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了炮,在棺材里”:10000块开的房,真的值吗?
文/云夕何兮
老金穿过寂静的石子路,朝左边的土房院子瞄了一眼。院里,杂草疯长一人高。老金皱了眉,转身直接推门进了屋,弓着腰开始扯草。
边扯嘴里边念叨着:“老三哥,你看看这日子过得。你才死几年啊,房子都能教草没了!”
“老三哥啊,今天有件事我得我得和你唠会。想来,你做了鬼,消息该比我灵通。前几天老直也病去了,今天落得葬。”老金说着忽然杨了唇角:“嘿,谁想到,这年头小石村附近十里八乡,连个抬棺材的力气人也找不着了。全是几个老东西,死撑着一把骨头抬丧。
天下过雨,山路打滑,几个老东西那样小心翼翼的走,抬着棺还是摔了。棺材从半坡滚下去,我亲眼瞧着,看得直发怵。生怕把里头躺着的老直给颠出好歹!等我和几个老东西连滚带爬的赶下去找老直的时候,呵,好家伙,那口棺材啊,直挺挺的立在地上了!连棺材角都没见磕着咋样。
难改老直那老东西,在病床上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拽着我的手说谢我,他说躺我做的棺,他才睡得踏实。”
说过一通闲话,老金弓腰都弓得直不起来了。
小石村还是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也没有人应老金的话。
老金丢了手里的扯落还沾着土的草,放眼看了看整个村子,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像一个桩子似的,立在那里喃喃说:“扯了又有什么用,老三哥不会再回来,老三哥的子女孙辈更没有人回来小石村这个穷卡卡,草啊,比人眼睛亮着呢。它知道,这地盘没人了,两天就又来疯长……”
回到家,老金先站在牛棚边上,点面前排列整齐的棺材;“七……八……九……十……十一……”
见老金回来了,哑巴放下东西,一只手不住的比划,另一只袖管空荡荡甩在身后。
老金看懂哑巴比划的意思是在跟老金说,他要进城卖背篼篮子了。这几天老金自己记得煮饭吃。
老金得心烦,棺材也不数了了,扭头冲哑巴摇头叹息说:“又进城?你也不想想你那只手是咋丢的?”
哑巴不是生来就哑,是后来得病哑了的。
哑巴从十几岁就被父亲送来老金这学手艺,就图哑巴以后有个手艺。
毕竟,天干饿不死手艺人不是。
可谁想,哑巴手艺学得差不多的时候,村里人基本都走光了——都去了城里务工。
干了才半年,哑巴就出了意外。
哑巴一只胳膊被卷进机器里。因为哑,他半点喊不出声。等前边捡料的人发现血滴在皮料上时,哑巴的一只手已经交待进机子里去了。
一只手没了后,再没有厂子要又哑又残的哑巴,哑巴才又回了小石村。
老金说完,才觉话脱口了。
他忧心的看向哑巴,哑巴却没事人一样笑笑,低头熟稔的把篾片穿过脚下的背篓。
老金坐在旁边,看堂屋停着的半口棺材,想起一年前,住在老金旁边的老张突发心脏病走了的事。
本来人嘛,生老病死也正常,没啥可怕的。
可让老金心里不是味的是,老张那口棺材……据老张儿子说,那是市里买回来的,将近小一万多。模样倒是大气非凡,结果那棺材板薄得……老金看得上眉心都紧了。
大山里头的老一辈,对棺材始终有种执念。
得结实,毕竟埋地底下躺那么久,叫虫咬水泡的……
可老张那棺材板哪是什么好木头做的,分明就是基母树做的。
这种树生长周期短不说,木头密度低,怕水怕潮还招虫,在地底下搁不了两年就烂透了。
老张一辈子讲究人,闭了眼却没了选。
打那以后,村里几个老伙计都提前找了老金要棺材。
老金也是这个主意,外头的,他实在不放心。
雨越下越大,滴滴答答落满整个山林,笼起漫天雨雾蒙蒙。
哑巴进屋,拿起昨天编剩的篮子插篾片。
老金瞟了一眼,鼻子里哼气:“那东西拿回去弄吧,搁我这占地方。”
哑巴抬头对上老金眼里那抹瞧不上,又垂了头。
一只手拢着几个篾活冒雨往外走了。
老金其实不是针对哑巴,而是针对哑巴学木活竹活的目的。
那目的实在摆不上台面,哑巴是为了去城里摆摊卖小板凳,小椅子,小木马,小花篮一溜的小玩意,十元五元的挣钱。
老金从不会门缝里看人。
而是他心里憋屈。
打他小就听祖爷爷说,木匠,干的是精巧活。打嫁妆是使一辈子的,做棺材也是一辈子的。
哪怕做个板凳桌椅,那也得实打实的做,丁是丁卯是卯。
可哑巴媳妇却总说,那么死心眼学干嘛。费时费力不说,卖给城里人,随便看着过得去就行。
要是结实狠了,十年八年不烂的,你那钱还怎么赚?
