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之我那脑海里的巨鹿
彪炳千古的巨鹿之战,成就了项羽,成就了刘邦,也成就了巨鹿。要不然今天一个小小县城,怎么能有如此显赫的名声? 那场血流漂杵的战争,早已了无痕迹。就是山脉般的城墙,也被风吹雨打去。岂止两千多年前的旧事,就是五十多年前的巨鹿,也将被历史尘封,成了只能思想而不能靠近的回忆。
在我早年的记忆里,巨鹿城是个神圣的地方:巍峨高耸、雕龙画拄的石牌坊,标示着它的历史;熙熙攘攘、肩挑背负的人流,标示着它的繁华;拔地而起的五彩斑斓的教堂尖顶,标示着它的神秘。党政工商,林林总总的机构,标示着它的权威。还有,南街尽头棉花厂高高的烟筒,西街南侧凌乱但足够阔大的影院,棉花厂南侧波光粼粼的水坑,古老宽厚但已颓废断续的城墙,以及城墙外人来人往和外部世界相通的汽车北站……这一切,像一幅清晰灵动的画面,活跃和铭刻于我的记忆,至死都不会磨灭。
他说,很早很早以前,巨鹿城中间高,四面低,是个乌龟形状,人们也叫它龟城。这个地方很有灵气,每到晚上龟城就开始转动,到天明正好转一圈,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从未间断。后来这个秘密被南蛮子发现了,他们请来能人一看,大吃一惊,说这个地方不得了,将来要出帝王。为了防止后患,阻止帝王的形成和出世,南蛮子按照能人指点的破解之法,在龟心——也就是在巨鹿城十字街中心,打了一个深深的洞穴,在里面灌满了生石灰。据说,龟就这样被治死了,巨鹿城从此不再转动。当然,一块被治死的还有所谓孕育中的那个皇帝。
当时我还不太懂事,对父亲讲的故事自然是深信不疑。于是,我便产生了对南蛮子的气愤——他们真是太坏了,帝王可是天底下了不起的人物,巨鹿县出一个该有多好。可惜,这块风水宝地,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那群可恨的南蛮子断送了。愤慨和遗憾之余,有时去城里,走在十字街头,竟下意识的东张西望,寻找父亲故事中的那个洞穴的痕迹。这自然可笑,但确实是当年的真实情景。
我最早一次对巨鹿城的记忆,是人民政府惩办张百魁。那是轰动巨鹿的一件大事。张百魁在日伪时期,是巨鹿县伪警备队大队长。他死心塌地的投靠日本人,疯狂捕杀我抗日志士和无辜百姓,血债累累罄竹难书。八路军锄奸队几次要搞掉他,但都没有得手。解放后他毁容变相,畏罪潜逃。三年后被抓捕归案。由于他罪大恶极,民怨沸腾,惩处他是震动巨鹿的一件大事,一时县城空巷不说,三五十里的人也都扶老携幼而来,其中有受害者,也有受害者的亲属,他们都要亲眼看看正义战胜邪恶的结局,看看当年张牙舞爪、残害百姓的汉奸的最后下场。巨鹿县是1948年解放的,三年之后当是1951年的样子,那时我至多也就是四、五岁吧。对于为什么要惩办张百魁,我不是很清楚,但知道他是一个非常坏的坏人。惩处他的那个场面我记得清清楚楚:在城西南县中学前面、阔大的操场上,矗立着许多秆子,上面捆绑着可以唱歌可以说话的东西(应当是扩音器了),而且声音是如此之大。在西面靠近城墙的地方,搭着一个不高的台子,台子一侧木柱上就捆绑着张百魁。台子东面阔大的场地,是一片人的海洋。那个场面,虽然过去了几十年,但留给我的印象却极为清晰和深刻。
我们村子距离县城不算远,只有六、七里路,但道路狭窄、弯曲,都是流淌的沙土,很难走。去县城的中途有一个歇脚点,在庙王庄村南路边。那里竖躺横卧着几块石碑,还有几株枝叶茂盛的柏树。我大多时候走到那里,都要玩耍一阵。夏天炎热,还会躺在光滑的碑面上歇息乘凉。去县城,最难走的地方是翻越城墙,但也最刺激。那个时候的城墙,虽然已经破败不堪,但在我童年的心中,依然是很高很陡,犹如一道耸立的大坝。每逢走到它的近前,需要鼓足了劲,一溜小跑才能攀登上去。下来也很陡,需要格外小心,但却省力气多了。每次从那里翻上爬下,都有一种新鲜感,一种临高履险、跨越天崭的自负感。
只要去县城,西街南侧的一个书店,我是必定要去的。直到我入伍前,这个习惯始终未变。那个书店不大,但却是县城唯一的,各种书都有,服务态度也好。我在那里买过数不清的书,而最后买的一套书,是马克思的《资本论》。我童年时所买的书,都是小人书之类。现在能够记得的,除了如《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外,还有一些当时电影、戏剧改编的作品。一本叫做《砍月桂的孩子》,留给我的印象特深。那本小人书说的是:有一个男孩,由于他的懒惰和贪婪,屡屡欺骗小伙伴,最后被神兔带到月亮上去,逼迫他无休止的砍伐月桂树,以惩罚他的虚伪和狡诈。由于那个故事的影响,一直到现在,我只要望见月亮,就联想到月桂树、小白兔和看月桂的孩子。而且越是细细的去看,去琢磨月亮上如烟如雾的阴影,越是觉得它像。我佩服设计这个故事的人,他利用人们心灵中最神圣的东西,和人们心灵中最缺憾的东西,巧妙的融会在一起,编织出了世界上这个精彩的故事,
