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推荐 中篇小说 | 徐衎:仙(节选)
原载于《上海文学》2018年第4期
仙
徐 衎
女导演立在台上,投影的光漏在脸上。
放映开始,脸上的光渗出方块字:“场务”的“场”、“化妆”的“化”、“导演”的“演”和“演员”的“演”。女导演往台边让了让,“场”、“化”、“演”、“演”顿时像一群寒鸦惊飞而去,一个更大字号的“女”漏到女导演的左脸上,片名题字是红色的。
片子里,一名穿大红棉袄的胡茬男做了导演,他手持摄像机,跟随女导演饰演的失足女穿马路。沿途贩卖葱姜蒜、冻梨、烤红薯、年画、对联、丝袜的小摊贩原本冷淡麻木,发现镜头之后全都笑了,有的还歪脸捂嘴笑,眼睛里有一点亮飞出来。
春末的北方,天空煞白,白晃晃的日光像一大块冰砸在房门上。失足女把男导演请进屋时,镜头晃了晃,这部分的画面就虚掉了,女导演在成片中保留了这些技术失误,包括片头那群小贩们发现摄像机之后窃笑、使眼色、咬耳朵的穿帮,并且放大了现场同期声,轰轰——嗡嗡——轰轰——
“这里很吵吧,”失足女笑了笑,很职业,门牙上有一点口红印,“吵一点好,太安静了不容易进入状态。”
背对镜头的男导演咳嗽一声,示意她继续。
“轰轰——嗡嗡——我是南方人,但别问我具体是哪里人,有的姐妹准备在这儿扎根了,所以从不隐瞒籍贯,碰上老乡还能一边工作一边用方言聊天。轰轰——嗡嗡——有意思吧?要不是看在钞票的面子上,轰轰——嗡嗡——谁愿意再和老家的人发生关系啊?没错,发生关系,和老家的人发生关系就好像也和那个闭塞、落伍、插满扶贫碑的老家小县城发生关系,轰轰——嗡嗡——像你这种大城市出身的人,轰轰——嗡嗡——肯定不会理解我们这种小地方来的对小地方的厌恶屈辱,还有那么一丁点可悲的自尊。我老家,还是说故乡吧,我的故乡有很厚的古城墙,轰轰——嗡嗡——县城围在里面,人在县城里有一种禁锢的感觉,站在城墙上你会感觉外面是非常无限的空间,轰轰——嗡嗡——非常神秘的外面的世界,但是你没办法没有能力去见识,你就像一块砌进城墙里的古青砖,那种绝望孤独的感觉,你能明白吗?轰轰——嗡嗡——你肯定不能明白。不幸中的万幸,故乡县城是真闭塞、真落伍,所以我出来以后还没遇到过老乡,一次也没有。真好。”
轰轰——嗡嗡——
女导演对这个选景很满意,轰轰——嗡嗡——位于高架桥底下的这座两层小楼大部分时间都藏在阴凉里,隐秘、潮湿,似某种生理构造的象征,轰轰——嗡嗡——头顶的车流不时震落粉尘、石块、水柱,让小楼轰鸣颤抖,轰轰——嗡嗡——不得安生的女人在这里麻木地饮食男女,又像某种隐喻,轰轰——嗡嗡——
年前的一个傍晚,女导演步行回家,路过农贸城,两边马路牙子上的行道树之间都拉了塑料绳,年画对联挂在上面,风一起,猎猎响。小摊贩做完女导演这单生意开始收摊,默着一张冷脸收好一张张大“喜”大“福”,荣辱不惊。城市像荒郊一样了,也只有春节才能把这座城市掏空,物归原主,让原住民和留守的游民享有几天安静卫生畅通无阻的日子。女导演像只孤魂野鬼一样四下张望,循着轰轰嗡嗡声,望见不远的高架桥以及高架下面一团彩色的光,走近了才看清是一块“保健按摩”的霓虹灯招牌。女导演想到自己常去剪片看片的那家咖啡店,店主元旦以后就歇业回家过年了,敬业程度有待提高。
暖气管道里的水在汩汩流动,像有一只抽水马桶冲不尽,像有人抱着抽水马桶呕吐不尽。
片子里、镜头前的失足女面无表情,冻住了一样,仿佛正在经历寒冬——
