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匆匆

　　天天排队做核酸，我得以站在队列中观察行人。无论男女老幼，看下来他们的步频都差不多，感觉都在急匆匆赶路。步履从容，安步当车这些词根本用不上，唯有在小区的绿地附近，才能看到从容徐行而过的人。

　　要比深圳好，深圳的步频更快，深圳人可能更赶时间。我在深圳住过几年，每次和朋友吃饭总得加快几步，否则赶不上他们的大步流星，任何时候都有一种大学时代抢食堂排位的感觉。昆明就不一样，下了飞机就觉得自己落入了另一种黏稠的时间，所有动作都慢了下来。尤其是回到老城区，在步行街闲逛，几乎就是在数着地砖踱步，而且人人都是这样懒懒散散、慢慢吞吞，仿佛正走在一碗粥里。

　　所以我猜一座城市居民的平均步频，大概就是这座城市的生活节奏。来到这里，你甚至都不需要真正去做点什么事感受一下，只是看看人们的步频，就能感知这所城市内部的生活压力。昨天我在街头看到一位老大爷正在踽踽独行，周围的路人都距离他十五米开外。看样子他曾经中风，右腿很难抬起来，脖子和脑袋也强烈地偏向右边，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的样子。但是，他依然歪着脑袋斜着身子颠着小碎步走过，三步只相当于别人的一步那么长，他迈出一小步的速度也是别人的三倍---毫无疑问，疾病丝毫没有影响到他踏中城市的节奏。

　　测完核酸回家的路上，我突发奇想，觉得可以换一种步频走回去。就是那种公园里老头遛弯的速度和节奏，在那个基础上再减去一半，看看会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等我真正走了几步才发现，原来慢慢踱步要比大步流星困难许多。因为要控制节奏的缘故，我就得控制小腿和脚掌上的每一块肌肉，顿时就感觉到了压力。

　　速度一旦慢下来，重心移动就没有过去那么自然。在左右脚之间变换位置的时候，身体同时会不由自主地向左或者向右摇晃，幅度越来越大，结果就走出一种鸭步。随着脚步慢下来，手臂的摆动也出现了问题，越来越难以和脚步保持协调：先是走一步，双臂前后胡乱晃动好几次。后来脚步实在是太慢，双臂干脆同时起落，变成两个同相位单摆。想一想看，街上遇见这么一个人，他迈着鸭步，左右横晃，甩着双手，同起同落，你会是什么感觉？很快，我身边也出现一个隐形的圈子，路人都和我保持着足够距离，不肯接近半步。

　　有点伤心，因为我已经不知道如何慢慢踱步了。我没觉得放松，就觉得肌肉酸疼。

　　事情在我经过一家餐厅时终于有了改观---那是一家已经倒闭两个月的餐厅，曾经热闹非凡，门外沿着窗子修了一条外摆长廊，以前夏天在这里一座难求。在长廊外面，又修了一长条花坛，里面种满了各色月季。如今餐厅早已倒闭，然而月季对此却无知无觉，在初夏沿着长廊绽放出无数花朵，形成一道花墙。花墙的另一边，则是清冷潦倒空无一人的店面。

　　月季花的无知无觉，它们的依然故我，以及眼前这种生机和死寂的强烈对比，一下子吸引住我全部的念头。我几乎是一朵花再一朵花地经过那道花墙，贪婪地在每一朵花上停留片刻目光，仿佛可以因此汲取生机或者是草木精气。随着心念从脚步上完全转移到月季上，我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步履渐渐变得协调柔顺起来，等到走过整道花墙，我发现自己又重新掌握了踱步的技巧，没有丝毫勉强的地方，无需控制任何肌肉，也不再左摇右晃，就那么自自然然走了下去。

　　回到小区之后，我也没有立即上楼，而是在楼下很小的那片绿地里绕了几圈。虽然多年来每天都要从这里匆匆来去很多次，但我在脚步慢下来之后，第一次发现花圃里有那么多不同品种的植物，我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了忍冬、月季、樱桃、车前草、马齿苋以及合欢树。走在小到可怜的那么一小片地里，我感觉自己又走回了初中《植物》课本，走在去昆明西山森林公园采集植物标本的那个周末。在地砖缝隙处偶遇一株无名野花时，我甚至脱口而出：十字花科。

　　从此，我绕路去做核酸，我再绕路回家。这几天我见过日光给树叶镶嵌的金边，也见过草叶上流连不去的晶莹雨珠。因为脚步缓慢的缘故，有次还得以走到极近的距离观察一双落在地上的灰斑鸠。我怀疑院子里匆匆来去的流浪猫，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都曾经短暂地停顿一瞬，望我一眼再继续赶路---所有这一切在以前应该都曾经发生，只是我却从未察觉。

　　昨天在测核酸的时候我忍不住玩了一个小把戏：当队伍向前挪动的时候，人们惯常的做法是加紧几步，迅速跟上，然后就站定原地等待。我故意放慢步伐，以极慢的速度向前走，这样一来，我就随时都在迈步前行。虽然步履缓慢，但是没有停留。走了一会儿我回头再看，以我为分界，像是有一种叫做“慢”的东西在向后传导、我身前的人走走停停，而我身后队伍里的人都在缓慢地踱步，明显是进入了相同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