我在县城的书店里买了小人书,一般在县城是不看的。因为那里人多车多,心里不安静不踏实。等到走出长长的南街,翻越高高的城墙,踏上回家的小路,才开始那幸福的精神享受。我从兜里把书掏出来,细细看那封面,就像久久饥饿的人面对一块香喷喷的大饼。如果是一本小人书还好办,开读就是了;如果是两本,就要仔细掂量斟酌一下,看看先读哪一本后读哪一本更好些。回家的路是熟悉的,因此读起来几乎不用看路,完全靠感觉就能把握距离和方向。当然,有时感觉也误人,常有因读书而走冤枉路的时候。一两本小人书,在路上就“消灭”干净了,回到家里,就成了可以给伙伴们卖弄的“学问”。
去县城,大多时候是跟着父亲去。父亲是当家人,肩膀上挑着一家子的生计。他去县城,不像我似的单纯。他要去棉花市场,布匹市场,牲口市场,木料市场,蔬菜市场…… 我就跟在他的后面,游走县城的各个街道,游走市场的各个角落。在我童年的眼中,巨鹿远远胜过今天的大都市。我惊奇那个地方的阔大,惊奇那个地方的人多,惊奇那个地方的货物齐全……当然,还惊奇父亲把手伸在长袍布襟之下,与买者或卖者讨价还价的情形——我不明白,他们只是各自伸出一只手,在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是运用怎样的语言,来谈判货物价格的?在县城的集市上,使我最害怕的,莫过于父亲在卖东西的时候,因事情暂时离开,把摊子交给我看管。此时,面对买主的问价或购买,紧张而倔苯的我,常常反应迟钝,差三错四,手忙脚乱,破绽百出。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清楚的知道,自己绝对不是一个做买卖的材料。因而在以后的岁月里,不管有没有机会,我从来没有动过下海经商的念头。而我最为高兴的,是年前逛鞭炮市场。每逢临近年关,县城西街礼堂门前那一段路的两侧,货案子上摆满了红纸黄纸包裹的鞭炮。你呼我叫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和“二起脚”在空中接二连三的爆炸声,把一个市场烘托的年味十足。此时,我兴高采烈的游走其间,认真进行比较选择,购买最理想的过年燃放的鞭炮。
我真正走进县城,是在公元1958年的夏季。那年我在村子里读完小学,报考了县城高小。在久盼无音几近绝望的时候,一个炎热的正在吃饭的中午,收到了入学通知书。就是那张通知书,引领我走进县城,在以后两年的时间里,和它如影随形、朝夕相处。
也许是那时的学习过于紧张,也许是学校的纪律过于严格,也许是我的眼光过于迟钝,在最初投入它的怀抱,本该有许多留影、许多感触的岁月,现在寻找起来,竟是一片空白。这不能不是一个缺憾,但又是无可掩饰的事实。我只零碎的记得,我在二十四班,班主任是靳世勋,班里一部分同学是县城人,有的至今我还可以叫出他们的名字,但我从来没有到任何一位同学家中去过。我不在学校住宿,早来晚走,中午带一顿饭。由于家中贫穷,我带的饭基本是全班最差的,每逢吃饭总是自己悄悄吃,不敢和同学们围拢一起。我的学习成绩一般,且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因而不为人瞩目。在学校两年,从来没有得过什么荣誉,当过什么头头,受到过那一位老师的青睐。有的,倒是偶尔受到侮辱。记得有一次,一个同学的墨水瓶丢了,他怀疑是我拿的,一些学生和个别老师也竟这么看。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蒙受屈辱。在那里学习了两年,虽然后来没有考上中学,但还是受益匪浅。那所学校,留给我怀念的地方不多,唯一一段美好的记忆,是从校园到后面体育场中间的那一段路。因为那段路要跨越一道高高的城墙,而站在那段城墙上,可以看城看村,看云看树,或者夕阳,或者白云,让人有一种飞升起来,融入大自然的美妙享受。
高小毕业后,由于没有考中学,我回到了自己的村子。后来,鬼使神差的命运,使我再一次返回城里。不过,这次不是学习,而是“打工”——到县交通管理站当修路工。这是大哥托人给我安排的,目的是要我走出农村,也给家里在经济上创造些收入。县交通管理站在县城的最北端,和汽车站在一起。县城北街的道路弯曲不平,下雨泥泞,我每次回家,那是一条必经的坎坷之路。我刚一上班,没有到县城集中,吃住在家里,每天背着粪筐,独自到巨鹿至平乡的公路上干活。后来,去了县城,和二十几个工友生活在一起,主要任务是维修道路。先在郭城路段干了一段时间,后来去了林庄路段。前后一共干了三个多月,把巨鹿县的公路跑了个遍。每个月挣钱不多,但也积攒不少。更重要的是,结识了一些朋友,接触了一下社会,了解了外面还有一个很大的世界。
