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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有片海

2022-04-21 01:21:26 作者:柏川 来源:海外文摘·文学版 阅读:载入中…

  盛夏的傍晚,沙滩上人很多。那些年轻的躯体,古铜色的、雪白的、黝黑的,欢快地被潮头推来搡去。

  确切地说,我此时正坐在海边一个卖烧烤的木亭子里。这里的老板是个新疆女人,头上系一块豆青色方头巾,有一点臃肿。她给我拿来一盘烤熟的羊肉串,还有啤酒。

不远处有片海

  好像有人走过来,我只是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我顿时惊住了,我好像看见一个火星人。他通体赤红像一块上古时期的岩石,从烧烤亭枣红色的亭柱后面绕出来,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禁不住又看了他一眼,就这一眼,惹了祸。他在我对面的藤椅上坐下来,像一块赤红的岩石落入藤椅里,藤椅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

  新疆女人慵懒地从后面走出来,走到他跟前,叫了一声柳工。于是,我知道了他叫柳工。她问他吃点什么?他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土话。很快,新疆女人端上几盘烤羊肉、羊腿,还有啤酒,放在我和他之间那张古旧暗红的长条形桌子上。他拿起子,起开一瓶啤酒的盖子,暗绿色的啤酒瓶在他手里冒出一串白色的泡沫。

  他说,可以陪我喝杯酒吗?太太!他的声音喑哑古怪,有点低沉。

  面对一个陌生人的邀请,我猝不及防,完全不知道该怎样拒绝他。我原本是想拒绝他,起身离开的。但是,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真诚,似乎我是他的朋友,似乎我认识他,可是我完全不认识他,这张脸,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现在,他认真地用心地恳求我,陪他喝一杯,我几乎不能拒绝了。我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接过柳工递过来的青瓷小碗。

  新疆女人和我们一起喝酒。我记得她的酒量很好,一连喝了五瓶啤酒,一点事都没有。可是,我却好像醉了。确切地说,是有一点微醉。我站起来想走。柳工说,那边有派对舞会,我这里有两张面具,如果你肯赏脸的话,我想请你跳支舞,太太?

  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见一个灯光闪烁的高台。那灯光映射在黑色海面上,跃动着诡异的光。音乐或远或近地飘过来,在湿润清凉的海风里,一个个跳动的音符,撩拨着我干渴的神经。我竟不由自主地戴上了那个面具,随着他走上高台。

  在悠扬的曲声中,我像一件轻飘飘的衣服不停地旋转起来。我感觉自己像一团火,在整个舞池里滚动。我忘了在哪里,似乎一下年轻了许多。你知道,上大学的时候,我是我们学校的舞后,参加过全国交谊舞大赛。很久都没有那样了,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在向外奔突。我控制不了自己,疯狂地转着圈,似乎舞场里只有我一个人。

  突然,整个舞池向我倾斜下来。灯光、人影、音乐,还有扶着我的那双大手,齐刷刷向我这边倾斜下来。准确地说,是向我右脚倾斜下来。我好像一脚踏空了,我倒在高台上。

  所有人都向我围过来,我尴尬极了。我伸手摸到一只断掉的鞋跟。我不明白,鞋跟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断掉。那只该死的鞋跟,像一枚尖利的钉子把我钉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我记不得那天晚上我是怎样离开那个高台的。好像是柳工把我扶下来的,抑或是自己光着脚走下来的,也许是像一只狗那样四脚着地爬下来的。总之,我全然不记得了。我清醒的时候,发现身下是一只小木船,我坐在潮湿的船头,海水在船下涌动发出细微的声响。寒凉的海风吹在脊背上,我打了个冷战。我下意识地感觉到我的脚扭伤了,脚踝处有一些疼痛。

  一道微弱的灯光从船舱里射出来,照在海面上。那个脸膛赤红的男子站在灯光里,手里提着一双白色高跟皮鞋。他的嘴角挂着笑,那笑诡异邪恶,激起了我的怒火。还笑呢,如果不是你,我会去跳舞吗?如果不跳舞,鞋跟怎么会断?我愤愤地盯了他一眼,把头扭开。

  他在我脚边蹲下来,背对着我。我猛然意识到,他要背我起来,脸一下红了,心里像装进一只小鹿,“嘣嘣”地跳起来。我试着往起站,但脚一着地,就像骨头断了似的疼。无奈,只好把胳膊交到他的脖子上。

