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贵”茶叶蛋

　　清朝末年，天下大乱，硝烟四起。江西九江的源顺盐号当家人汪定贵心里明白，大势所趋，属于徽商的时代要落幕了，于是，他变卖大部分资产，回到位于皖南山区的老家宏村定居。这一年，汪定贵八十岁。

　　从十六岁随村中长辈去九江当学徒，到后来成为“亿则屡中，佥日良贾”的徽商大贾，再到如今垂垂老矣的杖朝之年，汪定贵一辈子纵横商海，富甲天下，如今回归故里，心中除了叶落归根的喜悦，还有很多的不甘。因此，他花巨资办了两件事：一是捐了个“五品同知”的虚衔，二是在宏村建了一幢后来被称为“民间故宫”的私宅承志堂。以此表明，自己无论从商还是退隐，都是别人难以企及的。

　　早已习惯在商海中翻云覆雨的他，如今被困于这皖南偏僻小村，时间一久，难免心生落寞。为排解忧烦，他开始潜心修佛，渐渐地，也就有了很多启发。

　　人生七十古来稀，自己已过八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又想到这辈子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也不知道伤害了多少人的利益，他心生感叹，于是广开善门，修桥铺路，周济乡里。

　　这天，有人来求见汪定贵。此人五十来岁，说自己叫程喜，“小的求见老爷，一是想当面表达感激之情，二是想来府上应个厨子的差事。”

　　原来，程喜是个应承婚丧嫁娶的民间厨子，只是他厨艺不精，加上年景不好，一家老小穷困潦倒。

　　前段时间，天降大雪，程喜卧于风雪中瑟瑟发抖，正巧被路过的汪定贵看到，便施舍了棉衣与银两。

　　程喜借此机会，一是来感谢，二是想讨个差事。

　　汪定贵坐拥金山银海，什么样的菜没尝过，他身边就有一个叫常远的御厨后人，是花重金从九江带回来的。

　　一个民间厨子毛遂自荐，自然不入他的眼。汪定贵笑了笑，说：“你我有缘，不必多说了。”说着，吩咐管家给他几两银子，就要送客。

　　程喜却不走，又说：“老爷，家祖父名讳上程下和。”汪定贵一愣，仔细地打量起他来。

　　原来，汪定贵小时候家中雇了一个用人，就是程和。当时程和五十岁左右，既是家里的厨子，也是他的保姆。

　　小时候，汪定贵去村口的南湖书院上学时，都是由程和带着他去，一出门，程和就会掏出一个茶叶蛋给他，然后他一边吃着喷香的茶叶蛋，一边被程和牵着手穿过宏村的大街小巷。这个记忆莫名深刻，以至于他现在回想童年，印象最深的竟只有这一段了。

　　多年后，汪定贵回乡探亲，得知程和早已过世，去世之前，留下了一张煮茶叶蛋的配方。那配方倒也并不稀奇，无非是配以茶叶，加入八角、桂皮等常见的配料，不过，程和去世之前，还特意留下了汪定贵最爱吃的茶叶蛋配方，这恐怕已经不只是用人的忠诚了，更多的是对他的宠爱。

　　汪定贵看着故人之孙，沉思了一会儿，问：“你会煮茶叶蛋吗？”

　　程喜微微一愣，回道：“那自然是会。”汪定贵点了点头，说：“那就留下来吧。”

　　程喜虽然留了下来，但见到那位叫常远的御厨后人施展精妙厨艺后，瞬间就失去了做厨子的信心，心里很清楚，老爷将他留下来，仅是看在他祖父的面子上而已。

　　技不如人，现学也来不及了，程喜思来想去，觉得也就只能在茶叶蛋上想办法了。于是，他在厨房的一角垒了口小灶台。

　　茶叶蛋煮好之后，掀开锅盖，香气四溢。于佛堂中打坐的汪定贵闻香而至，亲自动手剥了个茶叶蛋，浅尝一口，满脸的喜悦顿时变成失望，说了句：“闻之醇香，味同嚼蜡。”

　　程喜沮丧不已，边上的常远则冷笑道：“老爷觉得茶叶蛋好吃，那只是因为儿时的记忆，如今他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再怎么吃，也吃不出儿时的味道了。”

