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丨带着全洞的希望做人
1
醉仙楼说书的满口胡话,尽是夸城北那坑蒙拐骗的穷道士是个老神仙,如何呼风唤雨,如何点石成金,听得人来气。
我撸袖子好好教训了他一顿,就在他扯着嗓子嗳呦喊叫的当口儿上,蓦地里外头喧哗声震天响,小香儿冲进来哭天抢地,连说大小姐大小姐您快回去看看吧,老夫人不好了。
搅了我一番好兴致。
我连续数月浪荡在外不回家,叶家老夫人翻遍了京城找不到我,气得寻死觅活,放话说再不认我这个闺女。底下人没见过世面,一个个慌得跟没头苍蝇似的,架着我胳膊腿儿把我五花大绑地抬回了家。
我回家时,母亲她老人家刚从白绫上被救下来,披着发围着袄,嗑了一地的瓜子皮儿,和旁边伺候的丫鬟数落我的不是。
我一进房,扑面都是五香炒瓜子的香味儿。
哪里有什么翻天的大事,只不过是她老人家要去城外清善寺上香,非要我陪她一道不可,就想出这么一个辙。
我换过衣裳,服侍母亲一同坐车出城。叶老夫人丝毫看不出刚寻过一次短见,骂起丫鬟的嗓音中气十足,又同我絮絮叨叨地讲起我一位文武兼修的姨表表兄,她想给我订这门亲事。
左右都是这些事。哪怕她满口里将这位表兄夸得天花乱坠,真正见了面,一样生得长脸麻坑厚唇皮。说到底,也不过是看上了人家的家底。不过,这些事对我而言,也没什么相干。
我随口将她敷衍了几声,车声辘辘碾过青石板,马车在寺外山门停住,有行路僧在车外朗声诵佛号——阿弥陀佛。
我撩起帘子,往车外瞅了一眼。
可巧不巧,就瞅见了我这一辈子的劫。
2
他披着一袭素布僧袍,双掌合十,长眉垂目,因避让女眷而侧身立在道路一旁。虽是神情深敛,却自有一番动人心魄的静谧端华。日光从斜刺里照下来,他半边身子沐在光晕里,一眼望去,有如羲和中天,宝相庄严。
我素来是不信佛的。此时却禁不住要想,佛若是生得他这个模样,信一信也无妨。
我打起车帘子跳下了车。 叶家老夫人在车里扯着嗓子喊,你这丫头,白养活你这些年,怎都不先搀你老娘一把。
我长在叶家的这些年,一向不怎么顾忌我这丢人现眼的老娘。可现下没来由的,我却忽而觉得窘迫。我回身过去,把母亲扶出了车。
在外人面前,叶老夫人总算有些世家主母的端庄气度,不像跟我面前那么疯疯癫癫的了。我扶母亲站了,再和道旁的僧人相对合十行礼。他垂下眼光去,听我们是前来进香,随即垂目应声道:“女居士心诚,进过香后请往客堂,用清茶一杯。”
他的声音极清朗,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横竖他垂着眼,我也不惮失礼。我道,大师不似是知客师。
他诧异地,似要抬头,眼光方挪了一挪,许是顾忌着女眷,又垂了下去,合掌不言。
我又道,大师法号如何称呼?