  他毫不费力地背起我。是的,那时候,我还算是苗条一些。他背起我的时候,像背起一缕没有重量的风。隔着一层薄薄的裙丝,我感到一缕麻麻痒痒的摩擦,像微弱的风游绕在全身。他托着我双腿的手,有一点粗糙,有一点温热,磨着我光滑的肌肤。

  我担心他会趁机骚扰我。可是,他只是背着我穿过海滩,越过马路,顺着那条鹅卵石小径,来到我家小楼前。

  他什么也没做。

  他把我和我断根的凉鞋一起放在小楼门口,转身消失在森黑的夜里。海风飘来他喑哑的声音,是那首老旧的曲子:

  如果大海能够带走的我的哀愁,

  就像带走每条河流……

  天完全黑下来,星星像一只只诡秘的眼睛在天空闪烁。月亮的清辉泻在海面上,不远处纷乱的乐声突然停止了。一切陷入一场宏大的静寂之中。

  新疆女人开了灯,晕黄的灯光下横七竖八躺着些暗绿色的空酒瓶。新疆女人的脸红润起来,好像一下年轻了许多,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她一把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抓得我手腕有点疼。她想和我说什么,嘴唇不停抖动。我知道她想要和我说什么,我阻止了她。我说,请你不要打断我,这只是个开头,我和他,完全是两个陌生人,在这海滩上相遇,就像两朵互不相识的浪花被潮頭甩在了一起。我认识了他,和他发生了交集。这本身多像虚构的故事。可是,事情就是那样真实地发生了。

  我起得很晚。昨天晚上我睡得一点都不好,因为和一个陌生男人跳舞扭伤了脚,这多少有点丢人。后来,他背我的时候,我身体还无耻地感受了他的摩擦。那丝丝痒痒撩人心动的摩擦,一种奇妙的感觉,你自己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你的感觉往往和你的思想背道而驰。

  我从床上爬起来,隔着薄如蝉翼的窗纱望向大海。太阳像一只金色的轮子在海面上悄然跃出,好像很多破碎的金子一下散落在海面上,早晨的海面顿时闪闪发亮了。沙滩上已经有很多人影晃动,远远看去,像出海的渔民,三三两两的,跑向海边。仔细看,却是一些穿着怪异的游人,赶去看海上日出。他们沐浴着早晨凉爽的海风,在金色的阳光里奔跑。

  我的情绪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色,我想我应该到海边去走走。当我下床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脚肿得很大,脚踝比平时粗了一圈。

  我有點后悔。要知道,我是趁丈夫出国考察不在家的时候,独自跑到海边来的。我丈夫是内陆某市的一个官员。他很忙,从早到晚,像一只疯转不停的陀螺。我在家做全职太太,做了二十年。我原本是有工作的,上过大学,大学学的是哲学,毕业后留校当老师。为了爱情,我辞了职,跟丈夫去了他所在的城市,后来就再没上过班。我家是个小小的太阳系,丈夫是太阳,儿子是地球,我是月亮。我绕着儿子转的同时,也绕着丈夫转。四十岁那年,我家的系统平衡被打破。儿子考上大学走了,丈夫越发忙得厉害,我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那样空闲下来了,一张宏大空虚的网罩住了我。丈夫买下这栋海景小楼的时候是春天。我四十岁生日那天,丈夫递给我一串明晃晃的钥匙。他说,在海边买下个房子,算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我瞪着眼睛问他,海边买房子是不是要花很多钱?丈夫说,钱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是啊,这些年我何时为钱操心过,我不正是在这安逸中一点点堕落着吗?我住在了大海边上,像做梦一样。傍晚,我沿着海滩,走进了这个木亭子。我全然没有想到,在这海滩上会发生什么奇遇。更没想到和一个陌生男人跳舞会跳断鞋跟,想来确实有点荒唐。

  我傻傻地待在那只宽大的床上,不知该怎么办?离家千里,想找个熟人都很困难。那个叫柳工的人,他会来看我吗?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他来,唯一能指靠的或许就是他了。因为到现在,我在海边,只认得他一个人。

  后来,他是的来看我了。

  大约九点左右,他摇摇晃晃顺着那条鹅卵石小径朝我家走来。他赤裸着上身,下穿一条齐膝的黑色棉麻短裤,赤红的脸膛,被阳光照得油光发亮。他走路的样子,漫不经心,有点无赖。我是在窗户里看见他的。等我完全确定他是往我家来的时候,我单脚跳着,像一只独脚的猴子,跳下床,跳过客厅,跳到门口,藏在门后,等他来敲门。

