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街的兄妹情人
五月，栀子街上的桅子开花了，整个小城都荡漾在清新而旖旎的香气中。
栀子街不大，仅仅容得下一辆小汽车单向行驶，也不长，两分钟就能走完全程。这是一条古老的街道，路面一律用麻石板铺就，人们走在上面“咔嗒咔嗒”着响，极有韵致。街道两边的花圃，都是密密麻麻的栀子花，每年五月，栀子花开，蜜蜂嗡嗡地叫着，各色漂亮的蝴蝶穿梭，人们仿佛饥饿的孩子般，跑到栀子街张大鼻孔深呼吸，脸上写满贪婪与享受。
烈火奶奶的栀子糕店面排了很长的队伍，人们宁可等半个小时，也要尝尝烈火奶奶新做的栀子花糕。
烈火奶奶头发白得像雪，满是皱纹的脸上却像婴儿般红扑扑的。她沿着队伍前后走动，合着双手向客人们作揖打招呼：“难为您，久等了，久等啦”。一边催着帮工三婶子手脚麻溜些。
烈火奶奶转过头，看到三个孙子在栀子花下捉蝴蝶，尖叫着：“树槐儿，树柏儿，你们小心朵儿妹妹被蜂针子蜇到，快回来！”
烈火奶奶一生没有结过婚，守着祖传的栀子糕店面过日子。栀子街上所有的栀子花都是她家种下的，每年栀子花开，烈火奶奶最忙了，做鲜嫩的栀子糕，采栀子花，多余下的花晒干、腌渍，以备不是花季的时候也能做栀子糕。全城没有人不喜欢吃她家的栀子糕，雪白的米糕中间点缀着乳白的花朵，松软，清香，让人仿佛嘴里饱含着一个春天。
树槐儿、树柏儿和朵儿，都是她捡来的孩子，烈火奶奶当亲孙子一样待着。
树槐儿树柏儿年龄差不多大，但树槐儿长得白净，五官清秀，唇红齿白，像戏文里的小生。树柏儿黝黑，浓眉大眼，憨实，像戏文里的丑角。哥俩性格绝然不同。烈火奶奶最喜欢孙女朵儿，这女孩就像年画上的娃娃，一双眼睛水灵灵的。
烈火奶奶常常逗三个孙子：“树槐儿树柏儿，将来朵儿看中了你们谁，我就把栀子糕的祖传秘方给谁，这是规矩，传女不传男。”
小城雨水多，一下大雨，栀子街就被水淹过脚脖子。奶奶叫树槐儿：槐哥你个子大，背妹妹上学。一背出街口，树槐儿就放下朵儿，叫树柏儿背。朵儿扭捏着，她不喜欢二哥树柏儿，树柏儿长得不好看，而且头发总是油腻腻的，一股子汗味儿。
朵儿比哥哥们小三岁，但朵儿上学早，比哥哥们只低一个年级。她喜欢跟屁虫子一样在树槐儿屁股后面转，有时候大哥烦了，吼她：“找你二哥去玩！烦不烦你？”
上初中了，奶奶从旧货店淘了两辆单车，给树槐儿树柏儿。树槐儿抢先要了一辆凤凰牌的轻便车，剩下的那张载重的飞鸽车就给了树柏儿。朵儿喜欢坐在凤凰车亮闪闪的后座上，双手抓住大哥的衣襟。树槐儿不动，招呼她：“朵儿，你坐二哥的车吧，他的车结实。”朵儿嘟着嘴刚跳下来，大哥脚尖蹬地，飞快地骑出去了。
朵儿只好坐上树柏儿那辆笨重的单车后架，二哥骑车很快就追上大哥，树槐儿后座上有了个女孩，是他们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学。朵儿心里忽然感觉到酸酸的，哇啦哇啦哭出声来，树柏儿停下来，笨笨地帮她揩眼泪。
树槐儿脑袋瓜子灵光，读书成绩从来没有下过前三名。树柏儿再怎么啃书本，成绩也总是在班级倒数三名之间徘徊。
树槐儿在学校里是个风云人物，篮球打得好，口才也好，到处吸引女孩的目光。树柏儿总是自卑，老师提问的时候讷讷着像个木头。同样的衣服穿在树槐儿身上，英俊洒脱，但穿在树柏儿身上，就像只油篓子，总是扯不抻抖。朵儿每次看到树槐儿，总喜欢指给同伴看：“知道不？那是我大哥！”
转眼到了中考，树槐儿考上了重点中学县一中，而树柏儿却连普通高中都考不上，只能到通达职业学校去读厨师专业。