他静了片刻,我耐性甚好地等着。顺带借此机会目不转睛地细细打量他。虽是粗布素衣,全然掩不得他一身出尘气度,若非说有些什么美中不足,右肩低了些,合十的手腕有厚茧,风霜磨砺不少。
嗯,他是做粗活的,许是刚进寺不久。我摩拳擦掌,准备想个什么法儿把这小和尚诱回我叶家。
他合十道,贫僧清诤。
我没站稳一个踉跄,险些带得身边的叶老夫人同我一起栽上一跤。风擦得我脸疼。
清诤大师,那是清善寺的住持。
3
待我们进寺上过了香,又往客堂用茶。知客僧过来作陪,母亲同他问起佛前如何供灯,如何礼佛功德,一句话总要翻来覆去地问四五遍。我靠着窗棂发愣,寺庙庭院里的一棵歪脖子枣树正贴着窗下生得七扭八歪,我便伸手去折腾那树枝子。一闭眼,小和尚磊落清明的容色莫名其妙地在我眼前打转儿。
我不由慌了。
想我叶之碧在红尘里打了这些年的滚儿,哪怕出了这京城,放眼全天下,说出去也都是响当当的名号。若是一朝风水轮流转,让我折在一个小和尚手里,可真是没脸见人了。一时心里乱七八糟,只听得叶老夫人絮絮叨叨的嗓音直往我耳朵里扎。
“一年两斤灯油可不够,我这个年岁了,压不住,还有这个不省心的丫头……”
“居士酌情增些就是了,都是功德心。”
“……隔两年出了阁,还得给她未出世的孩儿备一份……”
“阿弥陀佛。”
“……那是她表兄,孟家的二公子,你听说过不曾?而今的年轻人啊,个个生得一副好品貌,适才进寺时,老身瞧着你们那位年轻轻的住持大师,也很是不错。哎,说起来,你们那位住持大师,多大年岁了?”
我本在一旁气闷,听着这句话禁不住眼睛一亮,赶紧往叶老夫人跟前凑。知女莫若母,凭这一道,我就该再孝敬她老人家五斤瓜子儿。 知客僧愣了一下,道,住持戒龄长久……
我这才记起来,僧众之间不论年岁,只论戒龄。
我磨磨蹭蹭地在清善寺的客堂里守到了暮色西斜,一盏茶续了七八次,连茶末子都要被泡得发了白,清诤还是不曾再现身。眼瞅着天都要黑了,同我们相陪的知客僧困得连连打跌儿,之所以还没翻脸送客,多半是惦记着叶老夫人许下的那十几斤长明灯油。
无法可想,我只得先遣小香儿将叶老夫人哄回了家,嘱咐她老夫人若是下次吞金投井吊白绫,趁早去寻城南妙手回春的老神医,莫要来寻我。
那天晚上,我就悄悄地夜探了清善寺。
4
我认路的本事,不太好。
初到叶家时,我就在叶家走迷了四十多回,虽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宅子,里头却是七拐八绕,四处可见的假山花树,比我老家云岭大山更难认些。四处的雕梁画栋乍一看去都长得差不多,次次都要小香儿扯着嗓子喊才能找得到我。
夜里看不远,一不留神,我就在清善寺里迷了路。
我愁眉苦脸地坐在大片僧房的后院里发呆。清善寺是本地一方大寺,寺内僧众委实不少,更何况还有佛殿、诵经台、藏经塔,置身其中,一眼望不到头。
盛夏晚风里,蝉鸣细细,风吹长草簌簌有声,就在这时,我耳朵忽然一动。
就在僧房之后,尚有一大片菜地,据说原先都是无人打理的荒山,是在清诤接任住持之后,才带领僧人慢慢地开垦出来的,平日闲暇时种些蔬菜果树,权做下口食。我听到的那一声响,便是野兔跃过菜田的动静。
东奔西撞地乱转了一晚上,横竖也找不到清诤,不如设法填饱肚子,也不算白来了一遭。
要论旁的不敢说,逮鸡撵兔子,那可是我的看家本事。
……
踏坏了二十多棵小青菜,踢断了三十多根瓜秧,踩折了一大片的麦苗之后,好不容易,我总算将那只野兔扑进怀中。
捏着长长绒绒的兔耳,我将那野兔一把拎起来,迎着月光照了照。活在寺里的野兔,眼瞅着是不如山里的野兔吃得好,瘦骨嶙峋的兔爪兔腿儿,还不够我塞牙缝。
不过,有得塞牙缝总好过饿肚子。我拎着野兔才往前走了两步,蓦地里,正听得身后一声抑扬顿挫的佛号。
“阿弥陀佛——”
我脚下蓦地一顿。
夜色里我的眼神许是不太好,但寻常人远远不能与我的耳力相比。连长草里躲躲藏藏的野兔尚且逃不过我的耳朵,这和尚来时,我竟没分毫察觉。
我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地回转了身。
清辉如水,清诤手持禅杖,堪堪正站在月下。他容色沐在月华里,背光,看不清容貌,似佛。
5
我瞧一瞧手里拎着的兔子,再瞧一瞧他。偷人家兔子不说,还教人家逮了现行,狡辩也无从狡辩。好在我脸皮厚过城门拐角,颇坦然地道:“别小气嘛,我可以分你一只兔腿。”
清诤沉下了脸。
我道:“那,两只兔腿?”
