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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毒者、毒贩、绑架犯和戒毒老师 | 正午

2018-04-19 12:15:18 作者:郑萃颖 阅读:载入中…

吸毒者、毒贩、绑架犯和戒毒老师 | 正午

  年轻时,因为一次见义勇为,孟进生吸上了毒品。一步一步,他成了绑架教唆犯,入狱,家破人亡。出狱后,他成了自愿戒毒宣传员。十年前,他用三年骑自行车走了一遍全中国,用自己经历宣传戒毒,帮助其他戒毒者。

  今年,56岁的孟进生想再来一次戒毒中国行。

  

  吸毒者、毒贩、绑架犯和戒毒老师

  采访、文 | 郑萃颖

  写在前面:

  2014年,我第一次在天堂河戒毒所附近的小院子里见到孟进生。

  小院大概十间房,院里晾满白色床单,门口另搭出一间白色的小屋厕所。孟进生和找他戒毒的人围着窗边的小茶几喝茶。当时他不瘦,也不黑,生活稳定。我们聊了一些令人惊愕的事,例如有人吸食冰毒两三天不会感到饥饿,过后却饿得吃再多也不觉得饱,最后吃到胃撑裂而死。

  那时候距离孟进生2005年至2008年的那段戒毒骑行有些遥远。戒毒骑行的三年里,他引起了全国各地大大小媒体关注,据媒体统计,他一共去了300多个城市,134个戒毒所,100个劳教所,40多所中小学校。每到一处,他就讲自己前半生被毒品毁了的故事回答人们对戒毒的疑问

  孟进生个子不高,一张缺乏棱角的脸,眼睛三角形的,像是皱了太长时间的眉。他三十多岁在监狱的时候头发已经全白,现在更显稀疏。看起来,他是个温和长辈,但谈起话,就能感觉出他的执拗坚持。找他帮助戒毒的人往往和他师生相称。年迈的长相和稍显年轻的身形,导致与他亲近的学生有时喊他“孟叔”,有时叫他“老头儿”。

  曾在戒毒所工作,从心理学出发研究戒毒手段的雨心说:“吸毒者是个大众应该关注而不想关注的人群。” 雨心在北京戒毒圈颇有名气。他认为,孟进生用自身经历影响其他戒毒者的方式,在心理学上说,是“同伴影响”。孟进生将戒毒者带在身边的做法也让他敬佩,“这需要承担太大的责任风险,一旦戒毒者偷吸或发生什么事,和你脱不开关系。而且不少人具有转染性疾病,并且经济条件不行。”

  据中国国家禁毒委员会统计,截至2016年底,全国共有吸毒人员250.5万名,仍在缓慢增长,毒品滥用种类多元并存,合成毒品滥用规模居首位,新精神活性物质国内滥用增多。实际上,还有大量的吸毒人群并未被官方统计在册。而其中又有因吸毒感染艾滋病的群体处境更是艰难。如果不被接纳,没有人提供帮助,他们的路越走越窄,很可能走向社会的对立面。

  今年3月初,听说孟进生有再走一遍中国的计划,我去武汉找他见面。交谈结束,他在灯红酒绿的步行街上穿梭,找寻那家学生帮他预定的,并且昨天已经住了一晚的旅馆。他不会用GPS导航,不懂直播,甚至不知道怎么在微信上建群,看上去和周围的城市格格不入

  由于没有10年前的媒体热度,没有机构支持,孟进生又不适应当下的信息传播手段,这次的出行前路未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计划的是两年,也可能半路上就交待了。“告别的时候,年近六旬的孟进生站在武汉一间位于网吧楼上的旅馆门口,双手插在裤袋里,对我说。

  ——郑萃颖

  

  孟进生给学生做宣讲,学生给他送礼物

  2005年11月8日,在临沂人民广场,孟进生骑着自行车来到这里向市民现身说法宣传禁毒知识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以下为孟进生口述(采访、整理:郑萃颖)。

  1

  我沾上“料子(指毒品)”是因为一次见义勇为。

  我62年出生,祖籍山东,是有家谱的家族爷爷那辈闯关东来到内蒙,最后落脚在乌兰察布。因为成分问题,又经历文革,到我父亲之后家里起名不按家谱走。我爸是个军人脾气犟,后来在当地邮政局是个干部。我是他的老儿子(最小的儿子)。

