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是我心中的英雄，最后活成了一张旧报纸
01
他是一家国营汽修厂的工人，心灵手巧且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宠娃狂魔”。
且不说，他会想方设法帮我弄来玻璃球、钢蛋，做滚铁环这些常见的玩具。
有一次去外地修车，他看到当地“小猫钓鱼”的电子玩具，回来后，就跟工友一起，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时间，给我做了一台。
那个玩具，让我成了整条街上人缘最好的仔。
02
那是我8岁那年的事情。
有一天，爸爸和工友修理一辆大货车时，电焊打出来的火花引燃了车厢里那层厚厚的草甸子。
而这时，爸爸已经来不及拿灭火器，他一个箭步跳进驾驶室，开动大货车，加大油门冲了出去。
当他将燃成火龙的货车停到一处无人的荒地后，仅仅不到三分钟的时间，油箱就崩出了火球，整个车子烧成一堆废铁。
03
第二天，报纸、电台纷纷播报了爸爸的事迹，他成了这个城市的英雄。
对这事，他回家只字没提。
妈妈后觉后怕地责怪他：“你也太胆大包天，要真有什么事，我和儿子怎么办？”
然后，妈妈认真地读了N遍报纸上关于爸爸的报道，边看边哭：“你有什么数，你自己当时根本什么都没想，下次再碰到这样的事，可不能往前冲了……”
那时候，我觉得爸爸好帅，也觉得妈妈好怂。
04
隔壁爷爷半夜在家晕倒，奶奶来敲门，他二话不说就跑过去，把爷爷背到了医院。
后来这个爷爷去世，唯一的女儿在国外回不来，他就默默请了假，帮着料理完全部后事。
有他在，冬夜不管下了多大的雪，第二天早上，小区院子和旁边的路一定清扫得干干净净……
而为了感谢这样的爸爸，每次邻居们看到我，不是塞把糖，就是买瓶汽水。
爸爸不让我拿，可我哪架得住邻居的一路“追杀”和肚里的馋虫。
05
那时我最开心的事，就是端着水盆给爸爸打下手，像侦探一样查找轮胎的漏点。
偶尔还被允许拿着锉刀，帮他在车胎上锉出一块崭新的茬口，以便于抹胶。
那样的爸爸，让我充满了崇拜和景仰。
06
光阴流转，爸爸的国企在我上高二那年改制。
他因为手艺好，成为改制后第一批私企的汽车修理工。
那也是他这辈子最为憋屈的时光。
每天回到家里，听到最多的，就是他的抱怨。
一辆车子电脑进水，只需要用电吹风把水吹干就能解决。
谁知，爸爸刚拿起电吹风，就被老板叫了过去，老板让他告诉车主，车子需要大修。
爸爸不肯，然后老板让另外一个工友出马，明明20块就能解决的事，车主最后花了1000块。
有人胎压不够，爸爸帮其车胎补了个气。
可老板貌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后，听听发动机的声音，对车主提出警告：你这车缺缸啊。
结果，本来只是补个胎压的小毛病，被确诊为发动机磨损严重，需要大修。
有好几次，爸爸假装去厕所，跟车主偶遇，提醒他们这些事。
结果，被老板发现后，把爸爸开除了。
07
爸爸毫不犹豫地离开，自信以自己的手艺不愁找不到工作。
可那些年，他先后换了几家汽修厂，他的手艺没话说，但刚直不阿的性格，却成为最大的绊脚石。
同样是修理工，他有一修一，每个月只能赚到微薄的底薪。
可人家有一修二，甚至大修，光提成就是他工资的好几倍。
甚至有修理工在说服车主换刹车油未果后，往其刹车油里兑酒精，结果造成变速箱严重磨损。
车主再来时，他们指着磨损严重的变速箱说：“你不听我的，再这样下去刹车失灵，那事就大了。”
爸爸愤怒地在早会上揭穿同事的行径，说这是伤天害理。
这样的言行，注定让他受到同事们的排挤。
就这样，他从一家汽修店，换到另外一家。
08
那是爸爸人生中最为煎熬的时期。
一方面，需要养家糊口，一方面，良心不允许他撒谎。
每天下班回家，他就跟妈妈各种吐槽，常常说到火冒三丈。
而妈妈劝他：“咱首先得活下来吧，你不做亏心事就好，孩子马上要上大学了，用钱的地方也多……”
他明明答应好好的，可看到那些黑幕，又管不住自己的嘴。
渐渐地，爸爸在圈里出了名，没有一家汽修店愿意要这个刺头。
事实上，只要他肯睁只眼，闭只眼，就可以收获满满。
可他宁愿去当商场当保洁，也不肯再去做老本行。
哪怕以前的同事找到他，高薪聘他当合伙人，他也毫不犹豫拒绝了。
他说：“我怕半夜做恶梦。”
我心目中的超级英雄，就这样变成三天两头失业的中年男人，一个说及那些行业黑幕，就怒不可遏的愤青。
09
从师傅小吴到保洁老吴，爸爸的收入真是天上地下。