清诤:“……”
他说不出话,蓦地里振袖转身,长叹了一口气。
“千年狐妖修行不易,贫僧劝你还是多行善举,攒一攒这一世的福报罢。”
我:“……”
我早该知道,清诤年纪轻轻就坐上清善寺住持的位子,必然不是凡俗之人。
我修了一千年的道行才能幻化人形。一朝离了云岭大山,在京城里翻云覆雨了这些年,城北的老道士再如何装神弄鬼地骗人,自始至终也没能识破我的真身,想不到教清诤打眼一看就瞧了出来。
清诤道:“真正的叶大小姐,现今可还存活在世?”
我道:“死了三五年了,坟头草怕是都有半人来高了。”
我忽觉无味。灰毛兔子在我掌中不断踢蹬挣扎,我手一松,它立马箭也似地蹿出去,没了影子了。
我抱着膝盖就地坐下来,向远处谪仙也似的清诤招了招手:“你也坐啊,别客气。”
清诤:“……”
时间过得太快,我需得仔细想一想,该从何处说起。
想当年,我还在西南的云岭大山里修炼,好容易磕磕绊绊学会了幻形,满心里斗志昂扬,便要离家出来闯荡一番。我打小儿就听我们狐族里德高望重的前辈讲,身为狐狸,要勾得上一位进京赶考的白面书生,谱写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传说,方才是一只有志气的狐狸。
初出茅庐的第一天,我就遇到了叶之碧。
狐狸洞里没有人世间的话本子,彼时我尚且不知道,尘世里的名门闺秀素来都是要同穷书生私奔的,叶之碧显然便是其中的一位闺秀小姐。与她同行的男人面白无须,斯斯文文,也算让人看得过眼。
我又补了一句:“你别担心,他不如你长得俊。”
清诤:“……”
我道:“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是怕你当我嫉妒叶大小姐她情郎好看,便心起私欲,夺了她的躯壳同她男人相好——不是的,我不是那样的狐狸。”
我当时虽说一心想勾搭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但叶之碧的情郎显然还不配让我放下身段设法勾搭。我只是看叶家遣去的家丁人多势众,一对苦命小鸳鸯委实可怜,才出手将他们救了一救。
6
我问清诤道:“我做了一千年的狐狸,却只做了这么寥寥几年的人。我还不大懂得,究竟是人心更恶些,还是妖心更恶些?”
清诤静了片刻,道:“诸戒定慧及淫怒痴,俱是梵行。一念为善,一念做恶,本就不能轻易言之。”
我乜斜着一双眼,道:“你倒是会抹稀泥。可是一朝身死魂灭,下到阴曹地府秦广王殿上,是善是恶,总该有个分晓。你说说看,那卖了杜十娘的李甲,究竟算得善,还是算得恶?”
