱成了和吃饭一般重要的事,吃饭长肉,恋爱消神,一来二去,连身子都瘦了下来,想必它们的关系只剩“甜”了,“酸苦辣”与它们相去甚远。这动物间的趣事,仿佛在说热恋期的情侣,甚是奇妙。
有人隔着幕看戏,有人喜欢捅破这层纸。比如日本近代诗人与谢野晶子的短歌处处充斥着氤氲的官能美。
“圆山的少女,
比叡的大德寺,
都染上了柳色的浅绿。”
春风吹过,杨柳轻拂,前往寺庙祈祷的薄施粉黛的少女从树下走过,簇新的木屐踩在青石路上磕磕作响,身上也沾染了些春之绿色,和服上的束腰悬在纤细的身体间如一朵绽放的花朵,飘落下来的柳叶附着在衣服上也成了花朵的陪衬。少女轻盈地跨进寺庙,往日念经诵佛、六根清净的小和尚不由得停下嘴里的念叨,怔怔地望着携来春色的妙龄少女,哪有什么看破红尘,哪有什么戒律清规,只是还没碰见自己心仪的姑娘罢了。
“心中思念着人的,
这肉体多么虚幻无常,
在云起云飞,
颜色无尽变幻的,
天空之下。”
枕边之人外出远去,深夜独守空房,情欲无处安放,只得将精神寄托于万物间,春绿、夏红、秋黄、冬白,四季更迭,肉体一天天老去,思念却在一层层加深,倒不如将自己变成云,嗔怒时便下一场暴雨,撒娇时便给自己镀上一层悠蓝,那样,远方的情人也能感受到我情绪的变化吧。
碰上心仪之人,口衔玫瑰,“今晚月色真美,风也温柔”也太过委婉,要不学学阿Q对吴妈说的那句话,大胆地说出,“我想与你困觉。”当然,小心被打。
《乱发》读后感(三):寸寸青丝,寸寸情思。。。
与谢野晶子,这个日本诗坛的诗人名字,老早就听过,姓氏与名字都很个性,容易记住,据说是个颇富才情的近代女诗人,但之前几乎很少读过。
也知道还有个叫与谢芜村的日本诗人,貌似是芭蕉的再传弟子,如果不是两人的时代差距,很容易让不明底细的读者,误以为与谢芜村和与谢野晶子是兄妹诗人(本人曾最初就这样误以为的,打脸)。毕竟这个怪异的姓氏,对于中国读者,着实少见。
因为之前读过雅众的这套系列之作,因此翻阅这本诗集,很明显地味道大不相同。
首先是译风的差异。这次的译本,出自于一位日语系教授,不太了解,译文是白话风,不像先前其他俳句诗人的文句古典,节制,却倒也流畅,清新,基本符合贴近女诗人唯美浪漫奔放的感情特征。
其次是诗体,之前的芭蕉、一茶、山头火等诗人写的大都是俳句(五七五音节),而与谢野晶子的这部诗集则是和歌,比俳句的音节多(五七五七七)。而译文并没有按照音节来翻译,而是采取现代自由诗的形式,所以,这部和歌集译本读来,像是一首首精巧的现代短诗,毫无违和。
再说内容。作为女诗人,与谢野晶子尽管被冠以思想家(诗人简介)的身份,但其短歌仍旧以抒情为核心,尤其是爱情主题,仅就这部诗选集而言。
诗集名曰《乱发》,很明显这是具有强烈女性特征的标题,而一个“乱”字,让人似乎感受到了女诗人一幅桀骜不驯、狂野不羁的样子,暗示了其敢于冲破日本传统女性需要温驯顾家的世俗观念的性格。
确实,诗集中写了不少关于“头发/黑发/乱发”主题或意象的短歌:
那姑娘双十华年,插梳上黑发流动,发正浓,春正酣。头枕你的手臂,一丝鬓发断,泫然如拨弦,春夜的梦。春雨呀,将我的落发编成鸟巢长大的黄莺雏鸟在鸣叫。靠近轩檐的御座啊,在灯火和月光中飘散的,夜里的黑发。漫无目的地,你的一根手指落下来,蓬然欲乱的,黑夜里的黑发。………
看来,女诗人的确偏爱“黑发/长发”这个人体的意象,它作为女性和柔情乃至青春少女的象征,用以抒情倒也非常符合女性(少女)的特征和情愫。