  可是半天也没听见敲门声。我的心却一下一下地敲起来,像有只拳头一下一下戳着心窝子。我忍不住打开了门。

  他站在门口,举着一只手,敬礼似的对着我。我禁不住大笑起来。

  他用一辆破工具车拉着我去看脚。那是一辆老破的长安铃木,跑起来“哗啦哗啦”响个不停。但我已经很知足了。在这遥远的海边,有一个人,有一辆车,“吱吱呀呀”拉着你去看医生,多少让人有点感动。柳工开车的技术很好,一辆破工具车在他手里开得威风凛凛。他开得很快,像风一样,一会儿就离开海滨,闯入一片高楼林立的城市。

  在一个叫惠民的医院里,挂号,交费,拍片子,折腾了半上午。从医院出来,上他的老爷车时,他就朝我坏笑。

  医生说,韧带扭伤了,需要卧床休息。得到这个消息,我十分沮丧。好容易来海边住几天,却要天天躺在床上,这算啥事嘛!能怪谁,怪自己?怪自己管用吗?关键是,吃饭都成了问题,别说去海边散步吃烧烤跳舞了,全成了奢望。我越想越伤心,最后竟旁若无人地哭起来,泪水一串一串地往下落。柳工腾出一只手来搭在我脖子上。他说,哭啥,该休息休息,这几天,我不去滩涂了,照顾你。

  你,照顾我?我拿着纸巾拍了拍脸上的泪痕看着他。和第一次请求我陪他喝酒一样,他的眼睛很真,不像是开玩笑,但我还是没打算相信他。他凭什么来照顾我,就因为他跟我跳了一次舞?他是邀我跳舞了,可他也没让我跳断鞋跟啊,鞋跟是自己断掉的,跟他有什么关系。可是他说他要照顾我,我推断下来,只能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动了恻隐之心,同情我,他算是个有爱心的人。二是他想结交我,说难听点就是他想勾引我。这两点,无论哪一点都不是我想要的,都是有伤自尊的。我十分厌恶,却似乎别无选择。

  给丈夫打电话求救?说什么?说我和一个陌生男子跳舞扭伤了脚?他会怎样想?

  我自然不会把这一切告诉我丈夫。

  我在电话里跟他说,我很好,我在海边玩得很开心。我还说,我是想他的,每天。我说得那么自然,我都怀疑那些话是不是我说的。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撒谎的天赋。第一次,我从容不迫地在我丈夫面前撒了谎,而且毫无愧色。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的丈夫隐匿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和我一样感受着离开彼此很远的那种自由。隔着大洋和地球本身,他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他,就像他成了我的陌生人。这个叫柳工的男子却成了熟人,成了亲近的人。此时,他和我靠得那么近,他的手搭在我脖子上,那粗糙的温热的手心摩擦着我。

  滩涂在哪儿?我问。

  顺着海滩往北走,有一片荒滩,那里你能看见一片白色的围网,那是我的青蟹养殖基地。我每天摇着小船到滩涂去,晚上再摇着小船回来。他说。

  哦,你是本地人?

  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你看我这皮肤,全是太阳晒的,海风吹的。我原本不是这个样子。

  那你原本是什么样子?

  我在中国海洋大学读书的时候,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他说。

  那你应该去海洋研究所工作。

  是的,我原来在青岛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后来,我想做生意,就把工作辞了。

  噢,你妻子支持你吗?比如你辞掉工作?

  我妻子?是的。他声音恍惚了一下,眼睑落下去,盖住了他的眼睛。

  我还想说什么,他却把车开得像飞一样,一眨眼,就到了小区门口。

  他把从医院带回来的药丸泡进一个杯子里,用一支筷子搅匀,把棕黑的药水用一根棉棒涂到我的脚腕上。他说,这是治疗跌打损伤的药丸,涂到伤处,揉,可消肿。他坐在我家宽大湖绿色的沙发边,捉住我那只白生生的小脚,像捉着一只长熟的白玉茭。从脚后跟揉到脚踝,再从脚踝揉到脚跟。他的动作很温柔,揉得我很舒服,忘了疼。

  临近中午时,他说,该回去了。我想,他妻子一定在等他吃饭。他的妻子,不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我想把她想得年轻漂亮一些,和他一样受过好的教育。去他家之前,我一直是这样想的。