朵儿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哥树槐儿的县一中，于是申请了住校，学习非常刻苦。一天晚自习时，同桌女孩朝她呶嘴巴，悄悄说：“朵儿，外面有个傻子找你。”朵儿走出去一看，树柏儿手里拎着烈火奶奶新做的栀子糕，兴许走得急，脸上都淌着黑汗，头发乱得像鸡窝。见到朵儿，他嗫嚅：“朵儿，奶奶怕你想吃栀子糕，要我送过来的”朵儿脸色通红，接过栀子糕，冷冷地说：“以后不要再送了！”
那年夏天，朵儿也考上了县一中，她很开心，终于又可以跟大哥树槐儿在一起上学了，又可以看到他英姿飒爽的样子啦。青春期开始萌动，朵儿发现自己最喜欢的人是大哥。大哥清新而俊朗，像一株盛放的木棉；而二哥树柏儿呆板而迟钝，像一株落叶的臭椿树。
朵儿仍然在学校里喜欢炫耀地指着在球场上奔跑的树槐儿，骄傲地对同伴们说：那是我大哥。虽然大哥身边总是有不同的漂亮女孩，虽然朵儿心里还是酸酸的。
三年后，树槐儿考上了省城的大学。跟上高中时一样，朵儿发誓追随大哥的脚步，果然一年后也考上了大哥那个城市的大学。
二哥树柏儿职高毕业了，在县城一家饭店当厨师下手。发了工资后，一半交给奶奶，一半打到朵儿卡上。远隔千里，朵儿虽然不再讨厌二哥，但也谈不上感激。
栀子街所在的老城区都开始改造了，房子越来越值钱，寸土寸金。寒假里，烈火奶奶召集孩子们商量，说门面已经来了十多拨人想收购，奶奶已经老了，是不是把房子变卖算了。树槐儿很兴奋，说好啊好啊，卖了门面，就到新小区里置漂亮房子，每人一间，也可以投资做别的生意，他将来学金融投资，说不定驴打滚一样一下就成千万富豪。二哥树柏儿半响说道：“房子卖了，奶奶的栀子糕就没地方做了，我想陪着奶奶一直做栀子糕。”烈火奶奶最后拍板：店子不卖，将来她死了，房子呢大哥二哥每人一半，做栀子糕的秘方传给朵儿。
那个学期，树槐儿忽然出现在朵儿的校园里，牵着她的手，对她的朋友们宣布：我是朵儿的男朋友，一直都是！朵儿惊喜得张大嘴巴，不顾一切地扑倒在他怀中。她爱树槐儿，从小就爱着。
那以后，朵儿和树槐儿租了房子在外面同居。当成了情侣的兄妹俩牵手回栀子街时，街坊们都说烈火奶奶一定会把店面传给树槐儿了，秘方传给朵儿，将来栀子糕的老板是大哥。树柏儿沉默地听着，忧虑地望着朵儿，眼睛里尽是担心。
那年，树槐儿大学毕业了，留在省城帮一家证券公司打工。朵儿也到了大学最后一个学期，在省城实习。二哥树柏儿的厨师证拿到了，在饭店当主厨，一个月收入比大哥高两三倍。
年底，整天风风火火的烈火奶奶病危了。她对守在身边的三个孙儿立下了最后的遗嘱：栀子糕的门面，兄弟俩和朵儿三个均分。秘方呢？兄妹三人异口同声地问。烈火奶奶望着三人，指着摸摸心口，又指着自己的嘴巴，断断续续地说：秘方，就在这……
烈火奶奶没有说完，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让小城人心心念念的栀子糕消失了，栀子街也开始门可罗雀。树槐儿焦躁不安，像一只拴了四蹄的野牛，絮絮叨叨着：既然奶奶的秘方失传，做不出栀子糕了，那么门面还是卖了吧，变现钱，大家平分，我要用这钱干自己的事业了。
树柏儿默默地摇头，半响说道：不行，门面是奶奶守了一辈子的命根子，房子留着，这个城市里的人才会想起奶奶来。
树槐儿火冒三丈：你个榆木脑壳，投票，朵儿一定会赞成我的意见，二比一！
然后他拥着朵儿的肩膀，温柔地说：朵儿，我们拿上钱，到省城开公司，会赚大钱！
朵儿的眼前，放电影一样，出现栀子糕店排成的长队，奶奶双手抚摸着一瓣瓣洁白的栀子花，然后挑一朵最大的栀子花扎在她头上。她摇头：大哥，我不想卖，卖了奶奶就不知道回家了。你要创业，我可以陪着你一起，靠自己的能力，从头开始。
