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梁太太，婚姻很美满，就是过不去小叔子那道坎。
01
1992年，我妈19岁。
扎两条麻花辫，水灵水灵的。我爸看到照片，一眼就喜欢上了。
但我妈看我爸，却不怎么满意。
其实我爸长得也很精神，但我妈不喜欢戴眼镜的男人，她觉得斯斯文文的，不像干活的料。
媒人传达了我妈的意思，我爸不死心。
他骑自行车去了外婆家，特意摘了眼镜，想给我妈留个好印象。
可我爸600度的近视呢。
加上外婆家点的是煤油灯，灯光很暗，一屋子的人，我爸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然后闹了个大笑话。
他把我妈误认为是我舅，傻乎乎地凑在跟前问，抽烟吗？
引来哄堂大笑，我妈也跟着笑了。
虽然有点丢面子，但博得了美人一笑啊。我爸觉得值了。
这一年，我爸24岁，我妈19岁。
我爸每次说起这事的时候，眼神明亮，像是爱情。
当然，那是他一个人的爱情。
02
我妈想要的如意郎君，不是这种戴眼镜的书生。
姥姥姥爷总共生了七个女儿，是村里有名的七仙女，个个貌美如花。
我妈出生于1973年，排行老二。
小学五年级时，她因为臭美被老师批评，赌气辍了学。加上家里孩子多，她跟着大姐一起照顾，也就无心上学。
我妈这人打小就很孝顺，也很争强好胜，但就是有点小倔强。
譬如她觉得好男人的标准，应该是体壮如牛，这样才能撑起一个家。
而我爸，和她的理想型，相差甚远。
我爸那边，爷爷奶奶生了四个儿子。
我爸也是老二，人聪明，读书好，心里有个上大学的梦。可他上高中那年，爷爷奶奶相继离世。
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塌掉了。
那时大伯去当了兵，三叔是小混混，最小的四叔还在读小学。
我爸被逼着一夜长大。
他退了学，去武汉打工，承担起家庭责任，供四叔读书。
因为家里的状况，也就没心思管自己的事。一晃就到了24岁，爱上我妈。
那是属于一个男人最初的心动。
我妈不喜欢他，他也不生气。只要有空，就去外婆家挑水，砍柴，挖红薯。
其实在这之前，我爸没干过多少体力活。他挑水，摔了跤。挑米，米撒了一地。
为了心爱的姑娘，我爸用心良苦。
外公外婆越看越喜欢，对我妈说，不能随你的性子，这人人品好，就他了。
我妈也就嫁了。
1993年，我妈成了梁太太。
03
一年后，我妈生了梁小姐，也就是我。
前面的故事，全都是我爸喝醉酒后，拉着我坐在院子里，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的。那样的时刻，他的眼里有星星。
我爸爱我妈，毋庸置疑。
但我妈对我爸，用我大伯的话来说，就是我爸娶了个没心的女人。
是1996年，计划生育最严格的时候，我弟出生了。
家里值钱的东西，包括缝纫机电视机被搬走，还罚了几千块钱，家底全都掏空了。
再来闹的时候，实在拿不出钱，他们就把我爸关进去了。
我妈带着我和弟弟去了外婆家。
大伯跑去找我妈，看到我妈坐在那大口吃饭，就来了气，指责我妈说，你可真够狠心，孩子爸关起来了，你还吃得下饭。
我妈根本就没理会。
大伯见我妈没有半点拿钱去赎人的意思，只好自己出钱去把我爸弄了出来。
这事，是我在大伯家，听他们唠家常时听到的。
我没去找我爸妈求证。
因为以我对我妈那时的了解，她是能做出这种事的。毕竟她对我爸，没什么感情啊。
我爸一定很伤心，我又何必旧事重提，再伤我爸的心呢。
小时候，我特别羡慕别人家的妈妈。说话温柔，轻声细语，做饭还特别好吃。
而我妈，嗓门大，不讲道理。明明是个美女，却没有美女的样子。
做饭还特别不好吃。
反正打从我记事起，我就觉得我爸娶我妈，亏了。
04
老实说，我妈年轻时，是真的脾气差。性子直，心里藏不住事。
有次她和三婶吵架，竟然吵到打了起来。
两人都有错，也都受了点小伤。但三婶属于小女人型，哭得梨花带雨，特别伤心。
我妈很倔强，一点眼泪都没掉。
大伯看到一个哭得惨兮兮，一个盛气凌人的样子，就有把我妈骂了一顿。
我妈仍然没有哭，只是带着我和弟弟去县城找我爸。