  他走后,我单脚跳到厨房,打开壁橱,拿出一些面包和牛奶。现在我确实是有点饿了。不管怎样,总得交代一下自己的胃。我拿着面包和牛奶跳回客厅,窝在沙发上,一边吃面包喝牛奶,一边看电视。午后的中央八套正在播泰国连续剧《无忧花开》。善良的女主人公被心爱的男人误解,正坐在无忧树下,悄悄地流眼泪。我总是能很快从现实中跌入剧情里,陪着主人公或悲或喜。

  我只顧看电视,不知何时他就提着一只小木桶站在我面前。他走的时候没有关门,进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像只老鼠一样钻了进来。

  我一扭头,一个庞大的身躯,就像一堵赤红的墙横亘在我面前。我着实被吓了一跳,生气地说,吓死我了,你!一声不吭就进来了。

  他把一只乳白色的小木桶放在茶几上,回头斜视着我说,泡沫剧,就骗你们这些小女人。

  我说,谁是小女人,我不是。

  他笑了,说,那你是啥?大女人?

  我说,也不是。

  他“哈哈”大笑起来说,不是小女人,也不是大女人,那我知道了,你是坏女人?

  滚!我开始气得脸白,然后满脸通红。

  他从小木桶里拿出一只釉质光滑透亮的青瓷小碗,又拿出一只橘红色的小砂锅。碗里盛着菜和饭,砂锅里盛着汤。

  他说,吃吧。

  我说,吃过了。

  吃什么了?他看着我。

  面包牛奶。我说。但忍不住朝瓷腕里看,是排骨、肉、菜、大米,很香。我突然想吃,便端起碗来吃。他笑着看我吃完,把空碗空锅收拾到木桶里,提着走了。

  他的饭做得很好吃。那些天,他换着花样给我做了很多好吃的。我每天吃得饱饱的。胃和心是连在一起的吧,我总感觉这两个器官是连在一起的。胃饱了,心也暖暖的。我一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等他来送饭。如果吃饭的点到了,门铃还没响,我就开始烦躁不安起来。门铃一响,我悬着的心就落下来。我似乎有一些依赖他。在一日三餐生活起居这些事上,二十年了,我一直是被人依赖的,被丈夫,被儿子。我像一个忠实勤劳的保姆,用二十年的青春换取了我丈夫在仕途上的节节高升。每当我在电视荧屏上看到他,像一个君王,坐在万人瞩目的高台之上,从容不迫地讲着话,我也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自豪感。但每当夜晚降临,时间变得空落而寂寞,我在漆黑的夜晚,望见自己的一生,那么简单而琐碎。在生活的舞台上,我终究只是一个保姆的角色。我的悲哀就像解冻的河水一样,在儿子走后的那些日子里汹涌不息。

  我带着丈夫送给我的那串明晃晃的钥匙,来到海边,想打开生活的另一扇门,想看看那扇门里的另外一种生活。

  新疆女人好像喝多了,粗野地打断了我的话。

  她说,他为啥对你那么好,我在这海滩上卖烧烤卖了二十年,他从没那样对过我。从他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发现他对你动了心。他看你的眼神,让人嫉妒,可我什么也没说,我还陪着你俩喝酒。你知道,我是一个离婚的女人。我在这海边独身了二十年。我一直等待遇上一个好男人,可是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等到。我的前夫是一个酒鬼,算了,不提他,就当他已经死了。我只想说柳工,柳工,他是个好男人。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你来之前,他已经是我这里的常客。自打他儿子死后,他几乎天天到我亭子里来,喝酒买醉。你大概从来都不知道,他有个疯妻子吧?她快速地说着,像吐着一颗颗脆响的豆子,她的话撒了一地。说完她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喝酒。

  我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凄冷的苦涩。

  谁说我不知道他有一个疯妻子?

  我的脚好了以后,他说请我吃螃蟹。

  那天晚上,他把我带到了他家里去。那是个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单元楼。我进去的时候,房间充斥着一股奇异的香水的味道,显然是刚洒了香水。屋子里的摆设有些凌乱,有一组枣红色的木质沙发,中间隔着一张很笨重的石头茶几。他从厨房端来一大盘子蒸熟的螃蟹给我吃。他说,尝一尝,很香!蟹肉,鲜嫩着呢。我不好意思说我不爱吃螃蟹,其实,我真的不爱吃螃蟹。可我还是使劲拽下一根蟹腿,咬掉那层硬壳,吃到里面白生生的肉。他坐在我对面,吃得很粗野,一盘螃蟹很快就被他一个人吃光了,盘子里留下一堆螃蟹空空的尸壳。我有点恶心,仅仅吃了几根蟹腿。

  这时,我发现他家有一个房间的门死死地关着。那是一扇潮红的木头门,门好像是反锁着的。门板上不时发出被人拍打的声音,那声音很微弱,但却十分刺耳。

  我试探地问,你太太不在家吗?