尤其是从前同事聚会，看到好多从前的工友都发达了，爸爸心里也会有所触动。
可是，这一点不耽误他继续特立独行，做那个最为倔强的自己。
第一次觉得爸爸也很卑微，是大一那年寒假。
我想请高中同学吃饭，跟爸爸要几百块钱。
可他把兜翻了个底朝天，只凑了不到235块。
爸爸急得直挠头，有几分愧疚地看着我。
我匆匆接过来，连忙表示：够了够了。
爸爸也没那么顶天立地，无所不能。
那种感觉，真的好丧。
10
在21世纪初，手机支付尚未流行那几年，商场是小偷们出没最多的地方。
于是，爸爸本职是保洁，却也时常干些反扒的工作。
他曾经好几次现场捉住小偷，将其扭送到派出所。
有一次，他在下班途中被一个小偷报复，当街对着他的大腿刺了一刀。
虽然商场最终给爸爸算了工伤，但也在他出院后不久，跟他解除了雇佣关系。
事实上，商场早就对他管闲事、惹麻烦的行为不满。
11
再后来，爸爸到了一个小区当保安。
说到底，保安这个工作真的很适合他。
他的热心肠，终于有了安放之处。
有业主提不动东西，他热情地帮其送到楼上，有新手司机不会倒车，他除了各种指挥，还不忘给自己加活。
比如，看到车子有什么异响，他也会指出问题，小毛病就帮人家解决，大毛病就会告诉人家去修配厂的注意事项。
小区有个儿童游乐场，那些器材需要定期维修，他主动承担下来，每天早晨都会提前到岗，先去看看那些器械是否有隐患……
别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有他，一生如一日地，没事找事。
12
爸爸每天高高兴兴上班去，开开心心下班来。
他拿回家一面面锦旗，还有年度优秀员工的奖状，而这些，并不能改变我家不宽裕的现状。
2007年，大学毕业后，我想创业，想跟爸爸一起开个汽车维修点。
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不会再干那个，你也别干。”
我很生气。
在我看来，我们爷俩用自己的手艺创业，是让家里摆脱窘困的唯一途径。
他可以君子固穷，那么我呢？
没房子，没体面工作，拿什么恋爱结婚？
可他说，你一个堂堂大学生，就要堂堂正正地靠本事吃饭。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跟他吵架，我说他活到今天很失败，并给他下定论：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的一无所有感到后悔。
13
直到那天，那场争吵，我才发现自己对爸爸的不满，由来已久。
他曾经的同事，如今当老板的，成为大师傅的，哪个都混得不错。
只有他的人生，一路高开低走，沦为底层。
少年时对他的崇拜，就这样，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稀释。
对他的抱怨，与日俱增。
只不过，知道他的不可指望之后，我默默憋了一口气，开始自谋出路。
从房地产销售做起，我攒了第一桶金后，成立了一家二手房中介。
两年后，在同城开了三家分店。
第五年，我买了房，有了车。
第六年，我结婚了。
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拼来的。
结婚第二年，我在同小区给爸妈买了一套房子。
我盘算着，等将来有了孩子，让爸爸也别再干了，跟妈妈一起帮我带娃。
14
2017年秋天，女儿出生了。
我想让爸爸退休，享受天伦之乐，他却死活不肯，也不肯搬到我为他买的新房。
他说自己还不到六十，还能对这个社会做点贡献。
这话，令我气结。
他连自己家人都关照不好，却一心想着在外面做好事，接受别人的赞美。
这样的他，不是自私，又是什么呢？
15
都说好人有好报，可我没看出来，爸爸的好报在哪里。
2020年5月的一天，他因为多管闲事被打掉一颗门牙。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
那天他在班上，一个年轻女孩遛狗时没拴绳子。
在小区门口，那只大型犬突然朝一个女环卫工冲过去，环卫工本能地拿起扫帚抵挡。
这时，年轻女孩冲过来，先是抱住自己的狗，然后开始责骂环卫工，说她打自己的狗，还要让环卫工给她的狗道歉。
并且威胁道：“如果你不道歉，我就带狗狗去医院做全面检查，所有费用都得你掏。”
一时间，围了很多人。
而事情恰好就发生在，爸爸的眼皮子底下，他是不可能坐视不管的。
他拨开人群，开始打抱不平，说女孩不拴狗本身就不对，而且环卫工也根本没碰到她的狗……
不等他说完，女孩就怒了：“你算干什么的，一个臭保安，当自己是警察啊。”