此外,这个译本不论是现代自由诗的形式,还是语言风格,整体给人一股清新奔放的初夏(界于和煦的阳春与浓烈的盛夏之间)的感觉,当然,诗中也有阳春三月和怀春少女的情感描写。如:
春三月,奏响无柱之琴,触动了我漫天的乱发。诗集中弥漫着对爱情的向往,恋爱的甜蜜,思念的忧伤,回忆的美妙,以及对身边的世界的诗意的观察和描写,这些都体现了诗人的追求自由、追求爱情和诗意生活的性格。如:
写思念:
想着昨日就是千年前,而一转念,你的手,仍在我肩上。写回忆:
乡间的春雨绵绵和你一起打着伞种下的海棠树苗。写离别:
一夜欢娱清晨送别,在后面看我遮挡的舞衣吧说着就走过了桥。写恋爱:
和我一起燃烧,委身于情火,哪怕心不知去向何方。写期盼:
粘上衣服的丁香花令人怀念到天亮时的梦里来吧,那山下的小屋。还有一首印象非常深刻:
温泉出浴后触碰我肌肤的是痛苦的人世之衣。这首读来令人震惊,透露出女诗人骨子里的特立独行,对世俗的不满和反抗,然而似乎终究未能摆脱尘世礼俗的镣铐(“痛苦的人世之衣”)而内心不无“痛苦”。
总之,读这部短歌集,让人容易想到同样是才女的和泉式部,想到小野小町,想到希腊的萨福,想到鱼玄机……相同的是才情、性格、追求,不同的是她们一生的命运轨迹。
最后简单说下版式,算是一个小小的诚实的吐槽。
之前的几部诗集统一都是横版,这本突然来了个竖版的,稍稍有些不适应。而且竖排,每页日汉对照,排了一首,因此整本书下来,只有230首,然而原作的数量远远不止这些(仅《乱发》一卷原有399首,本书只选7首,而本书所译的底本《与谢野晶子自选集》总数达2963首)。所以下来,本书诗选量缩减了不少(好歹至少也得选译个三百首才对得起读者啊),有些偷工减料之嫌,或者说是译者偷懒的缘故,导致这是这个译本不小的缺憾。
《乱发》读后感(四):与谢野晶子:这流转不息的世间啊
发表于深港书评:https://mp.weixin.qq.com/s/zMopstx8JX7qr0rc1DCRCw
1918 年,《新青年》第4卷第5号发表了由周作人翻译的《贞操论》。这篇写于1915年11月的文章对(女子的)贞操问题进行了拨乱反正。与谢野晶子认为,无论在精神上,在肉体上,还是在爱情问题上,在性交问题上,贞操都没有办法遵循从前的禁律了:“恋爱结婚,不能当作贞操的根据地”。她希望人们可以脱去所有虚伪、压制、不正、不幸,寻找到属于新的时期的最真实、自由、正确、幸福的生活。“男女必须结婚这个理想,方在动摇;贞操的永久性,怎样能够保证,使他确实成立呢?”在文章的最后,她将贞操看作是一种趣味、信仰和洁癖。周作人从与谢野晶子一众评议文章中选择《贞操论》译介,其实是面向中国国情的一次尝试。周作人在译文序中认识到在中国谈论贞操问题为时尚早,但他还是怀有一种期待和希望——这或许就是在人文领域中国新型男女关系最早的萌芽。不过,与谢野晶子的上述论调在今日的中国很容易被误解。
与谢野晶子对女性的认知还是需要兼看在1911年发表在《青鞳》杂志的《无聊的话》一文。在呼吁女性觉醒:“地动山摇的日子就要来临……请相信吧,所有沉睡的女性,都将觉醒!”与谢野晶子的心或许驻着火神或者尼采吧。她粗重的眉眼,她从容的笑容,她激烈的言辞,她紧紧抓住摄影机的神势,都将她整个地呈现给了后世的我们。如果用惯用的花语代称的话,与谢野晶子是秋樱吧,是“秋樱哟,坚强地站着哦”,而不是与谢野铁干所起的“白荻”。森茉莉形容她“在法国女子式的温柔中潜藏着坚强的毅力和强大的理智”,也是透过她的古早的黑白照片——尤其是那些巴黎留影——都可以见证的事实。