  他伸出嘴朝关着的门努了努。

  她病了?我问。

  他说,嗯,病了两年了。

  可是……我还想问,发现他的脸色阴沉得难看,便闭了嘴。

  房间里突然传出一种怪异的声音,那声音恍惚缥缈,像一缕乖戾的风从门缝里挤出来,又像从坟墓里传出来的鬼魅的声音,阴森森的,我的后背一阵阵发冷。

  后来,我几乎是从他家逃出来的。

  几天之后,他约我到一个海岛上去玩。

  那天早晨,他破例穿了上衣。一件雪白的短袖衬衫裹住了他赤红的胸膛。头发修理得很齐整,一种当下非常流行的一根根朝天直竖的刺猬短发。宽阔明亮的额头从直立的头发根部凸显出来,没有一丝皱纹,像一面赤红的镜子闪闪发亮。他迎着我出来,眉眼舒展,第一次,我看见他开心饱满的样子,像换了一个人。

  我俩相互对望了半天。他突然笑了,他说,你今天好漂亮,这白色的旗袍,映着你的脸色很好看。

  我说,你终于穿上衣了,天天光着膀子,像船工。

  船工?船工不好吗?我家几代都是船工。他说。

  船工好啊,我没说船工不好。你家世代船工,你会吼号子?我问。

  会吼一半句,一会儿到船上吼一嗓给你听。说着话,就走到了海边。一只小渔船泊在浅海里,船上张着一顶暗黄色的油布篷。他拉着我钻进舱里,一股浓浓的潮湿的海腥味扑面而来。

  海面上风平浪静,太阳一点点跃出海面,像一个橘红色的火球,燃烧起来。燃烧着,燃烧着,火球慢慢升上高空,收起了红色烈焰,大海上顿时波光闪闪,风和日丽。小船载着我们在海上慢慢地行驶。船头荡开水波,海水四处飞溅,清凉的海水打湿了我的旗袍。

  我说,你不是要吼号子给我听吗?吼啊!

  他站在船头,用手搭了个凉棚,向远处张望了一下,然后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吼道:

  山东好来济宁州,

  济宁州里出丫头,

  大丫头二丫头三丫头,

  姊妹三人卖风流。

  大丫头梳的是盘龙戏,

  二丫头梳的是盖苏州,

  剩下老三没啥梳,

  梳个泰山压顶五棚楼。

  ……

  他声音突然变得格外硬朗清爽,充满原始粗犷的味道。

  这荤号,把我逗得“哈哈”大笑。笑毕,我就坐在船心的木头马扎上看他划船。

  他划船的姿势像一个老渔夫,其实他并不老,不过三十五六岁,反而是我,正在老去。我下意识地用手扶了扶眼角细微的鱼尾纹,心里隐隐生出一丝自卑。而眼前这个男人正在唤醒我。那直竖的短发,赤红的脸膛,端正的五官,明净的额头,像包含某种魔力,让我一点点升腾起来,又一点点堕落下去。

  船在一个孤岛边停靠下来。他麻利地解开缆绳,绕在一块大石头上,把船停好,然后拉着我跳上孤岛。

  他说,这是一个荒岛,几乎没有人来。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这个岛浮在深蓝色的海面上,远离人烟,你如果在这里被人谋杀了,那你绝对是白死,没有人会找到你的下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将会变成一个永久的秘密。可是,现在我一点都不愿意和死沾上什么边。我宁可像野人一样待在这个孤岛上。哦,像野人一样,我叫道!