  我小时候聪明,也挺混蛋,个子不高但组织能力强,走到哪儿总有一帮人一块儿,成天想着谁被打了,怎么去找回这个脸。长大了,我16岁接父亲的班,去邮局工作,是份铁饭碗

  我干了好几年投递员,干得非常认真单位里的人也诧异我会变得这么负责。忘填门牌号的死信我会联系派出所,寻找收件人。我收到很多感谢信,连续两年被评为优秀邮递员。

  有一年科室里评快递投递小组长,我的票数最高,大家也都认为会是我当选,结果领导突然告诉我,因为不是党员,我落选了,当选的组长是我带的徒弟。我心里不平衡,找领导调了个轻松岗位,三天上一个班,负责接列车邮政车厢上的包裹,没事就找人喝酒。

  有天我上夜班,正喝着酒,看到从单位门外的铁路上跑来一个人,这人跑过来咚咚敲打铁门。我看这人满头是血,肯定是求助嘛,不假思索先把人放进来。来人一进来就喊“大哥救我”,我把他藏在库房里的邮政包后面。

  没来得及锁门,又有七八个人拎着棍棒、砍刀冲进来找人。我说人走过去了。他们可能也知道我藏起来了,但库房是国家单位,他们不敢搜,就这么被我打发走了。被追的其实是两个人,一个跑了,被我藏在库房里的那个血人昏迷不醒。后来跑了的那个找回来,我拿出几百块钱给他们,又跟人借钱,把他们送医院。因为这事,我们结识了。

  这两人是包头的,做料子贩卖。料子的成分和海洛因一样,是鸦片头一道提炼程序产物,纯度比一般海洛因要厉害一些,比甘草片的颜色深,是碾碎的粉。用时放在锡纸片上,底下一烤,人就吸冒上来的烟。料子主要出现在内蒙、山西、河北一带价格比海洛因高出三倍。贩毒的人从乡下收种植的鸦片来加工。

  80年代末90年代初,那时候愚昧,毒品见都没见过,听都没听过,觉得吸毒太新鲜了,是上流人搞的东西。包头的两个人被我送进医院,醒过来不说吃喝,第一个举动就是弄这个玩意儿,我很好奇。出院了,他们去我们那儿最高档的宾馆房间住,一块聊天,说料子能解乏,而且对夫妻间的事有帮助。我学着弄了几口,吐得我,黑天昏地,把我难受死了。

  我每天给他们送饭,慢慢也抽上料子,找他们说的那种感觉,飘飘忽忽,不疼不痒,什么也不想,什么好像都能实现。那个年代流行跳迪斯科,但玩料子不会喜欢动静,就喜欢安安静静地,去等着想象中的东西出现。跟他们团了一个多月,我毒瘾上身自己还不知道。他们离开乌兰察布的第二天,我觉得身上不得劲,开始发慌,到第三天难受得不行,就去找他们要料子。见了面,他们说,“大哥,我们害了你了。”我也没多想,后来花钱买料子抽,回去之后越弄越深了,变得贪睡,爱窝着一个地方睡觉,工作什么的也顾不上了。

  那时候我已经成家了,有一个女儿

  没想到料子这么费钱。我当时工资一个月130块,买料子每天100块钱,抽大后一天花三四百。家里的积蓄用完,问我大哥和我妈借。家里人不懂,不知道我的钱用在哪儿了。我妈有天让大哥去看看我,正碰上我抽多了睡着,料子摆在一边。我大哥一下懵了,揍了我一顿,差点没把我打死。揍完我,大哥哭着走了。

  我大哥比我长12岁,是他把我带大的。他当时傻了,不敢跟爸妈说,事后卖家当凑钱,补了我在外面欠的一万多欠款,让我马上停掉。可是我一天都没停。为什么说吸毒坏?它让人性泯灭,一旦走上这条路,只要有钱根本不可能停。

