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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片天空下

2021-10-20 15:04:01 作者:和菜头 来源:槽边往事 阅读:载入中…

在另一片天空下

  昆明夏季的天空最美。当时我经常站在学校操场上仰望,认为世间找不出一支笔来画出这种从深蓝色到亮白色的连续变化,如果是在日暮,那就是从黑色到深蓝,从深蓝到金红色。仰望天空让人感到沉静,天穹之下,无尽群山之间,不知道曾经有过多少人这么抬起头来定定看着。

  我在昆明结识了人生中第一个朋友童年的朋友,不出预料也将是终身的朋友。我们从小学三年级开始认识,到初中二年级分别,他去了外地,我留在昆明,大家相处的时间加起来其实不到5年。此后的三十多年间,我们见面不超过二十次,也许还要更少一些。

  但我们依然是朋友,前往对方城市的时候,总要约出来见面。如果都回昆明过年,那么是大家最高兴的事情,因为有对方的存在,感觉家乡也变得完整了一些,足以平复岁月带来的惊心变化。也因为这些会面,让他在离家多年之后还能保持说昆明话的能力。每次头十分钟他讲得有些吃力,但很快就变得流利起来。我想,他的昆明话模块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大脑深处,需要花点时间抑制粤语和英文模块,才能重新唤起。于是,他的童年记忆也一并苏醒。

  三十多年过去,除了遥远的童年,我们没有多少现实生活的交集。我们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做着毫无相关的事,相互问询的时候,其实都听不懂对方在忙什么。很早之前我们就已经像是两个退休老大爷在公园石椅上对坐,一个人说,另一个人就那么听着。说什么不重要,又可以坐下来聊天很重要。这种感觉很微妙,有点自我证明的意味。我们轮流滔滔不绝地说着,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掉落出了1980年代的那个昆明,从此消失不见,而是真去了某个城市,真的有某种人生,真的在对方所不能感知之处存在着。此刻举杯相对的那个人,不是童年幻影,穿越时空进入自己的梦境。

  这两年世界变得很疯狂,此起彼伏的变化让人难于理解,我们转眼间也变成了中年人,困惑却比童年时还要多一些。位于这个变动不安的世界中心,永恒不变的是昆明的天空,以及在那片天空下美好的童年时光。一座小城里你只需要记得几条街,周日的时候小心避开地上的水洼,穿过开满丁香花的深巷,迈着一双小短腿走上3公里,去你朋友家看书聊天。而在微凉湿润风中,从厨房传来阵阵红烧牛肉的香气,一定还有新鲜薄荷的清凉味道。

  我们一次次回到童年,俯视着我们曾经平视甚至是仰视的景象。所有的细节被点滴拼凑起来,在我们面前栩栩如生,而我们是时空旅行者,回到记忆中凝固了的场景,在里面四处走动,不断指点什么物件或者人物给对方看。这应该是个创作过程,我们在每一次相逢时回到记忆深处,重建那个我们经历过的昆明。我猜中间应该有许多加工,我们每次新增一些东西,又抹去一些东西,然后我们相互确认,这就是我们曾经的生活,比历史还要真实。因为这个世间除了我们之外,再也找不到第三人可以证明我们曾经见过的一切,全靠我们自己。

  有一晚他很突兀地发来一条消息:人生过了大半,可是我最怀念的时光还是我们小时候。又说:不知不觉都老了,可是我对以前的记忆越来越清晰。隔着几千里地,我都能感觉到那种剧烈的震动。不知道为什么他单独回去了童年,因为我不在场的缘故,那个小世界摇撼起来,连带他的现实世界也变得不安。我约他在疫情平复之后来北京,回想起来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

  今天就是那个日子。难得北京也是一个晴天,虽然依然有一层淡淡的雾霾,却也还能算是秋高气爽,万里晴空。在遥远的他乡,在另一片天空下,我们将再次重逢,再次看着记忆中的昆明在我们面前缓缓升起,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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