老金打心眼里瞧不上这话。
老辈子师傅教他手艺的时候就跟他说,打嫁妆打家具哪怕打一个木头框框,也得把活干得漂亮细致。
原本这打嫁妆的和做棺材的是两种木匠,起初老金就只打嫁妆。
老金手艺好,打得嫁妆家具比夫妻过得年生还要长。
那时候,十里八乡的嫁娶婚事,都排着队来老金家等。
老金家的门槛都几乎被人踏平了。
可日子没过多久,村里人都嫌村里穷,去了村外的城市务工,年尾再把外头的新鲜货什么都往村子里弄。
什么烤漆的,玻璃的,集成板的……五颜六色五花八门。
老金没了生意,一家人守着木头差点饿死。
老金没法子,改做了棺材。
一做就是几十年,好在这棺材没有啥烤漆的玻璃的,集成板的……
老金做棺材头一个就是讲究。每口棺材从砍木头的位置,到运木头的时辰,连动工上漆都得讲究。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木是最有灵气的,所以老天爷才不让它开口说话。
但一个好木匠,不用木头说,就得懂它的意思。
可就算老金手艺再好,小石村也还是没人了。这片大山里头除了这几个等死的老人加几个上学的娃,也没什么人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无力,那么的苍白。
老金现在想得通,什么大城市不大城市的。他们这些老东西,就守着这片大山,等百年后再埋进这片大山。
就算是圆满了。
小石村的老人百年后就都有归宿了。
老金把旱烟袋放在青石板上几下,心里踏实下来。
雨停了,院外吴大娘正推门进来。
见了老金气汹汹质就问他;“好你个老东西,说好给我的那口棺材呢?”
老金随手一指牛棚里的棺材;“第四个,你放心着吧。忘不了你的。”
吴大娘朝第四口棺材做过去,摸了又摸,仔仔细细看了以后冷哼一声走出来冲老金说;“你骗鬼呢,那棺材上雕花都没有,不是我要的那口。”
“老不死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上个月王阿婆去了,她躺那棺材的花纹……老金,我说你这你这忒不厚道了吧。早说好给我的!”
