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

　　图/Loika

　　1

　　我家在沂县，父母早亡，祖母把我从小带大。

　　村里一到冬天，就经常看到一个老头，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独自在江边垂钓。我自幼体弱多病，好静少动，便总呆在他身边看他钓鱼，常常一天也不见他钓上一条，老头也不急，天黑下来就收工。

　　老头话不多，但极和善，从来不像别的大人那样呵斥小孩，我又听说这老头无亲无故，总在山上一个破庙过夜，就多了几分恻隐之心。每次有了花生、麻糖一类的点心，我总要带去给这老头，老头也不客气，抓一把放在两个人中间，你一口我一口，一老一小一坐就是一天。

　　有一年冬天格外冷，我害了肺病，老是咳嗽，小孩子不晓得这病的利害，尽管祖母一再责骂，我还是照旧跑出去找那老头。我一直咳啊咳的，心想我是不是把鱼都吓跑了，结果老头居然钓上来一条小草鱼，瘦小得不得了。

　　老头看看我，又看看那鱼，笑了。他把鱼小心地从钩上取下来，站起来远远地扔回江里。

　　我不知道他干嘛扔了好不容易到手的鱼，许是嫌小吧。

　　村里人总说我“长不大”，小时候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懂了，倒也没放在心上。我已经是个少年郎啦。

　　2

　　自从那年我大病一场却没叫它要了命，祖母就认定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块考取功名的料。

　　我就每天摇头晃脑地念书，趴在案板上写文章，再有就是跑出去看老头钓鱼。

　　有一天，老头居然钓上来一条松江鲈，个头特别大，额头上有个红斑，肚子还鼓鼓的，一看就有一肚子鱼子。我挺高兴，就说：“运气好啊，都这个季节了还有带鱼子的鱼。”

　　老头没说话，笑笑，把鱼往鱼篓里一扔。

　　隔天，村东徐家的媳妇难产，死了。好好的一户人家，遭此飞来横祸，当丈夫的都不会哭了，下葬当天爬到棺木上不让人碰他媳妇和儿。推搡间棺材盖掉到地上，我看见那小媳妇眼闭得死死的，脸色煞白。

　　鬓角上有个红斑。我不敢多想，后来便很少去见那老头了。

　　又过了几年，这几年里人们见了我都半是恭敬半是玩笑地叫我“小秀才”，也时常有人问我啥时考举人，我顾不得回答。

　　3

　　祖母病了。老人都得病，病了就得死，我知道，我怕。

　　十里八乡的大夫我都找过了，都说看不了，都说我拖了好几年，孝心尽到了，可以了。

　　我听不得这话，我一个劲摇头。我带了一壶酒去找那老头。

　　老头还在老地方，样貌跟多年前一般无二，我坐下来，把酒放在两人中间。

　　我说不出一句话，老头也不说话，我们谁都没碰那酒壶一下。

　　天黑下去，雪降下来，许久，老头钓上来一条鲫鱼。

　　那是条大鱼，干瘪，虚弱，连挣扎都没挣扎几下。

　　我看着那鱼，眼泪就淌了下来。

　　老头看都没看我一眼，动作麻利地把鱼取下来扔进鱼篓里。

　　我起身告辞，临走时装作绊了一下，笨拙地踢翻了鱼篓。我看着那鱼跌进水里，翻腾了几下慢慢游走。

　　老头看着我，摇了摇头，长长叹气。

　　我不敢多看他一眼，逃跑似的匆忙走了。

　　4

　　自那之后，祖母的身子一天天好了起来，看着我中了举人，封了官职。

　　尽管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祖母性子依旧不改，还是爱责备她人到中年的孙儿不思上进，懒懒散散。但我经历了年少时的异事，只觉得人间祸福自有天数，对功名不甚上心，如今在

　　他乡做着份闲差，也算安稳度日。

　　后来祖母毕竟还是寿终正寝，我带她回到家乡，叶落归根。

　　料理完祖母的丧事，天色已黑，我鬼使神差一般又来到江边。

　　江边没有老头的身影，却是在江心有一叶小舟，舟上的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 ，正在撒网。少顷，他便开始收网，只见那满网的鱼，大大小小，翻滚挣扎。

　　我心下悚然，不敢久留，连夜离开了。

　　第二年，我听说沂县大旱，颗粒无收，饿殍遍野。

　　我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乡。

　　图片作者：Loi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