自从结婚后，我爸就没去武汉了。因为不放心我妈一个人在家。
他在县城找了份活。
那天到了工厂门口，我爸看到我妈一脸狼狈，还挂了彩，急得一个健步奔过来。
跑得太急，没注意到脚下的钢板，我爸摔了跤，额头出了血。
我妈一下子哭得肝肠寸断。
我爸手足无措，哄了半天，带着我们去买汽水。
那时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妈打架时没哭，在我爸面前会哭得那么伤心。
那时的我，大概只知道夏天很热，汽水很好喝，我妈脾气不好，而我爸是世界上最温柔体贴的男人。
他是真的把我妈放在心尖上来疼的呀。
我清楚地记得，有次我爸带着我妈和我坐公交车。
司机开得飞快，我妈晕车，吐得不行。
我爸让司机开慢点，说了两三次，司机怒了，两人打了起来。我看得目瞪口呆。
再后来有一次，村里举办活动，包了一辆客运车。
我爸一大早就没了人影。
原来他起床后就跑去给我妈占座，想让我妈坐最前排，这样晕车好一点。
我爸这么暖，我不明白我妈为什么还能跟他闹矛盾。
05
矛盾的中心，当然是我四叔。
四叔考上武汉大学那年，轰动了好几个村庄。
我爸红了眼眶。
不止是因为四叔光宗耀祖了，还因为上大学也是我爸心底一个未完成的梦想。
四叔是我爸梦想的寄托，没人能理解他的激动。
但随之而来的，是高昂的学费和生活费。
那些年，我爸挣的钱，还没在口袋里捂热，就给了四叔。
我妈在家带两个孩子，连买油都要左省右省。
我妈心里难受也正常。我爸为了四叔，正在损伤这个小家。
然而心寒的是，四叔大学毕业后，有了不错的工作，在深圳安了家，对兄嫂却没有半点感恩之情，仿佛一切是理所应当。
我妈为这事耿耿于怀，是她心里的一个坎，时不时拿出来跟我爸吵架。
我爸总是让着我妈。
那时的我，理解不了这些。我只知道我妈蛮横不讲理，于是下意识地去维护我爸。
也下意识地觉得，我妈不爱我爸。
所以我爸每次喝了酒，拉着我在院子里回忆他俩那点往事时，我的心里是有些嗤之以鼻的。
那只不过是我爸一个人的风花雪月而已。
他俩的婚姻，无非是相互凑合着过日子，是我爸一厢情愿地爱我妈。
06
一直到我上大学那年的寒假。
有天晚上吃完饭，我爸躺床上看电视时，突然喘不上气，直接晕倒了。
我妈一下子慌了神。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妈那么盛气凌人的一个人，变得六神无主。她拨电话叫救护车时，手一直在发抖。
最后还是我拿过来，拨通了电话。
还好，只是胃积水，需要住院一段时间。
那时距离过年，还有三天。
所以那个新年，我们一家三口是在医院里度过的。
我妈买了个陶罐，天天给我爸炖汤，将我爸养胖了十斤。
我妈难得贤惠，也难得温柔。
那段时间，对我爸，总是笑脸相迎。然而一转身，却是眉头紧锁。
可能我长大了吧。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妈是在意我爸的。
她很担心，却又不想在我爸面前流露出这种焦虑。再担心，她在他面前也要强颜欢笑。
他倒下来了，她要站起来撑起这个家，要给他肩膀靠一靠。
那是我第一次重新审视他们的婚姻。
有一种爱是，我对你一见钟情，爱得热烈。譬如我爸对我妈。
还有一种爱是，我对你日久生情，爱得细水长流。譬如我妈对我爸。
我想起我妈和三婶吵架那次，我妈在外人面前那么要强，再委屈也不肯掉眼泪。但是看到我爸，她却哭得肝肠寸断。
所以无非是，在爱的人面前，才肯流露出自己的脆弱。
她爱他，才肯示弱。
以前不懂，那一年我算是慢慢懂了。
07
我弟考上大学后，我妈也跟着我爸一起出门打工。
有天，我妈突然给我打电话，生气地吐槽我爸。
她说，你爸今天不知道发什么神经，莫名其妙地跟房东吵架，非要搬家。我下班都累死了，你说你爸怎么突然这么幼稚？
我听着，觉得不可思议。
我爸一向与人为善，不是会吵架的人呀。
正纳闷想去找我爸问个究竟时，我爸偷偷给我打来电话。
原来当天晚上，小区有个女的跳楼自杀。他怕我妈害怕，于是故意和房东吵架，想着连夜搬走，让我别跟我妈说。
那一刻我心里暖坏了。
想着我妈运气真好啊，遇到这么好一男的。