  我开始回避大哥,也不敢回家住。我在单位里使坏,偷别人邮政包里的东西拿去卖,最后只能自己出去收鸦片,有了钱去周转,以贩养吸。到93年我已经是疯狂状态

  有天我在小县城里遇到一个老农户,他手里竟然有7斤鸦片,这个吸引力太大了。买入这些鸦片需要2万7,我还差2万。我开始成天脑子想着如何去找钱。我有个从小玩大的朋友,他刚从大牢里出来,我指使他去绑架一个孩子,告诉他那孩子在哪儿上学,怎么哄孩子把他拉走。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这个孩子的父亲是个工头,和我关系很好。他刚拿到一笔不小的钱,我想,通过绑架,从他那儿弄个两万没问题,他也不会去报警。没想到人家报警了,孩子没事。之后,我前半生的路走到了尽头。

  2012年9月17日,南京一车辆内的座椅上有一包粉末状结晶体,疑似海洛因。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2017年6月22日,在第30个“6·26”国际禁毒日来临之际,甘肃省禁毒委、兰州市禁毒委在兰州举行销毁毒品大会公开销毁各类毒品1吨。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2

  1993年的8月,我被正式逮捕。绑架加上参与贩毒,在我们那儿是少有重大案件,基本断定是死刑了。被抓的时候我的脚镣、手铐都是砸死的,准备枪毙后再卸下来。

  因为我独立生活,父母没有那么了解我,消息通知到家的时候,全家老小全懵了。我爸骂我哥没管好我。其实我大哥已经尽力了,他也没有办法。我大哥太爱我了。这一生中,除了父母,就是大哥最爱我。他开始四处托人求人,找检察院、公安同学,到处花钱周转。因为贩毒的行为没有抓住现行,最后我以绑架罪定罪。

  我在看守所里,不知道这些事。大哥想办法来见我,说,哥先把你命保住,五年之内哥想办法让你回来。他传递这信息给我,也是怕我好强,做傻事。一审判决14年,我完全接受,可这时间比我大哥预料的长太多。他继续为我的事到处奔走。

  我从看守所转到监狱,入监队集训,头一个月一直没有我大哥的消息,以前他最多一个星期就要来安抚我一次。我慌得不行。后来我同案收到他老婆的信,提到我们家出事了,我不敢相信。直到我下队正式服刑,我老婆来见我,我问起大哥,她就哭了,说大哥已经走了。当时我32岁,我大哥才44岁。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大哥来监狱看我,拿出身上全部的520元给我的管教干警,嘱托照顾我的起居生活,才发现身上没钱了,从监狱往回只能步行,走到第二天早上,快到单位门口,一辆大车正好开出来,把大墙刮倒了,压在大哥身上。

  我大哥话很少,但人缘特别好,从小都是用行动去爱我。只要我有什么事,他都觉得比自己的事还重要。这么多年我大嫂还接受不了这事,一直恨我。我还有二哥大姐二姐,他们都跟我断绝了关系。很平静的一个家,让我一出事给搅得……

  我大哥一死,加上我还在监狱,我父母的身体马上就不行了。

  我父亲这个人,心里有什么都不说,我妈则是操劳过度。父亲去世前,我在监狱把自己门牙磕掉,获准去医院,到了父亲床前。他已经好几天说不了话了,身上挂着那么多吊瓶。他流泪了,竟然说了最后一句话,“儿子你的今天我有责任”。哎呀我恨自己啊,恨自己。后来又隔了一年,母亲也走了。

  我没法原谅自己。想死掉,去灵界给他们赎罪。我在监狱是个电工,工作中突然想自杀,拿着扳手,直接往高压包上打去,感觉还没挨着,就被强大的电流喷了出去,打昏了。高压包一万伏的电,整个监狱一片漆黑。

  等我被救回来,人教科、教育科的人都围着我,劝我活着,又找我妻子来劝我。教育科长跟我说,你现在决定放弃自己,是一种逃避,谁也不知道你的未来会发生什么。这之后一段时间,我把自己封闭起来,像个傻子似的过活,去出恭,去机械化的砖窑,都有人看着我,怕我寻死。

  直到我妻子来找我离婚。那时候她已经等了我八年,我获得了几次减刑,还有两年就能出狱了,我开始想象回家之后怎么做个父亲,怎么做个丈夫。那天妻子和她妹妹来跟我离婚,没有向我解释,只是哭。我没法拒绝,哆哆嗦嗦地签了字。其实我特别理解她。

  随着年龄增长,我在监狱里想明白了很多事。离婚以后我开始规划自己该怎么选择生活。我回想自己是如何因为小小的几口毒品,一环扣一环地走到这样的结果。以后我是要为了活着而活着,还是为了某种意义去活着?我能做点什么事?