清诤吃了一惊:“你是说……”
我道:“不错。”
叶之碧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虽说长了十几岁,却还是懵懵懂懂的一颗孩子心。满心里尽扑在琴棋书画,吟诗弄文,间或是她情郎的甜言蜜语里,哪里晓得这世事的险处。情郎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其余的既不多问也不多想,真真是清澈剔透的一段心肠。
然而我识得他们没几日,便觑见那书生哄叶之碧睡下后,趁着夜色掩映出了门。我心生好奇,便一路悄悄地跟了上去,听到了他与当地的人牙子鬼鬼祟祟一番话。
至此我方才明白,为何他巧言令色,百般哄着叶之碧随他私奔出京后,不去别处,而是千里迢迢赶赴云南,原来是早已在此设下了圈套。他做此行径早已不是头一次,哄骗着懵懂无知的少女随他潜逃至此,或卖青楼,或卖做他人小妾。可怜那些姑娘一个个如花似玉,只当从此寻到了终身倚靠,却不料眼前并非温柔乡,而是火坑炼狱。
相较她们,叶之碧足以算得幸运。第二日我刻意引着叶家家丁循着他们藏身的客栈,当着他们的面,将前夜与那书生会面的人牙子揪到了众人面前。这些下九流素来最会看形势高低,一看不好,登时一五一十什么都招了。
那书生和人牙子当场就被众人扭送官府,独独剩下了个失魂落魄的叶之碧。我虽救得了她的人,终究救不了她那寒透了的一颗心。回京没几日,叶之碧终究还是一根白绫将自己吊上了房梁。
夜里露水滴下来,有些冷。我裹了裹自个儿单薄的衣裳,想着适才不该一时心软放了那只野兔子。这些陈年往事在我心里塞了好些年,平日里从不能和人说起,这次向清诤破了例,哪晓得越说越添堵,恨不能就一口兔肉下烈酒,才能勉强消解几分。
清诤同样静默了许久,半晌才道:“今日所见的叶老夫人,她……可知此事?”
我道:“她女儿的尸身就在她怀里冷透了,如何不知?老夫人一口气上不来,险些就跟着去了,昏晕了三四日,尽是用人参吊着命。好容易撑住了醒过来,见着我这么一个好端端活着的叶之碧,竟是一句话也不多问——要我说,她心里也明白,只不过是不敢信,不愿信罢了。”
清诤便静下去,好一阵儿不吭声了。我抬手遮着月亮,先前还不觉得,此时月上中天,却明晃晃地扎眼,刺得我竟有些想流泪。
我叹道:“不值当。我今夜分明是来勾搭你的,怎么同你讲了这些不着四六的旧事。唉,上了年纪,记性也不大好了。清诤小师父,你看我一只孤苦伶仃的小狐狸,也没有旁的地方去,回家就该被我老娘逼去嫁给那个长脸麻坑厚唇皮的二表哥。你行行好,让我留在清善寺跟着你。”
清诤道:“不行。”
我道:“我并没要你答应,只是同你知会一声。”
清诤:“……”
7
我才不管清诤答应不答应,横竖我有千年的道行,清诤也奈何不得我。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清诤回了他的僧房,和尚面皮薄,见我披着个娇滴滴的美人皮相,虽知道我不过是只狐狸,却也不好就轰我去睡柴房茅草堆。他逡巡了半日,最终一声不吭地抱了一床铺盖,自顾自在地下睡了。
我抱膝坐在清诤那张硬得硌人的僧床上,聚精会神地瞧了他一整夜。
打这天起,我就在清善寺里住了下来,佛门清净不近女色,我便扮做个男装打扮。晨起随僧众们诵经听讲,午间茹素吃斋,夜晚打坐修行,逮个空儿就往清诤居所门口赖着,抢着替他担桶水啊,劈捆柴啊,生个炉子啊,扫扫院子啊,诸如此类。
这可真不是个容易的活儿。打从跟在清诤身边,我才知道他手上那深深浅浅的茧子和裂口是怎么来的。他一个堂堂住持,却是每日都亲自做粗活,搞得我不得不每日都虎视眈眈地守着他院里的两担柴。