爸爸也火了，指着女孩的鼻子说：“我看你是跟狗在一起待久了，身上一点人味都没了，你必须跟这个大姐道歉。”
这时，女孩给男朋友打了电话，男朋友很快来了，什么都没问，一拳把我爸打倒在地。
16
得到消息时，爸爸已经在医院了。
他的门牙被打掉一颗，还有轻微脑震荡，人送到医院时，血压飙到了180。
我冲到他面前，事先准备了一肚子训斥他的话。
可看到他张嘴冲我笑，那缺失的门牙，我全身所有的血都冲到了脑门，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
“爸，谁干的？那个人在哪？我废了他。”
而这时，看望爸爸的那些人不由分说拉住我，让我不要做傻事。
他们都给爸爸出主意，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老吴，你这次就把医院住穿，好好治治那对小畜牲。
可我爸呢，第二天下午就偷偷出院了。
我接他回家的路上，他说：“那男孩被刑拘了，也算受到了教训，没事还住医院里，咱成什么人了，咱不讹他，让他们自己反思吧。”
一大早上，每路过一个广场，就会看到那些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
我心里特别感慨：“爸，您年纪也不小了，就不能跟他们学学。”
他望向人群，说：“人活着啊，除了养自己的生，适当地，也得养养社会的心。”
我抬头看着爸爸，一肚子想说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17
休息了一周后，爸爸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但没过几天，物业公司以裁员的名义，建议他退休。
他们没明说，但爸爸心里清楚：因为自己好打抱不平，物业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爸爸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在背后安排的。
我找到物业经理，苦口婆心的给他讲爸爸的人生经历，希望他们给我一个晚年的父亲。
这才有了辞退一说。
18
失业那天，爸爸独自在家喝闷酒，妈妈把我叫回了家。
我陪爸爸爸喝了一杯，他念叨着：“这个社会已经不需要我这样的人了，我是一个多余讨嫌的人……”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英雄末路吧。
我只能劝他：“退休吧，跟我妈一起带你孙女，多好。”
爸爸嘴上答应着没问题，可他依然闲不住。
谁的狗没拴，谁乱丢垃圾，小区里的地砖松动了，下雨天一踩喷一身污水，他默默拿来工具，给填平，抹好。
有天下班，我刚好碰到他蹲在地上抹水泥。
我喊他：“爸，这活可以找物业。”
他头也不抬地说：“找了好几次，都说让等，也不是什么大活，我来吧，我还有点用。”
不知为什么，听他说自己还有点用时，我心酸得要命。
我知道，他心里有委屈不甘，社会生命的草草结束，对他来说，不是经济上的打击，而是精神上的重创。
他成了一个不被这个社会欢迎的人。
19
有一次，我去老房子拿户口本，在柜子里翻到了曾经报道过爸爸的报纸。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响起那句歌词：我的父亲已经老成了一张旧报纸。
是啊，26年过去了，报纸已经发黄，可画中人的心肠还像当年一样滚烫。
爸爸其实从来就没有变过，而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为他骄傲的少年。
变的是我，不是他。
是我看他的方式，衡量他价值的杠杆与尺度变了。
变得市侩功利怕麻烦，变得不像他儿子……
20
那天之后，我把爸爸请到了公司，让他负责三个门店的治安保洁。
他特别开心，开着公司的看房车，在三个门店之间奔波，乐此不疲。
路上碰到人家的车趴窝，他还是会管不住自己，上前去搭把手。
屡劝不止。
而我，慢慢也不再劝他。
为了做自己，他付出了高昂的代价，频频受挫，却初心不改。
这辈子，都很难改了。
而我也不可能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但至少，作为他的儿子，沐浴他人品红利长大的我，是时候，为他的善良与可贵，撑把伞啦。
我不鼓励他，但，也尽力不再让他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