女导演是拍独立纪录片的导演,虽然为了生计也接企业宣传片、婚庆摄像之类的活,但从不署名或者随便化个名。女导演自有野心抱负,这些单纯为了糊口毫无技术含量的影像绝对是她职业生涯的污点,绝对不能在她将来成功之时像出土文物一样地被人翻出来。
女导演拍泰山上挑山工的脚踝和鞋子,也拍拆迁现场的爆破员、蘑菇云和拾荒者。女导演跟拍过村支书的一天,村里光棍的一天以及村养殖场种猪下种的一天……女导演企图以题材取胜,从不回避过曝、噪点密集等技术问题,影像画面也是肮脏、不稳定的居多,仿佛是兴之所至的随手记录。一位颇有声望的男性同行激赏女导演的作品,称其就像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中国摇滚一样有态度,并肯定了女导演的格局不逊于许多男导演们。
当然,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有态度”,这么“不逊于许多男导演们”的。
追溯起来,女导演正儿八经的第一部短片是从女性视角讲了一个图书馆邂逅然后恋爱的故事,非常俗套,非常学生气,之后的几部也都是小清新的剧情短片,从选题到技术都中规中矩,连续参加了三届短片比赛,连续三届都收到“缺少灵魂”的尖锐批评。女导演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根子上,决意改造自己的灵魂,当务之急是要把“女导演”的“女”剔除出去。女导演一心叛逃“女导演”的阵营,有意不碰爱情题材,坚决和风琴、乐谱、旗袍、梳妆镜、眉笔、口红、玫瑰、作为恋爱或情欲对象出现的男人,以及那些传统意义上中规中矩的好女人划清界限,尽管女导演在这些方面有很好的审美经验。
小的时候女导演在老家池塘游泳,上岸前总要洒水到岸边,惊走岸上的蝴蝶,生怕自己赤足踩伤它们,更害怕自己的脚成了制作标本的福尔马林。女导演第一次偷用母亲的口红,给自己涂了一个烈焰红唇,就像咬破双唇出血了一样。咬嘴唇的恶习在家当然是不被允许的,女导演只有在学校才能偷偷实现,口红和咬破的双唇一样,使她承受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快意,温温热暖洋洋,诚实的身体就像没有变成标本的蝴蝶一样,快要飞起来了……
《泰山上的行者》令女导演首次获得肯定,入围奖。之后的《村支书的日夜》喜获三等奖。《猪王》二等奖,是截至目前女导演履历上的最好成绩了。对于这些获奖作品,女导演谈不上有多喜欢,用力过猛,设计明显,不过是获奖的工具罢了,尽管粗糙的影像风格多少掩盖了一些。女导演信奉的是“将生活原来的样子拍出来,片子就无处不洋溢着象征”,她更想拍一拍自己的大学初恋,可那段失败的恋情里没有出轨、堕胎这些显性又符合大众预期的失败元素,其实连女导演自己都很难讲清楚怎么就失败了,但就是失败了。
女导演梳理了自己二十多年来的生活经历,考虑到影像化的可操作性以及大众和评委的接受度,最终得出一个悲哀的结论,一个人的悲欢是渺小的,但这就是她的全部。面对摄像机,她的个人生活不值一提,镜头之下并无新事,她只有去体验生活,如果还想拿一等奖、拿特等奖的话。因此,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底层关怀、偏男性化的视角、相对宏大的叙事,甚至拍摄技术,过曝、噪点多、卡顿、剪辑凌乱,女导演不是不能做好,有意暴露并放大技术上的“不成熟”几乎成为她的影像风格,使她的独立纪录片更彰显“地下”的“独立”气质——作品的“情怀”、“批判性”、“独立思考”、“男性视野”都是可以设计并设计好的;作者的“开朗”、“豪爽”、“平易近人”、“接地气”、“不矫情”同样也都是可以设计并设计好的。