过了几天，我妈又给我打电话，说他错怪我爸了。我想应该是这事过后，我爸跟她解释了，于是故意配合说，你看，我爸多好。
我爸对我妈好的事情真的太多了。
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围着一起打麻将。
每次我妈出牌时，我爸就故意逗她。说，小心点，我要胡牌了。
我妈一开始说，我不信。
但只要我爸假装要推倒胡牌的姿势，我妈就很怂地去换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故意吓唬人的把戏，可我妈每次都中招。
我和我弟等都等得打哈欠，但这俩人乐此不疲。
如果我妈很久没胡牌，我爸就会给我和我弟发微信说，快，我们让你妈多赢点，她要睡着了。
然后我们三人很认真地配合，让我妈胡牌。
胡牌了，我妈就很高兴。她一高兴，我爸就高兴。
这个家自然其乐融融。只是和他俩打牌这事，我和我弟能逃就逃。这哪里是打牌，分明是看他俩撒狗粮。
这几年，我妈迷上玩抖音。
有天，我妈不解地问我们，有个老太太拍得不怎么样，但是每天很多赞。我拍这么好，点赞怎么这么少？
我和我弟都笑她越活越幼稚，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但我爸都记在心里啊。
他拿我和我弟的手机，给我妈的每一个作品点赞。
我和我弟哭笑不得。
其实心里真的很暖，为我爸对我妈的良苦用心。
08
我想起有一次，我爸喝醉，拉着我讲他和我妈的往事后，很认真地说，我会让你和弟弟生活得越来越好的，你要相信爸爸。
其实我没想过要多好的生活，因为我和弟弟要的，他都已经给到了啊。
正是因为有我爸，我和我弟在爱情里少走了很多弯路。
我不会因为男人一点点的好，就以为是爱情，因为我见过我爸是怎么爱我妈的。
而我弟见过我爸怎样爱我妈，所以耳濡目染知道以后怎么去爱他的妻子。
以前我问过我爸，我妈性格不太好啊，你怎么就对她死心塌地呢？
我爸说，你妈跟着我受了那么多苦，不就是脾气差点嘛，我一辈子让着她都是应该的。
就是在那天，我忍不住提起当年我爸被关，我妈不救他的事。
我爸听完，一下子笑了。
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真相并不是这样的。
我爸在牢里关了一个月，没洗澡没刮胡子，回来那天，像个野人一样。
我妈破天荒地带着我爸去买了新衣服，还去拍了全家福。
我爸问哪来的钱？
我妈说，找姐妹借的，本来是要去赎你的，但你哥来了，我就想着他应该有办法。我这点钱留着，要不然怎么养孩子。
我爸那天特开心，他以为我妈真的不打算管他，要去改嫁了。
这事，是他俩之间的小秘密，没敢告诉大伯。
其实我爸高兴，还因为我妈考虑得很周全。要救丈夫，但更要管孩子呀。
09
我家旁边的邻居们都说，我爸是妻管严。
两人吵架时，偶尔我爸也会跟着吵几句，但先熄火的人一定是我爸。
别家孩子看到爸妈吵架，可能会担心他们离婚。
我和我弟从来就没担心过。
因为无论他们吵得多凶，我爸总会偷偷告诉我们，我和你妈明天就好了，放心，我俩没事的。你妈就是这样的人，心里的事不吵出来，憋着就难受。我配合她演戏呢。
那时我听不懂这样的良苦用心，但唯一确定的是，这个家吵不散。
因为我爸说，一家人成为一家人，是修来的缘分。
他还特意举了个例子。
我弟生日是3月4号，我生日是4月7号，我爸生日是7月23号，我妈生日是11月25号。上一个人的日期，刚好是后一个人的月份。
我说他胡说八道，我妈是11月呀，怎么接他的23？
我爸很认真地跟我解释，一年只有12个月呀，12加11就是23。你妈是我们家的老大，所以隔着一轮。
我被这样的解释逗笑了。
我妈在旁边听到，说我爸瞎胡扯。可她的眉眼和语气里，都是明晃晃的幸福呀。
能被这样的梁先生爱着，我们有点迷糊有点臭脾气的梁太太，怎么能不幸福呢。
回过头来看，他们的故事一点都不轰轰烈烈，甚至有点鸡毛蒜皮，但其实27年过去，全是岁月静好。
谢谢梁先生和梁太太，让梁小姐见到了最平淡却最温暖的爱情。
爸爸爱妈妈，是孩子一辈子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