凤晶子于1878年12月7日出生在日本大阪府堺府(堺市)甲斐町一家以“夜之海”羊羹知名的和果子老铺骏河屋,她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所生。凤晶子的教育生涯到了京都府立第一女子高中就截止了,她不能像哥哥一样赴东京就读大学。居家待嫁期间,她延续了童年起对于文学的嗜好和贪慕,尤其是平安时期的物语,所赖都是父亲的藏书。她在后来的散文中写道,“我是在点心店里帮忙用竹条包羊羹长大的……我等待夜勤结束,在深夜十二点熄灭的电灯中,瞒着双亲,倚赖一小时半小时的光阴,偷偷阅读清少纳言和紫式部的笔记……”
在佐藤春夫的传记小说《晶子曼陀罗》中,晶子最早的出场是用“凤小舟”的笔名参与大阪的文学运动。1899年,在短暂的诗歌练习之后,晶子加入了以河井醉茗为首的关西的诗社,后一年随诗人朋友加入了与谢野铁杆创办的“东京新诗社”,同时成为其杂志《明星》的撰稿人。大概在1899年和1900年,晶子正式成为了诗人。在其63年的人生旅程中,晶子从心向文学的人蜕变成全能的文人,从逐爱、大胆的明治新女性演变成生养11个孩子(5子6女)的昭和母亲,从一个和平主义病变成一个极端国家主义者。
只就短歌而言,与谢野晶子的一生大致被切割为四阶段:浪漫的恋爱、担负的家庭、清寂的情热、虚无的命运。接下来各用一首短歌来代指每一个阶段。恋:“春三月,奏响无柱之琴,触动我漫天的乱发。”在春日,晶子被情欲唤醒,将乱发飘散在空中。这里的“琴”是胸是背,也是骚动的存在。家:“一座白金的烛台在中间立着,静穆的是,三十岁的心。”在家中烛台上,仿佛放置着晶子的心。这是短歌中典型的渐进和求得“真”。寂:“落日忘却了强大的力量,像女子一样,沉浸在爱中,燃烧。”暮年的晶子,强大但也有着激烈的渴望。这也是最为读者忽视的一个阶段吧。命:“模糊地消失了,再也不回来——所谓“命”的东西,就是这个吗?”面对死亡的晶子知道消失过的已消失,命就现身了。晶子之所以可以直白地见证命,是因为她一生所选择的都是大世界。
与谢野晶子的一生都是在触及无限的虚空的啊,因此,她文字中所展露出来的是区别于古典女短歌人娇柔、曲折的蓬勃、独放,这也正是她的命的猎物。对照之下或许更为清晰。“迩来,似乎已过了千年,我如此想——因为我渴望见你。”这首短歌或许已经是大伴坂上郎女最有决断的,但它仍然带着对男人的依恋和捆束。“当欲望变得极其强烈,我反穿睡衣,暗如夜之壳。”在这首短歌里,小野小町的轻灵和恣意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但它在自我方面却没有那么丰满或者俏丽。和与谢野晶子最为亲近的或许是和泉式部,前者的处女集《乱发》正是取自后者的短歌“独卧,黑发乱如思绪,我渴望那最初梳它的人。”和泉式部的短歌是极度浓稠的,源于她的多情,这恰恰妨碍了她在其短歌中凝结出一个富有肌理的生命,如她这首,“我耗尽我身想念那没有来的人:我的心不复是心如今成深谷。”