  冬天,有一次下雨,其他人在屋里学习,我自己淋着大雨在院子里倒着走。他们都说我是怪人,没人敢理我。我边走边立了愿,想着,既然这一辈子毁在毒品身上,那这辈子我的生命也将交付在这件事上,我要跟它较劲,只要它存在,我能较劲到什么程度就到什么程度。首先我自己绝不复吸,再吸毒的那天就是我死的那天。

  最后一次在呼和浩特减刑后,2003年,我刑满出狱,走出监狱大门那天,我穿一双布鞋一身蓝色衣服,拿着给我的27块钱,这是我10年所有的财产

  呼市到集宁需要12元的路费,我决定步行十多公里到呼和浩特市区,再联系家里。可这十年间外面变化很大。我学着别人进了电话亭,但不知道打电话要塞蹦蹦,怎么打也打不通。步行到车站,我饿得受不了,花了21块钱,两碗面,一瓶酒,狠吃了一顿。然后我混上了去集宁的车。

  集宁也已经大变样。二哥把爸妈的房子卖了,家里人不愿接纳我,我暂住在二哥的一套旧房里。我原来的两套房子都给了前妻。可我回来的消息马上就传了出去,以前结识的社会上的人,开始来找我,每天一起喝酒唱歌。我太厌烦了。

  有天,老友们吃完饭,在酒店开好房间,拿出料子,啪地往那儿一搁。突然一下子我身上的欲望涌上来,我毫不犹豫就要去拿。幸好理智还在,我转身跑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从头往下灌了一身凉水,当下我清醒过来,扭头就跑出去,找车拉我去父母的坟头。

  父母的坟在荒野上,就那样一堆土。内蒙的风特别大,太凄凉。我在坟前嚎啕大哭,待了一个下午。我发誓只要我活着,就不去碰毒品,我活着,会给他们,给社会一个答案。

  3

  我决定要骑单车走遍全国,宣传戒毒。我要用行动说话。把自己赤裸裸地抛给社会!让人们去评价,去思考毒品的问题。这个决定做出来,我们当地人都傻了。

  2005年5月2日,我带着出狱后在砖厂拉炉灰积攒的3000元,带着行李和修车工具,带着自己的思想,从集宁出发。由于没有政府机构的认可,我到处碰壁。

  我骑着自行车从内蒙古东部向东三省走,辽宁走完还没进黑龙江的时候,带的钱用完了,我坐火车回家,卖掉了二哥送我的旧房子,拿着3万块钱再出发。之后走完东三省,我又沿着山东、河北往南,跟着地图,每天走200公里以内的路程。我决心在2008年6月26日,国际禁毒日的时候,走完全国,来到北京,还放言说,如果那天我没到北京,就是在路上交待了。

  第一次走全国之前,我在集宁的朋友家遇上一帮小辈,他们愿意跟我接触。可在接触过程中,我碰见他们几个人坐在桌前,桌上摆着抽料子的工具。这么点大的孩子没什么意识,就敢瞎弄,我很揪心。之后三天我天天请他们吃饭,跟他们讲我的故事。最后他们认识到了,幸好还没上瘾,他们跟我表态说不会再碰。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经历能帮助到其他人。

  我出发之后,在各地发放禁毒宣传单,跑去各地戒毒所、戒毒机构、高校,希望能做宣讲。最开始总是要辗转各处办理手续,联系人,逐渐有媒体关注后,就容易了许多。

  中国规模最小的戒毒所只有十几个人,最大的上万人。戒毒所里也有心理辅导,有劳动,安排学习,跑操,像部队一样正规化。不过毕竟是人身自由受限制的地方,方方面面受管理,人会有些压抑。我在戒毒所里见到过一些很小的孩子,最小的只有12岁,他父母吸毒,都被关着,爷爷80岁了还在吸毒,也养不了他,只能送到戒毒所。这些孩子在强制戒毒所一下认识这么多社会人,会受很大的负面影响。