  他扭过头,看着我,似乎被我的话惊到了。或是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句肆无忌惮的话来。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盯得我的身体摇晃起来。他趁我意识晃动不安时,一下把我拦腰抱起,像抱起一个婴儿。一个虚弱无骨的婴儿,意识模糊,视听模糊,一切都处于一片混沌中的婴儿。他抱着我朝岛心走去,边走边大声地吼,你说我像野人,对,我就是野人。

  我的身体像一只被弹在空中的气球,随时都会被紧张和恐惧击破。我呼吸急促,甚至我以为自己已经成为这个猎人枪口下的猎物,我的挣扎像一只小虫子在猎鹰嘴里的挣扎,显得微弱而可笑。

  他把我放在一块青灰色的礁石上。身体一碰到坚硬的礁石,我就本能地伸出两手抓住某处凸出的岩角。我确认,我此刻已经从他的强有力的手掌里脱离,正靠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如果可以,我想立刻变成一只能保护自己的海葵,变成这块礁石的一部分。

  这块巨大礁石,真是一个奇迹。当我注意到它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它好像一个原始的巨人。它的全身刀劈斧砍一般留下海浪击打过的痕迹。石头的下面似乎被浪头蚀空了,上面伸出来一个巨大的青灰色帽檐。他挨着我靠在礁石上,伸出一条胳膊,作出一副随时想要保护我的姿势。

  我问他,你经常到这里来吗?

  他说,有一段时间,我白天黑夜都在这里。真像一个野人一样。

  发生过什么事?我的好奇心像海浪一样涌起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着,是不是要告诉我一些什么。我装作并不在意,事实上,我也的确无意窥探别人的隐私。我只是对某个故事感兴趣,这个故事可能是虚构的,也可能是真实的。

  他终于开了口,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他说,两年前,我儿子五岁,他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我和妻子抱着他四处求医,可是儿子还是死在了求医的路上。儿子死后,我妻子疯了,整天在海滩上疯跑,看到别人家孩子就拽着不放。后来我把她关起来,不让她出门。那段时间,我天天到岛上来,对着大海号啕大哭。我以为我快活不下去了,后来慢慢地又活了过来。我没想到会遇见你。

  他停了停,点燃一支烟,烟雾在眼前缭绕起来。

  他接着说,那天晚上,第一眼看见你,就想亲近你,和你说话,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奇妙。虽然我知道,你迟早会离开这个地方。迟早会的……

  他说着,眼睛望着远处的海面。起风了,大海上翻卷着波涛。天空瞬时暗了下来。大团大团乌云從四面八方涌来,海面上变得一片昏黑,如同夜晚突然降临到了这个孤岛上。一道闪电劈开乌黑的云团,发出巨大的让人恐惧的雷声。

  我缩紧全身。要下雨了!我说。

  嗯,要下雨了,不过,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像人生的某种相遇。他的声音里带着低回的伤感。

  我似乎也受了他的感染,眼圈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雷声淹没了荒岛上所有的声息。很快,雨铺天盖地下起来,海面上响起“哗哗”的雨声。

  他拉着我转到礁石的另一面,在被海浪蚀空的礁石下面,铺着一张苇席。这大概是他过去常坐的地方。我能想象他独自一人,望着大海的样子。就像我过去无数次坐在那扇孤独的小窗前,望着苍茫的夜色一样。一个人对着一片没有灵魂的蓝,或对着一片没有生命的黑,都是一样的空空荡荡。

  而此刻,我或是他正在面对之物,就如他是我的面对之物一样。这种面对除了语言,还有一种似是而非的期待。像两只海葵,我们钻进礁石的空洞里,坐在一张发黄的苇席上。一切多像一场某种情况发生时预先设置好的道具。大雨、苇席,孤男和寡女,在这大海深处的孤岛之上,会发生什么?刹那间,我的神经像一根根绷紧的琴弦。直到这一刻,我才清醒地意识到,我正在自己编织的一个梦境里与一个设想的男人相遇,并随着梦的牵引一步步走向这个电闪雷鸣潜伏着巨大危险的渺无人烟的荒岛。我正在历险,不是爱情,而是一种奇遇,一种冒险,一种试图和自己原有生活告别的妄想。而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知道自己可能要遭遇的危险。我突然后悔到这荒岛上来。我想,他若在此时对我做什么,我大概是毫无抵抗之力的。而我最大的恐惧,并不在于他对我身体的某种伤害,而在于,他的行为会毁灭我对人类抱持的那种美好的信仰。无论人性有多么复杂,我至今还坚信有一种东西,始终如水一般清澈。

  他两眼望着雨雾迷蒙的海面,似乎并没有打算对我做什么。他坐在我的旁边,侧影的神情专注而深沉,像一尊海神的雕像。

  他说,你怕我是个坏蛋?