短歌在传统上是传情达爱,助性理欲的,就像与谢野晶子的大多数短歌一样。它以早期歌谣为基底,辅之以传入的声律音调规则,最终形成了延续至今的5、7、5、7、7(序辞、发起、述义、判词、结语)的、注重头韵的三十一音节的样子。《万叶集》《古今和歌集》绝大多数都是短歌。短歌的形成似乎也意味着日本产生了属于自己的统一的美学。但在平安时代之后的镰仓时代、江户时代,短歌受到了压制,它不再占据“不易流行”的核心位置。直到明治时代,落合直文、与谢野铁干、佐佐木信纲、正冈子规、伊藤左千夫开启了一浪接一浪的变革,对短歌进行了各有所成的现代化尝试。和古典短歌相比,现代短歌的变化非常之少——以至于在当下这个高度现代化的社会,短歌被认为是古典的魅影——短歌的体裁和歌式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现代短歌的重启是基于言文一致运动的,或者说基于语言、文章和时代的同轨化趋势,尤其是对于短歌来说,时代情调的流逝要远重要于语言的变爻。
与谢野晶子的成名得益于她的逼仄的爱情,她与与谢野铁干的曲折而冒险的结合。1901年的同居、《乱发》出版、结婚,带给她的是挞伐之声、色情之辱,还有巨大的名气。对多情花心的文艺领袖,晶子还是狠不下心、断了恋念吧,或者她对未来的爱情之路有足够的信心,而后来的事实也站在这一边。在晶子的恋歌中很反常地极少露出第三者(她也不是没有嫉妒,拿和山川登美子的三角恋说,唯一一首记录此事的恋歌就是关于嫉妒的),它所表达的爱的颤动、曼妙和风霜都有着确信的底子,可以说是一个主体很少移动的女子了。为什么会呈现出这样迥异的两面呢?或许正确的解释是:与谢野晶子从来都不是一个自由当先、自我为要的浪漫的诗人,而是一个始终有所承担的诗人——她处在众多的角色之中,但从没有被完全限定,起码在其短歌世界中是如此。而其早期阶段的猖狂与曼妙大体上是一种文学意义上的叙事,她受到了《明星》、与谢野铁干、西方现代主义等等的影响而有了超前一步的肉身。她是另一个樋口一叶,只不过她更幸运一些。
与谢野晶子的短歌常常被误认为浪漫主义,但她不属于浪漫主义系统,尤其是放在世界文学潮流的角度上说。归根结底,她没有处在任何文学潮流之中,她所处的只是现代短歌最早的一个回光返照时期。现代短歌是未经完全现代化的,除了摆脱御歌所之外,它没有在内部产生真正意义上的文体变革。对于理解与谢野晶子在前后代短歌史上的位置最有帮助的,并非其夫一手创立的明星派,而是它的对头,也就是由正冈子规创立的根岸派。正冈子规提出的“写生说”,重在“写”字,也就是说,他在松尾芭蕉等人的“实”的基础上又更近了一步:他用写生式的实践和平等的而非道德的价值第一次让短歌在内容上真正具有了现代性。而与谢野晶子虽与其流派/圈子不同,却做了几乎一样的事情。
与谢野晶子的短歌有两种阅读方式:一种是退回古典意味的,真、哀、幽玄是其核心;一种是进入现代审美范式中,用反诗学和反瞬间的方式。前者预设了它只是一首短歌,而后者只将其看作是朴素的诗歌。就第一种阅读方式而言,在通往“心”、“姿”的路上是一系列的限定性和程式,枕词、序词、挂词等等;瞬间之所以成为瞬间,是因为诗歌预设了一个和读者的既定的距离。“秋天来了,怒气,痛苦,都稍稍沉静下来的,这流转不息的世间啊。”在古典阐释学或者一般意义上的短歌阐释学中,它所表达的是,一刹那感悟到秋天,尤其是就这个翻译版本来看。