　　程喜自觉没脸再留在承志堂，于是去找管家，想离开程家。没想到管家却说，老爷吩咐了，不让他走。

　　程喜心中感动，便在承志堂内定下心来，平日里打打杂，给下人们做饭。

　　如此过了一两年，有一天，汪定贵出门赴宴时感染了风寒，卧床不起。家人遍请徽州名医，但医者人人摇头，甚至叮嘱家人准备后事了。毕竟，汪定贵已年过八旬。

　　汪定贵是汪家的主心骨，他这一病，人人惶恐，妻妾儿女明争暗斗，下人更是惶惶不安，就连那御厨后人常远也借口回乡探亲了，只有程喜忠心耿耿地伺候着他。

　　这天，有山里亲戚上门来探望，留了一篮子鸡蛋。那蛋像是新鸡初生，个头比普通鸡蛋小不少，而且，壳上沾满污垢，管家嫌弃，便将整篮鸡蛋放入自己的起居处——鱼塘厅的鱼塘里。

　　程喜进来打扫卫生时，发现了这篮鸡蛋。他眼里有活儿，就将鸡蛋一个个清洗干净，因一时不小心，碎了两个。他一看之下，为之一愣，原来，这鸡蛋虽然个头比普通鸡蛋小，但蛋黄多，蛋清少，蛋黄呈现一种深橘色，通透晶莹，甚是好看。

　　程喜当过厨子，却从来没见过这种鸡蛋，忍不住好奇，找到管家一问才知道，原来这鸡蛋是柯村山区一种特有的黑鸡所生。这种鸡平日都散养在山上，除了雞冠发红，全身上下皆披黑羽，但去毛之后，骨肉颜色又是正常的，并不是常见的乌骨鸡。

　　程喜去过柯村，知道那里山上满是奇珍异果，还有山精、黄连等数不清的名贵中草药，黑鸡平日靠啄食昆虫、野果为生，所产蛋的口味一定与众不同。

　　他心里一动，用这种黑鸡蛋煮茶叶蛋，会不会美味一些？于是，他取来了雷岗山上的山泉水，放了茶叶末子、八角、茴香等调料，煮了一锅茶叶蛋。

　　第二天一早，程喜拿了几个茶叶蛋进屋。汪定贵已是几天不进水米，面容枯槁。程喜叫了几声“老爷”，不见回应，正待走开，却见汪定贵鼻翼翕动，双目缓缓睁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最后，目光定在程喜的手上。

　　程喜突然意识到老爷是闻到了茶叶蛋的香味，赶紧剥了一个茶叶蛋，用勺子挖了点儿蛋黄，放在汪定贵的嘴边。汪定贵微启嘴唇，含住蛋黄，半晌，两颗眼泪突然从眼角溢出，顺着他苍老的面孔滑下，随即，再次张开了嘴巴。程喜忙又挖了一点儿蛋黄喂他吃下……就这么一点点儿的，汪定贵足足吃掉了一个蛋黄。

　　程喜后来想到，茶叶蛋的香味对别人来说只是香而已，对老爷来说，或许就是童年的味道。似乎正是这种童年的味道重新唤醒了汪定贵的生命，他开始渐渐恢复了健康。而厨房一角的小灶台上，煮茶叶蛋的火也从来没熄灭过。

　　对于茶叶蛋的配方研究，汪定贵和程喜一直都在进行尝试和总结。他们发现，蛋是以黑鸡的蛋为佳，而且，要先在山泉水中浸泡一个时辰左右，煮出来的口味最为上乘。至于茶叶，他们从绿茶到红茶，最后用了本地特产的石墨黑茶，这才将配方确定了下来。

　　汪定贵后来一直活到九十一岁，才无疾而终，这个寿命不仅在过去，就是在今天也算是长寿了。很多人登门拜访，请教长寿秘诀，他都会让程喜端来一盘黑茶煮的茶叶蛋，并无偿赠送配方。

　　汪定贵仙逝之后，人们就将这种茶叶蛋称为“定贵”茶叶蛋，一是纪念他，二来也有“锁定富贵”的寓意。到了今天，“定贵”茶叶蛋这一品牌，已成了世界文化遗产所在地——宏村的特产之一。

　　选自《民间文学》20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