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 回 商 洛
再 回 商 洛
离开商洛已整整22年了，总还把商洛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自认仍为商洛人，仿佛连组织人事关系也不曾调走。这种心理上的亲近和起强，恰如孩子在娘面前的“占怀”，虽然早已“摘奶”，还是不悦于后之来者独自去贪享娘的泽被，我想这大概是不少人都有的故乡情结。
商洛距西安并不遥远，仅仅相隔着一道秦岭，若论直线距离，不过六七十公里。从南麓到北麓，用那么几个隧道一穿，豁然就是两重天地了。其实也就是这道秦岭，不仅隔开了黄河长江，隔出了华夏大地的南北气候，也使秦楚文化由此划境。现代交通的迅猛发展，使这种间隔在不断缩小，如今在两地间穿越一次，仅需两小时车程，待明年高速公路全面开通，商州城也就进入了西安的一小时经济圈区划范围，两地间的相互交融，已成抬足之举。然而在我刚刚调入西安的那会，两地往来却并非易事。从商洛到西安，需乘坐那种破旧的老式“解放”轿车，在曲折蜿蜒的山道上哼哼叽叽盘旋足足大半天时间，方能见到关中平原。而且那条狭窄的流峪古道，动辄便会阻塞，不少人都体味过穿越秦岭的险峻与漫长旅途的劳顿，还有风雪之夜蜷缩于车厢之内抱膝御寒的困苦。堵塞之后的煎熬中，就有了我的散文《车阻秦岭》，还有方英文先生的《秦岭顶上读大典》等等，那些艰辛的文字，均乃有感而发。想起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有好几位文化朋友都凭个人才能从商洛杀进了省城西安，但因无甚官职，不能享受携妻同往的待遇，就只有将妻室暂置岭南，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一个月或两个月里，总要选择某个周末的日子回商洛省亲。方英文等人善幽默，把回商探亲称作猪八戒回“高老庄”，其中的一个含义，就暗指我们都是些留恋家室娇妻的“猪吾能”，自然是苦涩的自嘲，也许贾平凹由此受到启发，才萌生了他的长篇小说《高老庄》。文化人对于故乡的眷念，会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彰显出来，由于感情细腻，就显得比常人更加情真意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曾乐此不疲地穿梭于秦岭南北，与那片已经离开了的土地，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有人说，故乡的存在，是以生活在那里的父母的存在而为标志的。这话有其道理，我却不以为然。试想即便父母均已谢世，那还应有三个周年的祭日，还有一年一度的寒食清明，老祖宗的坟头，怎能断了自己亲手奉上的香火？再说但凡被称作故土，必然存留着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的美好或苦涩，那些伴随终生的成长印记，何时能够释然忘怀呢？就说商州小城吧，那仄仄斜斜的老街，那早已残破的半个城垣，那一泓清碧的莲湖，还有那曾经是杨柳成荫的丹江河岸，都使我为之魂牵梦绕，哪怕到了生命的终结，也还会挥之不去。所以我坚信，故乡是生命的起点，是终生不逝的情缘。(经典的语句 www.wenzhangba.com)
然而，近几年频频回商洛的体验，却让我有了异样的感觉。首先是熟人越来越少了，往日那些举目可见的熟悉身影，被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所替代。到某个部门去办事，偶然就想起某位老熟人来，一打听，或曰调走了，退休了，乃至去世了。这样的一问一答，使人徒生怅惘，有了物是人非的悲凉。其次是有了局外人的“隔生”感。回去了就想多住些时日，可是人家都在忙，各忙各的事。自己倒像个闲人，若去亲朋好友处闲窜，人家应付也不是，不应付也不是，常会两厢尴尬，所以就只有闷闷的待在妻子或母亲的住所四门不出，望着人家按照各自的生活轨迹日出日落，自己却无法介入。有次闲转至剧团，那本是我很熟悉的地方，但见排练场上一拨人正在排戏，搞创作的几人在院子讨论一个剧本，我一去，人家问我来找谁？让我一时无法作答，只有赶快搪塞着逃遁。触动更深的是在今年春上，我领着西安几位朋友回到商州小城，在一家饭馆吃饭时，邻桌上就有一帮本地小伙子在呵五吆六地饮酒，西安朋友认为我也是商州的“地头蛇”，戏谑我在西街一跺脚东街也会抖，甚至把玩笑当真，仗着有我在而肆无忌惮地不把自己看作出门人，结果为一道谁先谁后的菜，就与邻桌发生了口角，竟然要动起手来，西安的朋友情急中将我抬出，说我是著名作家XXX，没想到这招根本不灵，有位睁眉火眼的后生还口出狂言：“XXX倒是个锤子！打的就是他！”说着就要抡起凳子的光景。我一看，那也是个臂上刺着青龙胸前烫着苍鹰的主儿，惹不起，只好软下来告饶。此事成了我在西安朋友中的笑柄，让我心中不是滋味。我想，那情境绝非“江山辈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五年”的感受，又绝非“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优雅。尽管有点斯文扫地，可我还是尽量把故乡人往好处想，想我们商洛后生也有了不畏名流权贵的狂狷，不再是小地方没见过世面的畏缩，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抹不去一种凄然的感触：商洛，已不再属于了我！
送走西安的朋友，我又 于暮春时节开始了独自一人在商洛山地的游走，先去了洛南，继而是丹凤、商南、山阳、柞水、镇安诸县。沿途所见，又使我的心境豁然畅亮起来。但见群山之中，一条条巨龙越岭，那是“西南”和“西康”两条并行的铁路给深山带来的壮景；再看丹江两岸，新建高速公路的巨大桥墩邻此接彼；无论是流岭南北，还是乾佑河、金钱河沿岸，条高速公路的工地在峻岭峡谷间密布，除了桥梁，便是涵洞，仿佛整个山谷都要被钢筋水泥填满，随处可见的施工现场，推土机、挖掘机、搅拌机等等，各种机械隆隆作响，五彩旗帜猎猎招展，然而工地上却少见人的影子。西武、西康、商漫，条条高速公路将在商洛山中织成网状格局，现代化的气息，已把多年沉睡的座座荒山挨个唤醒，几乎再难找到往日那原始的宁静。一路走来，脑子里常常会浮现出幼时记住的两句诗：“三山五岭银锄落，地动山河铁臂摇。”是那沸腾了的群山，让我重新兴奋起来，骄傲起来。
我的故乡商洛，曾经是将要被人遗忘的角落，是那么偏僻落后而让人感到无望，我曾为此长怀忧虑。但如今，她已跟上了时代的步伐，正朝着现代化、城市化的行列迈进，我怎能不为此而感到无限欣喜呢？尽管，我已不是个完全意义上的商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