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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的雨

2022-05-02 02:38:02 作者:毕飞宇 来源:视野 阅读:载入中…

  李商隐的诗歌大体上可以分作政治诗和爱情诗这两个部分。李商隐是一个政治抱负很大的人,他热衷于官场,可他偏偏就生活在官场的夹缝里头。

  “锦瑟无端五十弦”,实际上,李商隐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诗他说大了,他并没有能够活到五十岁。“一弦一柱思华年”,真是一字一泪、一字一血,很让人痛心。一个一心想做大官的人又做不了大官,他能怎么说呢?写夕阳自然是一个办法,但是,有点绕。更常见更有效更安全的,是写单相思。单相思懂的人更多,更能感同身受。所以,在李商隐的身上,他的政治诗和爱情诗通常是合一的。

李商隐的雨

  以《夜雨寄北》为例。这个标题起码有四个内容:第一,时间,是夜里头;第二,环境,正下着雨;第三,他要回信;第四,那个人在李商隐的生活居住处,在北方。中心词是雨,也可以说,是夜雨。这可能是实情,也可能是心境和氛围。

  为什么要讲这一首诗呢?就因为李商隐的雨写得好。

  李商隐创造了一项文学纪录——他描绘了中国诗歌史上最漫长的一场秋雨。这场雨到底有多长?没有人知道。

  《夜雨寄北》这首诗其实是有情节的,是戏剧性的,它更像是一部长篇小说。可以说,一部宏大的长篇小说就隐藏在《夜雨寄北》里。

  关于时间,我有一点补充说明。

  时间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通常意义上的、可以统计的时间,我们把它叫做物理时间。但是,时间这东西很鬼魅,它既是物理的,也是心理的和文学的,在电影上还有一个专业名词,叫银幕时间。——某个小伙子,他面对着镜头,一秒钟之后,小伙子的脸上长满了胡子,十年就这么过去了。电影院里的一秒是物理时间,而银幕上的时间它等于十年,这样的时间处理我们必须认可,否则电影就没法拍,小说也没法写。物理意义上的时间无比精确,一分就是一分,一秒就是一秒,而心理和文学意义上的时间则充满了弹性。可以这样说,心理和文学的时间弹性构成了艺术的难度,起码是难度之一。

  虽然李商隐是一个诗人,但是,在《夜雨寄北》里头,他在时空的处理方式上已无限接近于小说,甚至是电影。

  我们具体看一看。我们把写回信的那个夜晚当作此时,也就是现在进行时;把那个地点当作此地。

  君问归期未有期——看信是现在进行时,此地。信里头“问”是“君”在问,这个动作却是过去完成时,彼地。接下来,看信人开始回答了,又回到了现在进行时,此地。回答的内容呢?它指涉的是将来,当然是将来时,彼地。请大家注意一下信息量,就七个字,仅仅是时空关系就倒了好几个来回,这里的时间是接近物理时间的。

  巴山夜雨涨秋池——作者的现场。现在进行时,此地。这是一段漫长的景物描写,是夜景,一个长镜头。和第一句的快问快答或不停地回闪比较起来,这一段的节奏突然变慢了,很慢,也许有好几个小时。我怎么知道是好几个小时的?是常识告诉我的,秋天的雨不是盛夏的暴雨,它很小,很小的雨要涨满水池,不可能是一眨眼的工夫。可以说,这个“涨秋池”写的就是时间,是时间的慢,时间的难熬,也可以说,这个“涨秋池”就是心理,孤独、寂寞和忧伤。他的孤独、寂寞与忧伤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上升,在往上涨。这句诗是很抒情的。这也是中国诗歌的妙处,我们的诗人到了需要抒情的时候,他反而会没心没肺地写景。这和西方小说里的写景有极其巨大的区别。我们的抒情很像京戏里头青衣的水袖,青衣害羞了,她会把水袖抬起来,让你看水袖。在这里,水袖就是情绪,就是害羞。让情绪物质化,这是我们的文化特征。

  “巴山夜雨”这一句锻造得极好。雨是自上而下的,李商隐把这个动态写反了,水在自下而上,这很像人类的内心,悄无声息。看似寓静于动,实则寓动于静。

  它表面写的是雨,是水的动态,骨子里写的是时间,是孤独与寂寞的长夜。这里不再是物理时间,这一段时间比物理时间要长一些,缓慢一些。

  何当共剪西窗烛——时间“哗啦”一下被拉到遥远的未来,将来时,彼地。有没有人对“遥远”提出异议?大家想想,我说“遥远”是不是夸张了?我没有夸张。诗人在第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未有期”。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最起码我近期回不去。我想说的是,“共剪西窗烛”是一个温馨的画面,一个幸福的画面,但是,在这里,它并不温馨也并不幸福。道理很简单,这句诗遭到了当头的一棒,那就是这句诗的第一个“何”字。“何”是一个疑问代词,它既有发问的含义,也有不确定的含义。“何”,意味着遥遥无期。可能是两个月之后,也可能是二十年之后。这里的时间是已经绝对和物理时间无关了:第一,它是假想的,现实生活里并不存在;第二,它不确定,比慢还慢,也可以说,要等,等待的内容也还是等待。

  却话巴山夜雨时——将来过去时,彼地,也是此地。时间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子,回到了原点。“却”是回过头来的意思,很肯定,把一切都落到了实处,但是,由于它对应的是“何”,它又不能肯定了,这个“实”还是“虚”的,是“画饼充饥”里的饼。在这里,时间变得很魔幻了,像拉面师傅手里的面,一会儿是面团,一拉,成了面条,再一拉,又成了无数的面条……

  现代主义文学里有一种文学思潮,叫魔幻现实主义。有一本小说叫《百年孤独》,它的开头是这样的: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的面前,一定会记得他的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句话我经常讲,讲的就是时间问题。小说的叙述者的叙述时间当然是现在,它描绘的却是将来;站在将来的角度,所谓的“多年以后”,又成过去完成時了。通过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作者压缩了时间,小说的篇幅一下子缩短了很多。可以说,魔幻现实主义改变了小说的历史,它让小说的篇幅变小了,换句话说,容量变大了。所以,马尔克斯很自豪,他对他的太太说,他“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发明小说”。

  但是,我们的李商隐在《夜雨寄北》里早就使用这种方法了,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回到李商隐。《夜雨寄北》这首诗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压缩了时间。但是,时间是压不住的,它一定会反弹。这个反弹在哪里实现的?在读者这里。

  这里头有颠沛的人生,有苍茫的、鬼魅的、神龙摆尾的、身不由己的命运。老实说,《夜雨寄北》这首诗内部的时间能够产生多大的爆炸当量,完全取决于你的想象力,取决于你的人生阅历。

  在我的阅读经验里,再也没有比《夜雨寄北》更长的雨了。

  如果李商隐不是生活在诗歌的年代,而是小说的年代,他一定可以成为小说大师。李商隐是曹雪芹的前身,曹雪芹是李商隐的后世。一个凭诗行云,一个借小说行雨。

  (费发云摘自《上海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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