老金摇摇头,磕一下烟袋慢吞吞说;“你不是还没死嘛,王阿嫂她死了,让她先用嘛。”
吴大娘一口被呛得差点没上来,气鼓鼓的走了。
那上个月去的王阿婆,其是小石村的神婆,专干请神送鬼看风水地。
王阿婆的死,就是一顿饭的功夫。饭煮到半,头晕栽倒在了灶火的冷灰堆里。
口鼻朝下,等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凉透了。
老金总想王阿婆这事,但凡她家里有个人在,也不至于。
可大山里的夹缝村子,有力气的走得动的,谁又留在家里等穷呢。
小石村在连绵起伏的大山里,一眼望出去,全是歪歪扭扭的山尖尖。
这里的年轻人都出了山,打工的打工,摆摊的摆摊。为了几个钱,拼了命的在城市像老鼠一样窜。
老金长长的对着迎面的青山叹息,幽幽的。
留在村里的孩子只有小奇经常找老金。
小奇的爸爸妈妈前两年一起出去打工。两口子没干多久,厂里头有个本地领班的,跟小奇妈妈好上了。
没多久,小奇妈妈就跟那人跑了。
小奇爸爸没办法,一个人要挣钱就没法带孩子,只能把小奇放在村里,请邻居帮忙照看,自己跟了个装修队走了。
小奇很孤独,村里人没几个和他一样大的孩子。他平时最大的娱乐项目就是听老金讲故事,老金老了,讲着讲着就扯到;“小石村以前哪是这样咧。”
老金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说。小奇睁着大眼睛问;“不是这样,那能是啥样?”
老金笑笑,眯着眼说;“瞧见村头那个大晒谷场没有,能站一千多人那个。”
“以前啊,过完农忙总有唱大戏,放电影的来。那大晒谷场里头,人群乌泱泱一片。站都站不下!个个都挤得汗流浃背的,前头电影放到精彩处,前头看着戏的人笑起来,后头也跟着笑。其实啊,后头的啥也没见,只能远远看着个影子,和来来回回晃动的脑壳。闹也没闹明白,都跟着笑。
那声音,震得山那边都能听见。”
老金越说越有劲,一双眼里放着光,唇角微微上扬,出神的盯着村口的晒谷场。
好像他又看见了那场景,那么多人。
小奇却瘪瘪嘴,拉着大狗边往外跑边说;“金爷爷骗人,这里鬼都没有一个,哪有那么多人。”
“我爸说了,城里头有电影院,看电影的人很多,电影就挂在墙上似的,还能吃上爆米花呢……我长大了,我爸就来接我,我也要到城里去。”
老金坐在大槐树底下。
目光如炬,死死看着村口那条蜿蜒的小路。
老金其实以前收了几个徒弟,后头徒弟们嫌这行没出息,都去了城里,没做木匠一行。
说是挣不着钱,改做了各色瓦匠,泥水工,还有搭模,扭钢管类的。
小奇的爸爸就是干泥水工的。
小奇每天傍晚,总喜欢拉着哑巴去村口最高的山坡。
哑巴用一只手把干瘦的小奇举起,骑在肩头,站在最高的山坡,小奇问他:“哑巴,过年还有多久呢?”
哑巴摇摇头。
小奇也摇摇头,叹息说;“哑巴你真笨!”
“还有六个月,一个月三十天也就是180天左右。对了,要抛开今天,因为今天马上就要过完了。那就只有179天了。
179天……我爸说过年他肯定会回来看我。”
落日余晖照在小奇的脸上,照得小奇的眼睛亮晶晶的。
下半年的时候,老胡手上的最后一口棺材也差不多了。
老金坐在村口的槐树下,看小奇带着半人高的大狗来回在草丛里窜。
吴大娘说,小奇今天一大早吃了饭就和大狗在草丛里疯了。
大狗疯狂的吠,一群老人围上去,小奇已经倒在草丛里面色惨白。
老人起初以为小奇是中了暑,赶紧抱了小奇给他解开衣服降温。
衣服一解开,老金就看见小奇的肚皮上,几个凸起的小黑点。
老金用手摸,惊呼;“是俾虫!”
哑巴听完,抱着小奇就往外山下冲,小石村没车,只有山下的村道上偶尔能拦下车。
老人们一瞬都沉默下来。
老人们都知道蜱虫这东西毒,山里头很多年都不见了。这十几年,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房前屋后,再没有人管这些。
草长几人高,刺藤漫山遍野的爬。
毒蛇蜈蚣也常出来慢悠悠在大道上散步。
俾虫也嗅到一片乐园。
哑巴是第二天摸黑回来的,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小奇的爸爸。
小奇还没落气,村里的规矩,落了气在外头,就没法找到回家的路了。就得做孤魂野鬼了……
小奇爸爸老大一个男人,黝黑的脸上有遮掩不住的苍白哀伤。
他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小奇,张张嘴,一个音还没往外蹦就哽咽住了。
他一把收回想触摸小奇惨白脸的手,反向扇在了自己的脸上。
“是我……是我对不起小奇!”