  我的心哆嗦了一下,他不用眼睛,却看穿了我。我不置可否地点了一下头。

  他回过头来,他的眼睛里有雨水,或泪水,像蒙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汽。他隔着水汽看着我,悲伤地说,你这样想,真让我难过。

  我一时惊慌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慌无措,声音也低矮了下去。心虚地说,对不起。

  他说,没有对不起,能和你这样淋一场雨,已足够。我知道你很快就会离开海滩,但你让我记住了今天大海的颜色。

  他说着站起来,把手伸给我。

  雨停了。黑暗悄悄地隐退到了天边,天空慢慢地亮起来。宁静的苍蓝色海面,遥远无边,像一个神秘的梦。

  你让我记住了今天大海的颜色!

  走下孤岛,进到小船里,我望着幽蓝的大海,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从海岛回来的下午,我开始发高烧,脑袋昏沉,乱象丛生。迷迷糊糊中,我接到丈夫的电话。他问我,在海边住得怎么样?想不想回家?他说,他已经回到了家,说如果我不习惯在海边住,他会派人来接我回去。放下电话,我浑身发冷,像得了严重的寒热病。我摸到喝水杯,大口大口喝了几口凉开水。我想,我丈夫马上会派人来接我回去,我将没有任何理由再继续留在这里。可是,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我应该也必须回到丈夫身边去。我这样无头无绪地想着,从床上爬起来,穿过昏暗的房间,飘过客厅,换上鞋子,扑进苍茫的夜色里。我想,趁来接我的人还没到,我应该赶去跟柳工告个别。我得告诉他,我要走了,可能以后也不会再和他见面了。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告诉他这些。当时,我脑子里就是这么想的,这个道别显得那么重要,像人生的某种仪式。

  我出了门,走得很快,像风一样,凉湿的海风吹着我发烫的额头。我几乎是一口气跑到了他家门口。我迫不及待地敲打着那扇潮红的木头门。令我吃惊的是,门开了,里面站着的不是柳工,而是她,卖烧烤的新疆女人。

  她看着我,用凶狠的目光,驱赶着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一切要比我想象的复杂。我转过身,迅速跑下楼去。

  是我,不错,那天晚上给你开门的,的确是我。新疆女人再次狠狠地抓住我的胳膊,她尖利的指甲刺进我的肉里,一阵钻心的疼。

  她把最后一瓶啤酒喝下去,眼神迷离地看着我说,那天晚上,柳工病了,发着高烧。他打电话给我,说要两份烧烤,其中一份是给你的。我是打算先给他送了以后,再去给你送的。但是到了他家之后,我才知道他正在发高烧。我跑到药店给他买回退烧药,又留下给他烧开水。他家连一口开水都没有,灰炉冷灶,换了你,你会忍心丢下他不管吗?就算他是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可是,你全然没有想到这些,你用那样一种眼神看着我。我倒真希望和他有点什么。可我們是这样清白,清白得让人心生痛苦。我倒真希望与他发生点什么事,可是从来没有。新疆女人松开手,颓然跌进昏暗的灯光里,像一只死耗子,裹着一层皱巴巴灰色的皮毛。

  你走了以后,他再也没到我亭子里来过。新疆女人说,一次,一次也没来过。他妻子死了,疯了十年多,也该死了。怪他没关好门,不小心让她跑出来了。那天晚上,我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一点点往海里走。我吓得躲到柜台后面。过了很久,我看见他来到海边,慌慌张张,大声地喊着他妻子的名字。我才知道,那个女鬼是他疯掉的妻子。我告诉他,她走海里去了。他就瞪着血红的眼睛,紧紧抓住我领口,问我,为啥不救救他的妻子?我吓得说不上一句话来。后来他从海里打捞起他妻子的尸体,胀得像一只白呱呱的死鸭子。新疆女人“咕噜、咕噜”地说着,打着酒嗝儿,浓浓的酒气飘散得到处都是。

  他还活着吗?我终于问到了他,我终于把我最想说的话说出来了。我盯着那张昏暗的脸,新疆女人好像快睡着了,可她的眼睛却睁得老大,像两只灯盏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她说,当然,他活着,我活着,你也活着。我们都没死,都无耻地活着。再无耻地活着也是活着,比死了好!可是你,愚蠢的女人,你干嘛还要到海滩来,你总不会还想着他吧?你是有夫之妇,你别太贪心,你这个贪心的蠢货!

  她的话像刀子刺进我的心窝。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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