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少年初相见,云影共徘徊
1,
农场分好几个部门,有渔场,林场,畜牧场。她在渔场,每天干的活跟农民一样,不过由于是科学养殖,收入还不错。她是农业中专毕业,所在的农场隶属景区管理局旗下,算是事业单位下面的企业单位,她干满6年可以转成正式编制。
干了半年,单位新来了个男孩。
他是农业大学毕业。大学生的待遇和中专生不同,大学生两年转正,而且是干部待遇。
男孩被安排在畜牧场上班。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去畜牧场找人帮忙拉豆饼。渔场的豆饼太多了,畜牧场可以拿去给猪吃。
黑,瘦,高,头发没梳,有点乱,但五官极俊。她一下子喜欢上了。
她把自行车扎好,扯着嗓子喊:“喂!新来的!上我们那儿去拉豆饼!”
男孩一脸茫然。
男孩说哦,就去推三轮车。
两地距离不远,骑自行车15分钟的样子。她骑着自行车在前面走,男孩骑着三轮在后面跟着。她突然回头:“我干嘛要骑车?我坐你三轮上不好吗?”
男孩说:“那你自行车怎么办?”
“放你三轮上呀。”
男孩不吱声,她就开始把车子往他车子上搬。男孩有点迟钝,见她搬得太吃力才开始搭把手。然后她自己也爬上三轮。
“喂,三轮好骑吗?”
“好骑。”
“叫我骑骑呗?”
“你会骑吗?”
男孩说:“有点不一样。”
她轰男孩下来,自己去骑。果然和骑自行车不一样,她蹬两下就控制不住方向了。
男孩说:“骑三轮跟骑自行车的平衡感是相反的,你觉得要往哪边倒,你就得把车把往哪边偏。”
她真聪明,这一路就学会了。男孩一直跟在后面小跑,他不好意思坐。
2,
她开始老去喊他帮忙,大着嗓门说话,在他吆喝牛羊时她在旁边使乱子。单位的大姐看出来端倪,开他俩玩笑,男孩从来都默不作声。
一天畜牧场要给渔场送粪。畜牧场的粪都要归渔场,因为养鱼是需要肥水的。小河里引流来的清水,得用大粪培肥。
男孩子把粪倒完,要过来签字。几月几日送了几吨过来,倒在哪个池子了,等等。
“臭死了,脱下来我给你洗洗。”她说。
男孩不脱。
“我给你洗洗呀,又不收你钱!”
男孩说:“那我怎么回去?”
“我给你再找一件工作服!”
单位统一发的灰蓝色工作服,哪哪儿都是。单位最不缺的就是雨靴、线织手套跟工作服。她找了一套男式的扔给他,叫他在仓库换。
男孩刚进去,她就在门口问:“换完没有?我进去了啊!”
男孩嗡嗡地说:“没有。”
过一会儿她又问:“换完没有,我真进去了啊!”
男孩把门拉开,他根本就没换,他说:“我还是走吧,我怎么能叫你洗衣服。”
她一把将他搡进去,把门关上,没好气地说:“换你的吧!我不会进去的!”
3,
她把他的衣服洗得很香,叠得整整齐齐等他来。
这次他来对账,两个场之间有些账目要清。
对完账他出来,看到她拎一桶豆浆去鱼塘。他拦住她,找一根扁担,跟她一起抬。在起身的那一瞬间,他把豆浆桶往自己那边扒了一下,她这边立刻一点力道也没了。
扁担以前两头有链子,链子下面是挂钩。后来链子去掉了,还剩俩铜环。由于他把一桶豆浆的力量都承到自己这边,在他放下扁担的时候,她看到他咧开的衣领里,肩头被那个铜环梗出一个红印儿。
像个吻痕。
她太疯狂了,她想吻那个地方。这种原始的冲动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极致,可能就成了巫。
他帮她洒豆浆喂鱼。小鱼苗是要吃豆浆的,纯豆浆,全是黄豆香味。
风很大,有些豆浆被吹到她脸上,细细密密的。
“喂,”她问他:“你一个大学生,找这样的工作,天天不是拉粪就是给脏不啦叽的猪挤奶,你不觉得窝囊?”