“是我,是我把他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都是我……是我害死了小奇啊!……”
男人抱头痛哭,整个人瘫了一样堆在地上,呼天抢地,眼泪鼻涕留得一劣质西服都是。
老人围着他,围着小奇,没有人说话,也没有走开。
晚上的时候,大伙都散了。
吴大娘留在小奇家老房子,给小奇爸爸下了碗面,剩一碗面汤留给自己。
送进屋,面没人动。
面汤凝在木桌上,也没动。
老金到了家,灯都没拉,木头一样上了床。
他想起临走时,小奇爸爸拉他那一下,小奇爸爸带着哭腔求他说;“叔,还得烦您一件事。”
老金点点头,手从兜里打算摸钱。
可小奇爸爸却说;“是那样东西……那样的东西。”
小奇爸爸抬头,红肿的眼里又涌出泪水。
老金越想越睡不着,他翻过身,靠在床头摸了旱烟。
点火后,一边咂烟,一边定眼看着那月亮,照得牛棚亮堂堂的,里头的棺材也都亮堂堂的似的。
小石村老人都盼着老金打好棺材,老金也比谁都放心不下棺材这事。
可……
老金翻个身,试图驱赶脑子里那个声音。
那个要毁掉他马上快完成心愿的一个声音;给小奇打棺材。
可他已经没有多余哪怕半根的木头了,也许他更没有时间了。
死亡这件事,从来不肯等人。
烟烧到了屁股,针一样蛰着老金的手。
他把烟扔在床底下的尿桶里滋灭。
一头躺下,闭上眼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准想。
半晌,老金还是爬了起来,拎起墙角的锯子,朝牛棚走去。
那口要成的最后棺材,被老金一下一下锯开合拢木板,用木尺量过,又用手一寸一寸比。
早上,天微微亮的时候,村子里响起了一阵急促鞭炮声。
老金已经给小棺材上一道清漆。
那是小石村的习俗,人落气一挂鞭炮就得响。
大山的青晨寂静,鞭炮惊得不明所以的鸟儿从密林奔逃飞起。
老金抽了半锅烟,心口塞了棉花似的堵着。
他抱着一口棺材到了小奇家门口。
葬了小奇,小奇爸爸提着包袱更加决绝的离开了小石村。
老金又上了山,走几步喘一路,瞧着合适的木头就用锯子一点点锯。
来来回回好些天,也才弄了一根木头。
老金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连着熬几宿,身体更加吃不消。
哑巴媳妇回来了。
她找到老金家,拽着哑巴的衣领,恶狠狠质问他:“你又帮老东西做棺材呢?”
哑巴低着头,一动不动。
女人骂骂咧咧,张口一个废物,闭嘴一个窝囊废的骂哑巴。
她说她是瞎了眼,倒八辈子霉了,碰上哑巴。
“你还是个男人吗?”
“你今天必须得选,要过,就收拾包袱。明天一早我们就走。”
“再不回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跟一群老得半截身子要埋土的人……这日子,你要不跟我进城,别他妈过了。咱们,该散伙就散伙吧!”