我披了叶之碧的皮相,却并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这些活计对我来说算不得疲累。可我毕竟是狐狸出身,自打成了人,叶老夫人也从没让我沾一沾泥,论起做这些劈柴生火的粗活,我还真不如清诤。
但我有我的主意。我溜进他院子里给他生火,将好好一个屋子折腾得烟熏火燎,黑烟呛得连门都进不去。我顶着一张熏黑了的脸,呜咽着去扯清诤素白的袍角,我说你们人的活计怎么这么难,我学不会,你要教我。
清诤这样的飘然出尘的方外高僧,说真的,他应付不了我这样的厚脸皮之人。
他手把手带着我学烧火煮饭。一碗干巴巴的白米饭配一碟子水煮青菜,苦行一样的饭菜水准。好在还有眉眼如画的清诤端端正正坐在面前,秀色可餐,可以再下三大碗饭。我过的日子颇为安逸。
直到叶老夫人找上门来的那一天。
等到清诤进门时,叶老夫人已经在清善寺的大殿里触了五次柱咬了三次舌,都让我训练有素地拦下来了。她老人家扯着嗓子声嘶力竭:“你爹临终前将外孙一年一年的压岁钱都包好备下才闭了眼,你,你这孽障——”
清诤没见过这个阵仗,惊得退了一步。
她跌坐在大殿中央捶胸顿足,我随手撩起衣摆,在她身边蹲了下来。我叹道:“实不相瞒,我爹是西南云岭大山里一只老而不死的野狐狸,一辈子也没踏出他那一亩三分地,更不晓得压岁钱是个什么新奇东西。”
我披着叶之碧的皮相,代替她在人世间活了这些年,既是可怜她红颜薄命,也是为全了我的私念,看一看这大好人间。可是说到底,我并不欠她什么。
我道:“老夫人,您看开些。”
叶老夫人呆呆地坐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半天没言语。
8
那年冬天的二月末是叶之碧的忌日。我和清诤去她墓前祭她。
叶之碧死后,曾被停灵于叶家三日,因叶老夫人悲极垂危,这三日里阖家鸡飞狗跳,无人理会于她。我便替她择了一块枕山面水的好地方,悄悄地将她安稳地下了葬。
焚过三支香,我寥落地叹道:“叶姑娘,你再等一等。待我百年之后,也教我的狐子狐孙将我葬在此处,同你做个伴儿。”
清诤看了我一眼:“狐族寿数长久,你还会活很多年。”
我道:“呸,你让她有个念想,不好吗?”
清诤道:“她虽有了念想,谁又来全我的念想。”
他这一句话平平淡淡,却听得我一激灵。
我赖进寺里这小半年,清诤确然不像一开始那么撵我了。每日里带着我讲经说法,时而同我论一论佛教典籍故事。我听得半懂不懂,时常是他在经台上讲,我混在人堆里睡。
我原以为他觉得我一只狐狸修炼了这些年颇不容易,要为我点化佛教大乘经义。
我从没想过,他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
清诤说完这一句就不再言语了。我小心翼翼看他一眼,试探着道:“我寿数长久,你如何?”
他道:“我乃凡人,至多不过百年春秋。”
我脱口道:“那我当如何?”
他看我一眼,朗星也似的一双眼底便隐隐浮起一个笑来。他道:“你?你自是恣意人间,又要如何?”
我:“……”
他说得确然不错。打从见到清诤第一眼,我就晓得人妖殊途,我虽有千年道行,总也敌不过天命寿数。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赖在他身边。
我一只千年老狐狸,委实没有什么小儿女的情思绕指柔。清诤一朝寿数到头,我也不至于为他殉情送命,自然是该做什么照样做什么去。
可是听他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我虽觉得他所说不假,面子上却深感挂不住。无论如何,总是要辩一辩的。
9
我信口胡说道:“那也不尽然。若是你垂垂老矣之时,仍像现今一般面如冠玉,一朝烛残灯灭,底下的小和尚竟要拿你去烧劳什子的舍利骨。这如何使得,心疼也要疼煞了我。说不得,姑奶奶我心一横——就将这心头内丹剖一半喂给你!”