“我学的就是这个。”
“也是……学医的还要天天给人开膛破肚呢。”说完她自己都要吐了。
他转脸笑了一下。他的笑真矜贵。她看了像被钉在那里。
4,
女孩有个舅舅,在外省做官。那年他回来探亲,正碰到女孩挑着两桶化肥去池里撒。舅舅说:“她在干这个?一个小丫头晒得黑黢黢的,像什么样子。”
舅舅要带她走,父母感激涕零。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半夜把男孩子叫出来商量。
男孩说:“那……就走吧。”
她气急败坏:“那我真走了!”
他说:“这样的机会不容易。”
“那我走了就不回来了!”
“有更好的生活还回来做什么。”
女孩咬牙切齿:“只要你说一声舍得,我明天就走。”
男孩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怎么能耽误你的前程。”
“你就没有一点不舍得吗?”她一定要问到底。
“有。”男孩说。
女孩这才理智下来。有又怎么样呢,难道她不想走吗,她也想啊。她今天出来,无非是想听他一句舍不得。她想说自己要是在外面混好了,带他出去他会出去吗。但是她又问不出来,她自己还前途未卜。
两个人呆呆坐在马路牙子上。蚊子很多,前赴后继。她最后说:“临走之前你能不能满足我一个愿望?”
“什么?”
“我想亲亲你的肩膀。”
“什么?!”
“上次担豆浆时,你的肩膀被铜环梗红了。我只是想亲亲那个地方。”
他把她抱过来,他们接了吻,生涩的,有青豌豆味儿。然后她解开他的一颗扣子,亲了亲他的肩膀,最后扒在那里哭了。
5,
后来的岁月过得很快。她跟舅舅去了大城市,自考拿到本科文凭,先是在一个事业单位当打字员,后来转正,开始恋爱、结婚、评职称。
混到副高时她已经35岁了。过着大城市里平凡的日子。有房,有车,不操心生计。但幸福是什么,她并没有深切地体会。丈夫也不是说不好,只是有些寡味。那方面也不是很合拍,至少她这么觉得。她总是有种被入侵感,永远被动。偶尔她会想起那年的风,那时候的天特别蓝,云像浮在画中,白亮得耀眼。她喜欢的男孩子把工作服扎在裤腰里,夏风把他的后背吹得鼓起来,她嫉妒他的衣服兜起来的风,嫉妒落在他身上的每一滴雨。她还记得他身上的味道,是一个微咸的男孩子,口腔里是青青的嫩豌豆味。
她想和他上床。
这一生,如果没有和他上床是遗憾的。她从来没有那样喜欢过一个人,喜欢到能感知到自己的情欲被打开,每一个毛孔都在等待,在迎接。
外婆去世那年,她回老家。
办完丧事,她去老地方看了看。农场已经不在了,全部卖给了地产开发商。她喜欢的男孩子已经结婚,现在在局里,当办公室主任。
她主动给他打了个电话。
他出来,身上带着一点官气。
一股柔情的苦楚袭来。她看他,他也看着她。他的眼睛更厉害,余光能把她整个罩住。
他说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应请她吃顿家乡饭。他开车带她去了一个乡下的馆子,还利用职务之便给她在酒店安排了房间。两个人的变化都很大,她有一种城市女人的贵胄气,没有推让客套,吃白饭也吃得雍容。他则一副官腔,电话不停。
直到开始喝酒,两人才算是放松下来。他们并不知道刚才是紧张的,直到放松以后才知道这是真实的自己。
彼此问对方过得还好吗。都说还好。
但他说:“如果真的特别好,就不会有这次见面。”
“对吧?”他看了一眼她,她也看回来,醉意和醉意缠绵了一会儿。
接着他笑了一下,她觉得那是很陌生的一种笑,她从不认识。
吃完饭出来,山间的风很大,她又闻到他的气息。他的气息一点儿都没变,她的情欲又起来了,还是想和他上床,不上床就不服气。
6,
车子到了酒店楼下,他说,到了。
她坐着没动。
他说没想到你回来会找我,我还挺吃惊的。
她说要不然你把火关了吧,车子老空转不耗油吗。
他说单位给报销,没事儿。
她说我也没想到我会这么执着地找你,尽管你已经结婚了。
他说每个人都要结婚。
她说也是,那就没有谁对不起谁。
窗户纸就要破了,谁也不忍再戳最后那一下。他们听着车子的引擎在响,他们都很难过。过了一会儿,她问他婚后有没有出过轨。他说出过:“我们亲热的时候,我总不能完全投入,因为过去那个女孩给我的感觉实在没人能替代,我想在这个女人身上找一点、在那个女人身上找一点,七拼八凑,能凑出那个女孩来。”
她的心都要碎了:“没有被发现吗?”