倘若我们放弃这种阅读方式,选用另一种阅读方式,我们得到的就是一个流动的故事和情绪。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原因很简单,我们已经不再需要那些工具了,诗歌是自由地向我们敞开的。将短歌自由化在与谢野晶子的短歌史中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而这也是为什么与谢野晶子的短歌在今日看来都不过时,仍然可以扣响我们的心扉的原因。
1904年,诗人在《明星》发表《弟弟你不要死去》,表达反战情绪,此后,在军团做秘书的弟弟顺利回国,她又向人民赔罪。1912年,诗人访问巴黎,戴着大帽子游走在巴黎街头,沉浸在自由的气息里,唱道“旅人的眼泪,能安静平和地流吗,在巴黎的夜晚”。1921年,诗人参与创建文化学院,之后便为女性教育奔走,提倡“自我发展主义、文化主义、男女平等主义、人类无阶级的连带责任主义、泛劳动主义”。1928年,诗人受邀赴满蒙旅行参观,暴露了诗人对于皇室和祖训的过分遵从,这或许也与她翻译《源氏物语》等平安时代作品有关。1942年,诗人因心血管梗塞引起尿毒并发症而逝世。
她的一生是辛苦的,为了扶持迷茫的丈夫,为了照料多个孩子,为了收留石川啄木等门生,她写作、做料理、四处巡讲。果真像诗里所道,她是堕入到地狱和死的奥秘中的,就像站立在秋风中的秋樱,带着“危险中的喜悦”。她留下了二十多本诗集:《乱发》(1901)……《白樱集》(1942)。如果用一首诗歌来整合这五千首短歌,我想它会是:“日暮时,想你,念你,无法呼吸。”而如果用一首诗歌来表达她自己,我想它会是“预知灾祸将临身我心飘摇凤雨中”(为选入此译本)——她寄身在这世界,任由心灵在风雨中飘摇。
《乱发》读后感(五):译者序
日本近代诗人与谢野晶子(1878—1942)及其作品已广为人知。这里的“诗人”,确切地说应该叫作“歌人”(和歌作家),晶子所作的,是由五七五七七的音节组成的三十一字的和歌(又称短歌,是日本传统诗歌),而非字数自由的现代诗。
晶子出身于大阪堺市的一家点心老店,自幼亲近古典文学和历史,中学毕业后就向文学杂志投稿,1900年在新诗社邂逅与谢野宽(与谢野铁干),在诗歌革新杂志《明星》上发表了和歌。同年八月又与在大阪演讲的宽见面,激起了她强烈的创作欲望。翌年,她舍弃家人,追随爱情赴东京投奔宽,与他开始了新生活。随后出版了处女歌集《乱发》(东京新诗社刊),在文坛引起了轰动。
其中著名的作品如:
那姑娘双十华年,插梳上黑发流动,发正浓,春正酣(その子二十櫛に流るる黒髪のおごりの春の美しきかな)娇嫩肌肤含热血,不知触摸,只懂说教的你,不寂寞吗(やは肌のあつき血汐にふれも見でさびしからずや道を説く君)用大胆的官能美表现出近代恋爱的热情,将日本传统的“艳”的美学与西欧近代诗的方法融为一体,开创了浪漫主义的新世界,其华丽绚烂的歌风一时无两,被上田敏盛赞为“诗坛革新的先驱”。
与谢野晶子“歌颂青春和爱情”、“热情奔放的唯美主义”、“鲜明强烈的自我意识”、“女性解放的先驱”等等,似乎成了晶子及其作品的标签。尽管晶子甚至将曾被热烈的赞美包围的往昔盛时的歌风,说成是“虚假的时代”,而将自视甚高的中期以后的作品称为“出自虚假的真实”(《与谢野晶子自选集》后记),但世间对于晶子和歌的评价,无论是晶子晚年,还是战后甚至现在,一般都集中于以《乱发》为中心的初期作品的冲击性、新鲜感和革新所带来的巨大影响力。这些也是教科书众口一词所强调的地方,构成了普罗大众对与谢野晶子的一般认知。