我一时说一时笑,满心里只想着清诤满头银丝,遍生皱纹之时,究竟会是个什么模样。嗳,那时才该叫他做住持大师。我一直以为,寺庙住持原该就是风烛残年的老头子才对。
我这厢想得正热闹,冷不丁清诤一伸手,牢牢攥住了我的手腕子。他手劲儿好大,我一抬头,这才察觉他白着一张脸,模样竟是殊无笑意。
不好,他当了真。
我干笑着打哈哈,一边缩手,一边打岔道:“别,别,我就这么随口一说。清诤,你不要同我这么拉拉扯扯,你一个佛门中人——”
“贫僧乃佛门中人。”他一字一顿地道。
同样的四个字,由他说出来,竟然是全然不同的重量。我不挣了,只将他望着。
我道:“你是佛门中人,又为什么有对我的念想?”
清诤眼底不着痕迹地一闪,慢慢地松了手,他也有狼狈的时候。
他哪是什么霁月清风,说到底也不过红尘里一介俗人,既舍不下佛祖,又舍不下我。他们和尚的浪漫靠不住,嘴上说着不负如来不负卿,到最后,个个都辜负了。
可我啊,我还是爱煞了他这么个红尘里的俗人。
我想了一想,说道:“清诤,我不必难为你,你也不必难为我——我阿爹也不过是在云岭大山的狐狸洞里遇到了我阿娘,一辈子吵吵闹闹,将就着也就过了一千多年。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爱别离求不得,不过是寻个看不厌的人。我看不厌你,你看不厌我,这就很好。”
我想着,等清诤满头银丝,遍生皱纹之时,垂垂老矣地坐在后山菜园里晒太阳,怀里犹自抱着一只白狐狸。刚入山门的小和尚看着定然会奇怪,身旁的师兄便教他,你可不要招惹这只狐狸,住持将它在身边带了一辈子——
我活了一千多年,到那时,也该是心满意足了。
……
哎呦,今日的日头也有些晃眼,刺得我想流泪。
10
那一年的八月十五,是叶家老夫人的六十大寿。叶家给清善寺递了邀帖。明面上虽邀的是清诤,但我们知道,实际上是叶老夫人想见的是我。我幻做狐形,由清诤抱着前去贺寿。
大户人家向来只有在丧葬时才会请僧侣前去念经超度,平时哪里会请得到他们,清诤还是头一次踏足寿宴,只觉得一身素白僧衣与周遭大红大绿格格不入,整个人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搁。
我以前从未见他这般模样,甚觉新鲜。
叶家大小姐叶之碧失踪的消息,在京城里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市井小民在茶余饭后议论过一番,见叶家并不如何追究,慢慢地也就不再提了。毕竟,各人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并不容易,哪有那许多闲情为旁人操心。
我在内府里见到了叶老夫人,她鬓发斑斑花白,直像是老了十岁,人却还是明白的,抖着手死死拉着我,翻来覆去问我的近况。
我原本担心她熬不过这一遭,可现今看着,慢慢地,也就熬下来了。想来,叶之碧的在天之灵也能稍觉安慰。
这世上的坎儿,原也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只要慢慢来。
离了内府,我原路回去寻清诤。一进宴厅就乐了,他夹在一众推杯换盏的官宦老爷中间,浑身僵直,眼光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投,便直勾勾地盯着戏台子看,活像是根木桩子。我倚门悄悄地同他招了招手,他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逃了出来。
我笑道:“你在看什么戏?直像是要钻了进去。”
他道:“江流记。”
我哎呦了一声。西游记里素来演的都是什么猴王出世、大闹天宫的热闹戏,鲜少会演这一折唐三藏的江流记。和尚看和尚戏,这才叫做恰如其所。
我打趣道:“你说说看,唐三藏至死之时,心里是否还放不下西凉女国王?”
清诤当真仔细想了一想,说道:“定然不会。举凡有德高僧,容不得这些情思妄念。”
他顿了顿,又道:“我成不了有德高僧。”
我笑道:“算你还有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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