树槐儿冷笑着：好，朵儿，鬼才要你陪我！
树槐儿带走了烈火奶奶所有的存款，留下一句：房子我还是一样有份，谁叫你们不卖的？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再也没有看朵儿一眼。
朵儿哭得愁云惨雾，伤心极了。树柏儿突然说：别哭了！大哥根本就是冲秘方才跟你恋爱的！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你受苦的，朵儿。那一刻，她才发现二哥已经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气质凛冽，胸膛宽阔，眉眼间闪烁着坚定。
树柏儿从饭店辞职了，专门在店子里研究栀子糕的做法，他嘴里絮絮叨叨着奶奶以前做糕点的步骤，可每次做出来的栀子糕颜色发黑，味道发苦。每次失败后，树柏儿都揪着头发痛苦地蹲在地上，说完了完了，奶奶的栀子糕要失传了。他慢慢消瘦下来，肩胛骨高耸，朵儿在一边莫名的心痛。
第二年栀子开花的时候，树柏儿做出的栀子糕居然很香了，他兴奋地全城去派发，让大家尝尝是不是烈火奶奶的味道。客人吃了纷纷竖起大拇指：树柏儿，真有你的，你做的栀子糕跟烈火奶奶的差不多了！
差不多还不行，树柏儿开始创新，采来桂花、槐花，用野生蜂蜜做材料，做出的栀子糕味道越来越丰富，店子门口重新排成了长队。朵儿在一边帮忙，笑得眼睛弯成月亮。熟悉的客人都取笑他们：树柏儿，朵儿，你们夫妻店开得好啊！
朵儿才想起来，已经很久不想树槐儿了。
晚上收档时，朵儿直视着树柏儿：二哥，你喜欢我吗？
树柏儿一点都没迟疑，抬起头，目光定定地望着她：朵儿，我爱你，从小时候起就爱你。
树槐儿从走后一直没有消息，树柏儿通过他的同学打听到大哥电话，告诉他店子重新开张了，栀子糕做得比奶奶还好。树槐儿淡淡的回应着，最多的是问赚了多少钱。
一年之后，树槐儿回家了，脸上神色迷茫，不再有昔日意气风发的模样。他也不愿意跟街坊打交道，总躲在家里睡觉。看见朵儿，眼睛平淡得仿佛陌生人一样。
朵儿看大哥的眼神开始变得悲悯起来。
大哥再次离开家一个月后，树柏儿收到法院传票：店面，已经被树槐儿抵押到当铺了！树槐儿因为用杠杆炒股，亏了很多钱，填不了窟窿，竟然把栀子糕店偷偷典当了。
街坊们这才说，难怪树槐儿走的时候跪在栀子糕店门口磕头，把头都磕出了血。
树柏儿闷在房间里三天，打开房门，看到朵儿瘦成了豆芽一样的脖子，紧紧搂住她，哭着说：朵儿，我们重新来过，不怕的。
朵儿把头埋在他宽厚的胸口，忽然觉得闻到一股栀子花的香味，心情马上平静下来。
树柏儿开了一家移动的摊位，挑一面幡旗“烈火奶奶栀子糕”，走到哪里，人们都争相购买。他和朵儿已经成了两夫妻，起早贪黑的辛苦，终于换来了回报。一年多时间，树柏儿用赚下的钱重新把那间典当的门面高价盘下来。
“烈火奶奶栀子糕店”再次成了小城的传奇。
树柏儿把赚的每一分钱都交给朵儿存起来，并交待她：这钱，大哥还是有三分之一，毕竟大家一起长大，不能丢下他。
朵儿觉得这个男人真俊！
栀子糕店门口排成长队的人们都议论着：烈火奶奶一定把秘方传给了朵儿，不然怎么做的栀子糕越来越好吃了？
朵儿忽然明白烈火奶奶临终为什么指着心口了，她点点树柏儿的左胸，羞怯怯地说：秘方在他这里呢。
树柏儿没空答理她，他忙着装上几袋还热乎着的栀子糕，吩咐店里的学徒二闷：这几袋你趁热送到观音阁敬老院给那些孤寡老人们尝尝！
嗯，朵心终于明白，真诚对待别人，真诚对待生活，上天才不会负你。这就是生活的秘方。
生如逆旅，一苇渡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