但是,即便是从客观规律来说,一个人的作品风格也不可能一直保持不变。《乱发》(1901)之后,她陆续发表了《小扇》(1904)、《恋衣》(1904)、《舞姬》(1906)、《梦之华》(1906)、《常夏》(1908)、《佐保姬》(1909)、《春泥集》(1911)、《青海波》(1912)、《从夏到秋》(1914)、《樱草》(1915)、《朱叶集》(1916)、《舞衣》(1916)、《晶子新集》(1917)、《火鸟》(1919)、《流星之道》(1924)、《心之远景》(1928)等歌集,加上她去世后由平野万里整理的《白樱集》(1942),共有二十几部。这之间,其风格虽然没有失去初期的浪漫美,但渐次加入了内面的阴翳和曲折,包含着沉静的自我观照和思索意味的抒情,达成了人生的咏叹。晚年的风格,正如“猫头鹰哟,把在尾花谷的月光里啼鸣的过去,都拿回来呀”(《白樱集》)所咏,固然可见宽死后的哀伤和凄凉,但更开创出了充满“艳”之古典抒情美的独特境界。
晶子当然是一位优秀的歌人。但是至少在她编纂《与谢野晶子自选集》(1938年刊行)时,对于自己的作品有过如上真挚的反省。即便如此,从初期风靡一时的《乱发》中只选出十四首(《乱发》原有三百九十九首),也太过苛刻。《乱发》《小扇》《恋衣》等初期作品一共入选五十四首,从自选集两千九百六十三首的总数来看,可以看出它们在那个时代,已然是明日黄花。二・二六事件、蔓延至中国大陆的战火,在残酷黑暗的时代背景中,比起爱情诗歌,记录性和写实的诗歌无疑会得到盛赞;并且从晶子本身来看,1935年宽的去世,也是促使其风格向着浓密的内面性转变的契机。其作品,大都成了其内心真实的优雅寂寞的回响。因此,晶子自选集的选歌重点,就是大正以后的中晚期的作品。自选集编辑时她对自身作品的自觉和苦恼中生发的危机感,以及对晚年风格达成的期待,都渴望得到读者深刻的理解。
可是,我们不能就此否认《乱发》的价值。晶子的自评是其内心洁癖的证明,但并不具备任何颠覆历史性评价的力量。在此我想强调的是,除了初期作品的历史性定评,我们更需要思考在向着构筑《白樱集》世界的过程中,其作品的成长和变化。因此,为了让读者了解与谢野晶子作品的全貌,这个译本从《与谢野晶子自选集》及其遗稿《白樱集》中精选了二百三十八首和歌(其中《乱发》七首,《小扇》六首,《恋衣》十一首,《舞姬》二十七首,《梦之华》九首,《常夏》十三首,《佐保姬》十九首,《春泥集》十四首,《青海波》十一首,《从夏到秋》三十九首,《樱草》六首,《朱叶集》十七首,《舞衣》十首,《晶子新集》十六首,《白樱集》三十三首),以飨读者。
因此,这本诗集会令我们颠覆之前对与谢野晶子的印象。除去选自《乱发》的热情奔放地讴歌爱情的数首和歌之外,剩下的绝大部分作品描绘出的是一个典雅清新的古典美的世界。我们从这些作品群里可以看到四季风物的变换,花草树木的荣枯,鸟兽鱼虫的生长,几乎是以《古今和歌集》为代表的古代敕撰和歌集中四季歌的重现。信手翻来,随处可见“春雨”(春夜小雨淅沥的大原,花丛中野狐出没鸣叫的寺庙。)、“夏日”(插于发间,灼灼夏日闪耀,王者之花的,金色向日葵。)、“秋风”(在满地花草上,摆起了白紫方阵的,秋风啊。)