再次使我加深对县城印象的重大事件,是“文化大革命”。县城里“文化大革命”闹得最凶,成了各村农民关注和议论的中心。“破四旧,立四新”,红宝书、红袖标,学生停课闹革命,揪斗走资派,大辩论,大串联……老百姓有说不尽、讲不完的新闻。后来,县城里的红卫兵,纷纷到农村串联,鼓动和组织农民成立造反组织,斗争地富反坏右,抓走资派,夺权……城市的风暴也刮到乡下,安静的农村也涌起了波澜。许多村里的红卫兵组织和县里的同类组织挂钩,县里的风吹草动不仅波及到农村,而且更吸引了农村人对那场政治运动的关注。
那时候,正是我对任何事物都感到新奇的年龄。轰轰烈烈、席卷全国的政治“大革命”,十亿人为之疯狂起舞,我也不会超然。每次去县城,我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关注解析这件事上。县城里的学生,后来形成两个严重对立的组织:“双十二”与“野战军”。双方都发誓保卫毛主席,保卫社会主义,保卫红色政权,可是却激烈冲突,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两派在县十字街南北两侧的建筑制高点上,各自安装了高音喇叭,声嘶力竭的互相诅咒,互相攻击,昼夜不息。甚至还发生过武力攻防之战。在县城的十字街,西南角是主营布匹的百货商场;西北角是五金杂货店;东北角是综合百货商场;东南角是个小洋楼。这里是巨鹿县“文化大革命”的中心。双方组织的广播站都设在这里,双方组织的大字报也贴在这里,双方组织的大辩论发生在这里,双方组织的各种传单、快报也挥洒在这里……甚至批斗“走资派”也选择在这里。百姓们逢集赶会,不能不经过这里,但又最怕路过这里,因为这里是学生们集会辩论的场所,也是群众围观看热闹的地方,道路常常因此而堵塞的水泄不通。
巨鹿县“文化大革命”中激烈的派别冲突,最后以“野战军”被镇压而告结束。记得是1967年。荷枪实弹的部队开进县城,大军压境,气氛骇人。在宣布“野战军”为反革命组织后,坚决进行了镇压和取缔,重要骨干被抓捕入狱,受蒙蔽者则接受教育,自我反省,划清界限。三十多年过后,回想当年一幕,令人不寒而栗。
1976年,随着他老人家去世,“文化大革命”终于落下了帷幕。但“文化大革命”留下的深伤巨创并没有因此而结束。带有极“左”烙印的各种标语,还披风淋雨的存在;各种极“左“言论,还充斥着广播、电视、报纸;各种派系和对立情绪,还在悄悄的和公开的较量;墙上厚厚的大字报的残余,还在夕阳下放射着幽幽白光……唯一不存在的(在我对巨鹿县城的印象中),是十字街西街口那座巍然屹立的石牌坊。我不知道它修建于什么年代,但我赞叹它的壮观和雄伟。她大约是巨鹿县最值得自豪和最古老的一个建筑物了。而她,竟然被毁于“文化大革命”,被毁于“破旧立新”的运动之中!
其实,在那场历史性的浩劫中,受伤害和被粉碎的何止是巨鹿县的一座石牌坊!
1969年底,我当兵离开了故乡。虽然身在异地,但我依然关心着巨鹿。可是,在年复一年的岁月中,在千里迢迢的另一个地方,我问询了诸多来自家乡的故人,也发出了类似于地球人寻找太空人般的希望对接的信息,但始终是一种企望,一种奢望,一种没有结果的单相思。十年之后,我面对久违的她时,看到的依然是她不变的容貌——旧时的街道,旧时的房屋,旧时的做派,甚至连她的十年前的某些重大缺陷——道路上一个个深坑、街道两侧一个个临时搭建的不雅的建筑——都完好如初。于是,我再次默默祈祷,默默等待,祈祷和等待巨鹿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祈祷和等待巨鹿的草长莺飞,树绿花红。
终于在又过了一个十年,我如愿以偿了:巨鹿——这个长期昏睡于地下的僵直的蛹(何止一个巨鹿啊),终于在改革开放的艳阳天里苏醒、蠕动、振作、脱化,成为一只迎春飞舞的彩蝶。
一个新的巨鹿,在众望所归里诞生:城东,新开辟的一条宽阔的南北大街,云集了县委、县政府、县招待所等机关单位,云集了百货商场、批发市场和集贸市场,云集了新增加的和搬迁过来的大量人口。当然,也云集了赏心悦目的霓虹灯光和催人奋进的现代化气息。
由于交通和地形原因,巨鹿县城的建设在继续向北和向东拓展。巨鹿城的整体面貌,就像一盆造型独特的盆景:老城是古老皴裂的树基,新城是树基之侧拔地而起的新干。它们相映相衬,既不乏赏心悦目的现代新绿,又保留着古貌古心的历史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