  路上有遇到困难的时候,也有被当地贩毒人员不待见的时候。在天津,有关部门进不去,几个地方来回推托,我只能在街头宣传。在云南大理,也没有走进戒毒所,我在街上摆摊,发传单,跟过往市民讲我为什么骑单车走中国宣传戒毒,突然后边有人一脚把我踹倒,我的资料本子掉在地上,上面有各地禁毒委的签字盖章,那人一看就跑了。最气人的是在辽宁,门卫不让进,领导见不着,社会上的人打我,说你在这儿捣什么乱。我说我大牢都坐过,有种把我撂在这儿也算个结束!你们在这条路上走着,结果迟早不比我好。对方一听,觉得哎这哥们有点儿说法

  后来吃饭时我又遇到了他们,聊了一顿,还成了朋友。

  感动的事也多。有人开着车几十公里追来,就为给我送件衣服,也有送两百块钱的。有次我刚离开一个城市,在城边上被四个学生截住了,说,老师,您给我们感触特别深,这是我们所有同学自发捐的零花钱,你在路上用。一把票子里有一毛的,也有五毛的。

  我也去了中缅边境,不是去宣讲,就是想知道为什么金三角这个毒源屡禁不止。我沿着缅甸边上一条河流观察,国界线上有山脊有河流,河流有深有浅,有宽有窄,即使边防看守得再严格,也会有漏网的。

  我就这么边走边休息,大自然也带给我很多有意思的事。我看到大海,哎呀好美啊,我喜欢它。没有人声,就我自己。面对大海我吼几声。可是咱没在海边生活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涨潮,睡起发现,我漂起来了,晃晃悠悠地在海里呢,帐篷也捡不动,自行车也漂着。

  有时候我看到奇里古怪的大树。有时候看到一块石头,觉得它跟我有缘,就搭起帐篷跟它睡。

  下雨天,我在野外搭帐篷睡,第二天醒来,身上一抓,一摸一条小蛇,睁开眼,好家伙,不止一条,好多呢。它们也在避雨。但把我吓得呢,害怕呀,帐篷也不要了,我跑了。

  有年在福建,我还记得那时广播里每天都在播一号台风”珍珠“,说”珍珠“要在汕头登陆。我正在往汕头走的路上。人嘛,挑战大自然,就想看看台风什么样,北方人没见过台风嘛。快到汕头要进城时,台风来了。我当时离海边不远,赶紧往市中心走。海浪哗哗地卷起,我心里害怕,沿着公路往城里跑。台风速度很快,坚持不住的时候,我就抱着路边电线杆子不放,自行车被吹跑了。后来我稀里糊涂不知怎么被刮到一栋居民楼附近,几个人拉着手把我拽过去。我说不行,非得把自行车搞回来,一切东西都在自行车上。

  还有一次在青海,前一晚喝了点酒,第二天早起不饿,我打算走到中午再吃。结果这一走,直到天快黑了,还看不到一个人、一个村子。走到海拔4000多,严重缺氧,看着前方100米有块界碑,推着车怎么走都走不过去。后来就晕倒了。当我醒来,睁开眼,太阳正要落山,我爬不起来,看到公路边上有个被汽车轧过的塑料袋,袋里装着个馕,和石子、尘土压在一起。我本能地感觉到它是食物,拿过来就吃,和着土,管它什么的,饿得呀。其实再往前走不远就是下坡了。哎呀可有意思,老天给的东西你想不到。那是我记忆最深的一顿饭。

  这一路上我没敢放弃,如果连自己下决心制定的方案都没有完成,迟早会被毒品的诱惑打倒。

  罂粟地边的佤族村寨。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金三角”毒品种植基地称鸦片的当地人。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4

  2008年之后,越来越多的戒毒者来找我。国家也给我发戒毒志愿者的证书,发到内蒙古又转到乌兰察布禁毒办。这一路上我抱着赎罪的心态,过程中遇到好多类似我的人,他们很迷茫。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影响他们,或者用什么方式提供帮助。