哑巴见女人较着真,在女人逼视下僵硬的点头。
傍晚,一辆银灰的面包车停在老金家后院河边上,车上一个男人远远看着哑巴家。
哑巴家女人走出屋,躲躲闪闪到了面包车前冲车上男人问;“你咋来了。我说了,我……”
男人冷笑,点着细长的烟吐烟圈说;“我都看见了。”
“那个哑巴。”
“你为了这么个人,不跟我?”男人还是冷笑。
女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半晌才红着眼说;“你走吧。我不能够……人得有良心,也得有先来后到。我命不好,先遇的哑巴。”
“王哥,你把我忘了吧。”
女人痛哭着跑开。
男人也没追,在车里一支烟接着一支烟的抽,最后一支烟头被他弹飞,烟头划起一道大大的圆弧,悄无声息落进了老金家牛棚缝隙里。
一丝若有若无的烟飘起,直到半夜三更,老金做着梦,到处都是烟雾缭绕,隐约看见烟雾里一排排全是黑漆棺材。
一口赛一口的好。
老金正激动的要去摸,就被几个老人喊醒,睁开眼全是火光,哑巴正背着他,吴大娘敲他的胸口大喊;“老祖仙人,你终于醒了。”
老金目光直直落在面前的大火上,那个位置是他的牛棚。
牛棚里是他的棺材。
老金一声没坑,挣扎就要冲进牛棚。
哑巴奔过去,死死拉住老金。
“放开我!我的棺材,我的棺材……”
一群老人围着老金,又劝又哭,杂乱的嚎啕声一片。
哑巴死死抱着老金。
老金一滴泪没流,就那样保持着奔进火场的姿势,雕塑一样死死的看棺材在大火里化为了灰烬。
大火过后,牛棚没了,棺材变成了焦炭。
哑巴女人在第三天就拉着哑巴上了最早的一趟大巴车,进城。
再也不回来。
老金没去送哑巴,他一声不吭,也一大早又上了山。
他更老了,才爬到半山,两只腿就哆嗦得厉害。一截枯枝,就足以使他颤颤巍巍朝地上摔去。
摔在半腐落叶堆积长满青苔的泥土上,老金挣扎半晌,用两个膝盖跪着支持爬起。
他扶着同样苍老的大树,捡了一截还算结实的枯枝当拐杖,继续向前。
哑巴坐在车上,大巴没熄火。
哑巴满脑子都是老金,都是老金的棺材
哑巴回头看,大巴屁股后面跟着一辆银灰色面包车,车旧,漆面斑驳。
车窗却透亮,哑巴清楚的看见车窗靠边摆着瓶春娟。
那是他老婆最喜欢的东西。
从结婚用到现在也没换,以前是因为喜欢,现在是因为生活艰难,只用得起春娟。
哑巴握了握拳,旁边埋着头擦鼻子的女人红着眼睛。
女人偏过头,从头到尾没有瞧哑巴一眼。
哑巴终于伸手拎了塑料袋包袱,迈开脚下车。
“你干啥,又咋?”女人质问。
哑巴比划:我要回去。
“回去?你咋这窝囊……你难道想在那个破山沟里做棺材,做到死,然后把自己再装进去嘛!你今天要是敢回去,这辈子就不要再……”她的话哽住,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不要再回来,我们就算是……散了。”
哑巴下车的步子僵住,半晌他没有点点头,没有回头看女人一眼。
大步的下车了。
女人看着哑巴的背影,胸口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
整个人都轻了起来,连衣裙一角自由的飘起。
她说不清为什么……她曾咬着牙要做个好女人。
哑巴待她好,她也算没对不起哑巴。是哑巴自己做了决定,不是她。
她理了理衣角,对着小镜子整理鬓发,终于坚定的迈下了车。
朝着银灰色车辆走去,朝着新的生活走去。
暮色从远天没过山尖。
小石村的老人们都四处叫喊着;“老金……老金!”