、“冬雪”(岚山名胜的大桥,初雪中,七位舞姬走过,舞衣飘飘。)、“月夜”、“五月雨”、“秋雨”、“河流”、“暴风”、“骤雨”、“碧空”、“断云”、“雾”、“霜”、“夕阳”、“日暮”、“黎明”、“晚霞”、“彩虹”、“落日”;还有“大海”、“湖水”、“河流”、“群山”、“原野”、“岩石”;更有“青柳”、“樱花”、“丁香”、“海棠”、“玫瑰”、“杜鹃花”、“山茶”、“百合”、“夏树”、“紫藤”、“橘花”、“鸭跖草”、“菖蒲”、“旋花”、“向日葵”、“莲花”、“菱角”、“黄菅”、“月见草”、“铃兰”、“芦苇”、“白菊”、“金盏花”、“罂粟”、“虞美人”、“秋樱”、“竹海”、“松”、“枫”、“浮萍”、“银杏”、“白桦”、“白梅”,以及“青鹭”、“鸻”、“黄莺”、“彩蝶”、“喜鹊”、“子规”、“晚蝉”、“马”、“驴”、“长颈鹿”、“鱼”、“蟋蟀”、“猫头鹰”等,几乎囊括了四季所有的自然美。
这些美首先是视觉上的,有红(晚霞、落日、海棠、山茶、牵牛花、罂粟、虞美人、秋樱);白(雾、霜、百合、月见草、丁香、樱花、铃兰、橘花、白菊、白梅、朴树花);蓝(天空、大海、湖水、青鹭);绿(柳树、原野、芦苇、松树、竹海、群山、浮萍);黄(夕阳、橘花、黄菅、金盏花、银杏、玫瑰);紫(藤花、杜鹃花、牵牛花、菖蒲花);黑(夜、黑发、眼睛、喜鹊、晚蝉、菱角)等,各种颜色又有深浅浓淡,几乎每一首都是多种色彩的搭配。有水彩的清新明丽(仿佛涂上了淡蓝色的天空,和白色野菊延绵不断的路啊;夏花都要变成水晶了,在黄昏时的骤雨之中。),有水墨的含蓄淡雅(牵牛花,用比我昔日的样子,稍显寂寞的淡蓝色,绽放着;淡墨色的天地,春天来了,连尘埃都一粒不剩地变成朱色。),有印象派的朦胧光影(海上,下起了比吊钟花的吊钟,还稍微红一些的,傍晚的骤雨;登上塞纳河上的船时,看惯了的夕阳下大桥的暗紫色。),还有古典油画的厚重质感(金色的波涛,粉色的波涛,重峦叠嶂,湖里的水,结冰了;变成锡,变成银,淡红色的藜原上,河水流过。)其中的欢喜、寂寞、悲伤、哀愁、怀念,无不化成一幅幅画面,撩拨着读者的感性。其中还不乏把视觉、听觉和触觉等融为一体的通感手法,如:
“好寂寞啊,上灯时候,栗色走廊里吹过的,初秋的风”“无数像静脉一样,交错纵横的,冰冻的小河,和铃兰花”“从装着蜂蜜的泛青的玻璃罐里,初秋来了,蟋蟀在叫”“渗进树木芳香的橘花”“琥珀色的冬日”“薄施粉黛的风”这些都是多种感官的盛宴。在晶子的和歌中,各种意象不断变换、反复、展开和组合,云卷云舒,收放自如。
还有一点,就是《乱发》以后作品的主题超越了恋爱和肉体,延伸到了亲情、友情等人生的各种爱和对衰老、无常的感悟上。
比如写弟弟的稚萌可爱:“那通红的脸颊上流着泪,学笛子的样子”,对孩子的疼爱、怜惜和牵挂:“孩子们的衣服,都是崭新美丽的,五月初日,菖蒲花在盛开”、“这也是让人哀伤的事啊,反正早晚都会是,我身旁没有孩子,和孩子身旁没有母亲吧”、“虽然孩子经常令人叹气,但临终之际,挂念孩子的事,还是有万万千千”,和普天下善良温柔的姐姐与母亲并无二致。而“比起恋爱时,变得无用的生命,我更珍惜掉落的头发”和“今年的春夏之交,病后,头发大把掉落”,不禁令人惊讶和痛惜,这曾经漫天乱发的浪漫女子青春已逝。“秋天来了,怒气,痛苦,都稍稍沉静下来的,这流转不息的世间啊”、“在幻影之中,眼睛看到的东西一点点在变,这也是让人哀伤的事啊”、“牵牛花啊,一朵,在阴影里开着,像是昼颜,带着无常”等,则是对时光流转、世事无常的深深叹息。