  2010年,我在福建遇到一些想要戒毒的人,我们在南安市石井镇成立了一个戒毒家园。院子有9个房间,院子里配备洗澡设施,每天让大家吃好。如果今天想吃海鲜,我们就出去钓鱼,每人一根鱼竿在海边坐一天,钓回来吃,想吃蔬菜就买一些菜。这些人都抽烟,而且要抽好烟,这是个大的开支。其余就是油盐酱醋这些。9个戒毒者像一家人那样每天生活在一起,谈些正能量的东西,大家的思想转变很快。我们活得很开心。

  一开始,我们每人承担1400元的房租和日常开销,可是这点费用很快就用完了。我们这些人有开车跑运输的,有做食材的,大多数也没有太多钱。这帮穷人们反而过得很踏实, 至少这一年不去吸毒了。我们也去参加一些公益活动,比如捡垃圾。那9个房间走出来的人,有很多不碰毒品维持到现在。

  我相信有一种力量,当你在做一些正能量的事,这种力量会推着你,保护你。

  戒毒家园因为经费问题关闭之后,我来到北京天堂河戒毒所,成为一名特殊的志愿者老师,两年之后,戒毒所开始每月给我支付工资。 

  其实在强制戒毒所里的人,毒瘾带来身体上的难受已经不存在了。难受劲儿一般在看守所就过去了。很多收费高得可怕的自愿戒毒机构,不管用中药西药,也都能让人身体脱毒。但生理脱毒只是戒毒的前奏。

  吸毒给人带来的快感和欲望达到了性的百倍,一个正常人可以一年两年、十年八年没有性,但一旦毒品出现,会难以控制。毒瘾的快感在脑海中永远存在,把这一页删掉,不可能。以前国外传进来的手术,脑部开颅,切断毒品带来的兴奋感受,结果人是不想吸毒了,但不知道什么事情能让他高兴了,人变成了傻子,那是毁灭性的。后来这种手术被叫停。

  我在天堂河戒毒所附近租了一个院子,帮助各地来找我戒毒的学生。很多找我的人不适合戒毒所,这些机关不收,可是我不能不管。我知道他们多不容易,多无奈,多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如果他们心态不好,对社会是多大的隐患。比如吸毒患艾滋病的群体,大家现在避而不谈。他们不被周围的人接纳,女孩子多从事娱乐行业,男性贩毒谋生,当地机构也不愿意抓他们,抓了是个负担。我督导了几个这样的学生。

  以前,我接收戒毒者是盲目的,谁来都行,现在我会选择。大家在一起吃饭喝茶,聊天时,我会问,你准备好要戒了么?放得下么?为什么要戒毒?那回答可就不一样了。有的说这段时间抓得太紧了,或者实在没钱了,或者再不戒老婆就不跟我过了,这些人是迫于压力,还得沟通。如果不是真正骨子里想戒,那是戒不了的,我会委婉拒绝他。只有觉得别人比自己重要,戒毒不是为自己而戒的,我才能感受到是真正要戒了。

  这几年,找我帮忙戒毒的人,我会和他们同吃同住,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就是平平淡淡,正常的生活。

  一起生活的时候,如果他有毒瘾复发的迹象,我能够感受到,这个时候就需要引导。比如,感觉到他已经开始出汗了,已经开始心神不定了,我就用行动去强迫他转移,我会突然说,哎,满足哥们儿一个心愿,咱俩去泡桑拿去。

  另一个主要的环节是出去玩,去爬山,或者做公益。身体难受,到晚上体力耗尽了,累得什么都顾不上,倒头就睡,一天就过去了。

  也有失误的时候。有次一个经济条件很好的成都女孩子来找我,我们说好,要改换环境异地戒毒,去上海待7天。有天,女孩子在房间里休息,我中午跟人吃饭喝酒去。她用着戒毒药物,我知道她不会太难受。等晚上回来,我突然感到不对劲。这女孩子在屋里打扫卫生,唱着小曲儿,服务员干的活她都干了。我问,她也不说。后来我又带她去北京走了几个地方,一共相处一个多月,临别的时候她哭了,终于说起那天在上海,她趁我不在,坐飞机去了成都,在机场抽了几口又回去。