最先发现老金不见了的是吴大娘,她本来是去送老金盐酸菜,可老金家却没人。
她找遍了小石村,所以人都说没见过老金。
吴大娘着急,想起下午隐约看见一个背影往北山密林走。
当时她忙着盐酸菜,也没多注意。
现在想来……那北山密林山势陡峭不说,常年无人出没。这几年都说有黑熊云豹等出没。
老金他……
几个老人越想越后怕,都约着一起找了一下午老金。
还是不见人。
眼瞧天都黑下来了。
正火急火燎,远处一团黑墨色的阴影,在黄昏下逆着光朝小石村方向走来。
老人们的眼都不好使了,一个挨着一个站在村口,踮脚望那团阴影望。
阴影渐近,戴着老花镜的老谷先是看见了哑巴的一只空袖管剧烈的前后打晃;“是,好像是哑巴。”
旁边吴大娘着急道;“哑巴?你肯定看错了,哑巴今儿一早就随他婆娘进城咧。”
很快老谷顺着那只晃动的空袖管看见了一条穿着黑裤子的瘦材似的腿,脚上还有一双青布老棉鞋。鞋子是旧衣服剪下,糊糯米浆纳的底。
“是老金,是老金回来了!”
众人围上去,帮着喘大气的哑巴卸下老金扶进屋。
老金的额头滚烫,众人只能一遍一遍打了井水用帕子浸湿给老金敷。
深夜,村里还是没有来电。
其余老人都已经散了回家。
哑巴守在老金屋里,翻出一截燃过的蜡烛,点了火,昏黄的烛光柔和的照在老金的脸上。
老金的手臂上,几处擦伤,哑巴都细致的喝一口白酒,含在嘴里朝伤口喷。
老金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还在喊梦话。
他说;“没了……”
“都没了……”
老金的眼角淌出泪水来,没有一点响动。
哑巴轻轻替他擦,也没一点响动。
月亮大大的,照得窗外像下了层冰霜似的。哑巴站在窗前目光望出去,大山像一堵堵高墙,把他的目光堵得死死的。
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几盏朦胧灯火,影影绰绰在山林间摇晃。
像随时都会被大山吞没一样。
村里的几盏孤灯,闪闪烁烁,让人随时有种担心永寂灭的错觉。
门外几个影子渐近,哑巴定睛一看,是村里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搀着,打着电筒朝老金家来。
吴大娘领头推门进来,手上一碗冒着热气的面往哑巴手里塞冲他说;“吃点,你就回去歇着吧。”
哑巴结过,比划几下,蹲在一边去吃了。
面条底下卧着俩鸡蛋,还有几块肥肉。
哑巴吃了一阵,抬起起来看见几个白发老人都围着老金坐着,唉声叹气。
“也不知道,老金过得去这关不。”
“可不是……还指着他……我那棺材……”老张话还没说完,吴大娘就一巴掌敲他头上了。
老张颤巍巍退了两步,“我就说说不是,你这人还真急眼。”
“棺材,棺材,都啥时候了还提这事。”吴大娘皱着眉说;“等老金醒了,谁也不许提棺材的事。”
其他几个老人都点点头,面上一片沉重。
老金一病就是半个多月,整个人反反复复高烧。
小石村的老人轮流来照顾他,喂饭喂水,端屎倒尿。
老金是在一个大太阳的早晨,昏昏沉沉的睁开了眼。
他看看围着他的一圈老家伙们。鼻子忽的就酸了。
但他一辈子强横惯了,半点不肯让人笑话。老金拉了被子遮住脸,翻转身就赶他们走。
几个老人松了一口气,明白老金要面子的意思,都四下散了。
人走光了,老金躺在床上又想起了棺材的事。
院里,忽然传来。锯木头的声音。
老金从被子起来,拖上鞋子就往外走。站在堂屋门槛边上,老金一眼就看见院子里整齐的码着一堆木头。
左边的牛棚已经变了样,稻草重新整齐的铺上。右边上还架着梯子。
牛棚里,哑巴正在苟着腰锯木头,哑巴的身边一个半成品棺材已经成了形。
老金靠在门边,隐在一团柔和的晨光里,看看满院堆着的木头,又看看忙碌的哑巴。
他的眼一睁一闭,仿佛就看见了牛棚里已经满满当当停好了黑漆的棺材。
一口挨着一口。
牛棚边,小石村的十几个满头华发的老人站在一边,一个挨着一个,无声的看哑巴锯木刨板。
老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眼圈红着,心里却踏实了。
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