作品的舞台以京都为主,也有镰仓、箱根、伊豆和东京,以及宽去世后她独自故地重游的信州。虽有少量陪同丈夫游历法国的和歌,但基本都是日本传统美的体现。中期以降的晶子,发挥了她日本古典文学的深厚素养,在不动声色的语言里生出无限温柔,令人感受到极富自然美和人情美的一个个片断,并辅以比喻、上下句的照应、转换、飞跃以及通感等技巧,呈现出了一个心灵畅游其中的新鲜的世界。
最后来谈谈《白樱集》。这是她写给1935年春天去世的丈夫宽的挽歌集,高村光太郎和有岛生马为之作序。高村在序中写道:
从中期到晚年的作品中,有着从容不迫的大格局,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奇思妙想,诗趣无穷。说起晶子女史的歌,如果只记得她青春时代的作品,就是鉴赏者的怠慢。这也正反映了晶子编纂自选集时的心情。
企图从她年轻时日的奔放爱恋之歌里得到满足并借以理解晶子,未免太过随意。即便难以通读晶子一生所作的五万多首和歌,但歌唱中年时爱的苦恼、感叹女人的衰老、深入和自然对话的过程,都需要沿着这位近代歌人的生活轨迹重新审视。并且,面对丈夫的死、激烈的社会变动和文学状况的变化而保持的﹁心﹂的问题也不容忽视。
《白樱集》是她最后达到的哀艳挽歌的世界,是她人生的集大成。宽去世后晶子所咏的和歌,都成了挽歌。《万叶集》以来的、女性挽歌即爱情之歌的传统在她身上得以再现。就像丧失感所带来的巨洞要用爱来填补一样,所有的东西都被谱上了悲叹的旋律。
一花一世界。在她那里,每个自然观照里都拥有宇宙级的广大无垠的“命”,但又倏忽即逝:
“模糊地消失了,再也不回来——,所谓‘命’的东西,就是这个吗”“像林间的染井吉野樱那样,白色的虚幻——,怀抱着这样的命运的春天啊”而无情的“雾”说散就散,是因为“从开始就没有叫作‘命’的烦恼”。这命的深奥,和变幻无常、流转不息的“心”的悲伤,正是与“非歌难拨耳” 的“情”融为一体。这在自然观照里达成的“命”、“心”和“情”相交相融的境界,可以说是晶子晚年和歌的特色,是近代和歌的到达点,也是今日许多女性和歌的原点。
“那姑娘双十华年,插梳上黑发流动,发正浓,春正酣”、“头枕你的手臂,一丝鬓发断,泫然如拨弦,春夜的梦”、“春三月,奏响无柱之琴,触动了我漫天的乱发”,这些充满官能美和妖艳美的句子不禁让人想起千年前和泉式部的“不知枕上黑发散,最念轻抚乱发人”以及周防内侍的“春夜梦阑当睡去,不堪手枕叹名声”。让晶子成名的大胆奔放、热情浪漫其实也只不过是承袭了千年前恋爱女性的特质而已。而当爱情变成亲情,相见变成怀念,往昔的青春烈焰化成了绕指柔的青烟袅袅,正如和泉式部的“来自黑暗里,迷途暗黑中,我愿山边月,遥遥照我行”(暗きより暗き道にぞ入りぬべき遥かに照らせ山の端の月),她的歌最终参破世间无常,悲凉如水:“伊豆的海的日暮,遥想,不怀念你、也没有我的,千年之后”
参考文献:与谢野晶子《与谢野晶子自选集后记》、马场秋子《黄金之钉》(选自《与谢野晶子歌集·与谢野晶子自选集》,岩波书店,1985年新版)
译者 尤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