  让我感到无能为力的人也很多。比如一个北京有钱的老板,因为痛风去治病,最后转变成吗啡成瘾。因为是医院造成的医疗事故,连续十年这家医院无条件地给他打吗啡。现在他去医院比去超市都利索,因为一次只能维持五个小时。这些年他开始付款打吗啡,逐渐没有精力管理公司,败得也很快。

  有的是在我身边,眼见着死掉的。一个三十多岁老家辽宁的年轻人,送到戒毒所戒毒三个月,本来身体很好,可出来之后在北京还是有渠道,他拿到了毒品。三个月没用,突然用了高纯度的东西,在地铁卫生间里,他一针把自己打死了。眼见着姐姐带着弟弟,热热亲亲地来北京,仅仅三个月,姐姐抱着骨灰盒走了。这事刺激了我一下。可难受可难受。

  两三年前,有个苏州来的中年戒毒者又来找我,他是个自由职业者,自己做些小生意。十年前他曾经是我的学生,后来复吸了。那次戒了一段时间,我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拽住我说,这人麻烦了,是HIV感染者,他心理极不平衡,有报复社会的想法,极其危险。我没征求他的同意,就通知公安局把他抓了,送进戒毒所。当时他恨死我,恨得咬牙切齿。我跟他说,两年后我还是从这里把你接回来!你要把心态调整好。现在他已经出了戒毒所,我也花了七八千元,和他回去跟家人沟通,出去戒毒,买药,跟他老家的社区打点好。最近他联系我,想跟着我走,可是我条件有限,带不动他。

  这些年我带过的学生不止百个,真正受益已经走出来,不接触毒品三年以上的,应该差不多有20个。每年年三十后我会去回访这些学生。

  孟进生在骑行三年戒毒宣传期间演讲。

  孟进生带着学生在北京香山做公益,捡垃圾。

  中国国家禁毒委给孟进生颁发的证书。

  5

  最近我又去了天津,见到了过得好的和过得不好的学生。过得好的,带着我满天津玩儿啊,住宾馆,吃饭,各处转。不好的,我得给予适当的帮助和支持。有的人内心明白了,我再给他一点点力量,他会自己迈步。走出来的戒毒人都会是全新的状态,难以想象每个人的潜力。我有一些学生戒毒之后做生意,现在过得很富有。

  我想如果我去做生意赚钱,那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活不出价值,无非就是赚点钱消费去满足自己。但是如果我今天有可能可以救一个人,我会在他身上下很大心血,因为救了他,就是救了一个大家族。就像曾经的我,每一个吸毒的人都影响着一个大家族。

  我现在的生活很平静,但心里闹得慌。这些问题这么严重,身边的学生这么多,好起来的有,不好的现在还在街上偷钱包呢。我整天想这些事,脑子里乱着呢,有时候做梦做得浑身是汗,梦到哪个人突然消失了,半夜会哭起来。我能不能再为他们做点什么?

  这几年我都是选择性地在走一些地方。现在我56岁了,我有点急。我想给自己两年的时间,把中国的强制戒毒所再走一遍,还有去大学校园里做预防教育。我想在60岁安稳下来之前,力所能及去做想做的事情。

  负罪感?这是永远存在的,但现在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对不起谁的问题了。父母、大哥真的已经不在了,我的问题就是怎么安抚自己,安安心心地把剩下的时间走过去,问心无愧地去交代这一生。

  孟进生录制鲁豫有约节目,那期讲述孟进生的故事,并称他为“戒毒奇人”  ,当时孟进生染了黑发。

  孟进生在云南某个与缅甸交界的一国两寨村子发放戒毒宣传单,有的当地人不认识汉字。

   —— 完 ——

  郑萃颖,如果有故事在身边出现,不写不痛快的界面记者。

  题图:第一次进行全国宣传戒毒期间,孟进生走到云南,正碰上泼水节,小灵通被水泼坏了。

  除注明外,其他图片均由被访者提供。

  有事请联系:2642994634@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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