“没有。这个开放的年代。”
他诚实得残酷了。
“你要上去吗?”她问。
“……这样好吗?”
“那我上去。我给你留15分钟的门。”
7,
她去前台拿了卡,把门打开。门一直尖叫,提示没有关上。服务员来了,问她有什么事没有,她说没有,在等人。
第15分钟,他来了,带着一点少年的局促。她抱住他,吻他的脸和他的肩膀。那个曾为她烙红了的右肩,已经不是当年骨瘦如柴的模样。可气味还是他的,是令人迷醉的。他们脱了彼此的衣服,他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彪悍,可是太神奇了他让她全力迎接,这是互动而不是被动。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光滑,所有的血液都从大脑里流出去,一阵空白,一阵晕眩,一阵起起伏伏的痉挛。她忍不住哭了,她恨岁月,她的恨太铺张,她想把咬痕留在那里,生生世世留下她的烙印。他一动不动任她下力咬。她在最后一瞬间松了口,她怕他妻子发现什么。她背过身去蜷缩起来。
他把她搂过来。
“看着我。”他命令道:“看着我。”
她冷笑,暗杀成功了的女刺客那样冷艳歹毒。
“我爱你。”他终于说。
“那又怎么样呢。”
“等到我们退休了,要是另一半不在了,我们就在一起。”
“要是万一我们先不在呢。”
“那就是我们活该。”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官气。他只是一个爱恋她的男人。男人和女人,这样简单的关系。
“我婚内从来没有出过轨。”她嘤嘤地说。
“你是不是后悔了?”
“也不是,我不知道……”
他抱紧她,勒得她无法喘息。他们同时在想要不要离婚在一起,又同时想到难度实在太大,两边的孩子都在不同的地方念书,两人又在异地工作,调动难于上青天,把孩子带到陌生的环境里也不太好。经过一阵思量,他们发现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于是抱得更紧了。
就这样罢,也只能这样了。这时他接了一个电话,得走,走之前用尽全身力气吻她。“不要再出去找女人了。”她说。他点点头,作势要发誓,她把他的手摁下来。最后抱了抱他。
8,
她回家之后,掩饰得很好,一切如常。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打电话来说,自己婚姻状况很不好,可能随时会离婚。他说要到她所在的城市出差,问她能不能出来见一面。
她倒变得怯懦,担心这种事情会再一再二再三,更担心自己的出现会成为他离婚的添加剂。
心里硬了硬,最终拒绝了。
那天老公开车来接她,就像《廊桥遗梦》里演得一模一样,下着瓢泼大雨,雨刮调到最快都刮不过来,她忽然看到出租车里的他。他的脸色如此阴白,像雪前的天空。她的手,一直放在开门的板手上,要不要下车去冲向他?要不要告诉他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是他且只有他?她的手一点一点用力又一点一点放松,最后绿灯亮了,他转弯,她直行,他们各自行着自己的车道。
她呆在副驾上,很久很久。儿子在后座玩一辆电动救护车,车被他肚皮朝上地捉在手里,四个轮子还像死而不僵的虫腿,吱吱啦啦不停地动。儿子在那里咯咯地笑,她不知道他在嘲笑什么。或许笑自己很有力量感?然而人生中那么多时刻,人都是无力的。
车里放着一首歌:“我与少年初相见,云影共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