女导演如愿从同行、朋友及观众中收获了作品之外,对作者的肯定,“你很风趣幽默,温和好相处,你一点都不像艺术创作者,我理解的艺术家都是心细如尘,阴郁寡言,敏感周围的一切,可能是我理解狭隘了”。女导演在心里告诉对方,你的理解完全正确,正因为“心细如尘”才“阴郁寡言”,才“敏感周围的一切”,才能因地制宜设计出“风趣幽默”、“温和好相处”的面纱。总而言之,心思细腻是她的基座,粗犷、开朗、豪爽等等这些都是基座之上的大厦玻璃反射出的浮光和掠影,外来的,流动的,转瞬即逝的。女导演笑眯眯回应这一类带有误解的夸奖,“你对艺术家的理解和你拚命挤出来的沟一样狭隘”,说完又翻了个白眼,笑得很大声,心里却很警惕那些看起来在笑的人,包括自己,那些擅长自嘲的段子手、暖场王,反常的活泼、热情,却有可能是隐藏最深的抑郁症患者——他们有着洞悉自己和洞悉世界的敏感和机警,反侦察能力异常强大,有意地针对人们对抑郁症的认识反其道而行,精心设计,看上去活泼、热情,笑得很大声,虽说艺术创作是艺术家最好的心理医生,但无法保证心理医生自己不会抑郁。那些看起来在笑的人,总是在体验生活,而不是生活。
女导演想到电视新闻里那些被偷拍摄像机明察暗访的画面,说,“下一次我会考虑这么干。”
女导演觉得有点意思,真诚地笑了,笑声不大。
女导演赶紧问,“会对男人失望吗?想没想过金盆洗手,然后和其中某个客人私奔逃走?有没有遇到过你认识的熟人?会尴尬吗?”
女导演反省自己的提问,是有点戏剧化,显得进入正题有点操之过急,只好转换话题,“你喜欢看什么电视剧?”
女导演原本涮着一片血红的羊肉,这会儿就放下了,说,“阿弥陀佛,大过年的,怪吓人。”
“我外婆老年痴呆,忘记了很多事,只记住了谁欺负过她,经常是从早骂到晚,从她只有两斗米的聘礼嫁给外公开始,一路骂到外公家的碗太小了,她又不好意思盛两次,导致她这辈子都没吃过一顿饱饭,想想也是难过,外婆脑筋糊涂了才敢想骂什么就骂什么,我这才知道一辈子本分规矩的外婆心里有那么多怨恨。”
女导演喝了一口白的,烫嘴,吐舌头,说,“那我也不在人间了。”
女导演说,“我们都不在人间了,还管什么除夕。”
女导演还有点宿醉,脑袋很沉,意识和窗外的雾霾天一样灰扑扑黄蒙蒙。女导演模模糊糊地想遥远的故乡,仿佛遥想自己还在人间时的光景,带着一丝贬谪的屈意,就像自己醒来参加自己的葬礼。
很不幸,女导演没有遗传到父亲的高鼻梁。一家三口都是单眼皮小眼睛,唯一庆幸的就是那一头乌黑浓发,不知是遗传自父亲还是母亲。过年一大家子吃团圆饭,他们一家三口的的头发总能作为一个话题被提及,哪里染的呀,手艺真好。父亲或母亲就挠挠头,佯装惊讶一下,没染啊。那肯定没少保养吧。父亲或母亲笑笑说,就是普通的洗发水洗一洗。染发的叔叔伯伯、烫发的婶婶伯母就眼睛发直,啧啧称奇,你们一家真年轻。
母亲死于女导演二十岁这一年,肺癌。
相比之下,后母的发质就差很多,早上头发还是黑的,傍晚发根已经白白一片。后母熟悉各种染发剂品牌。父亲第一次帮后母染发,没有经验,染到了后母脸上去,用洗发液洗洁精轮番搓洗补救,还是黑乎乎一团,最后上网找到窍门,成功用烟灰洗掉了脸上的染发剂。后母又开开心心下厨烧晚饭了。厨房新换了一台抽油烟机,吸力强劲,说明书上承诺,能有效预防厨房油烟导致的肺癌。
尽管母亲早已火化了装在骨灰盒里,女导演还是梦见母亲躺在棺材里,一点点被黄土侵蚀,寂寂无名,母亲和棺材一起霉变、烂光,只有那些黑发健在、永生,轻于鸿毛。事实上,家里只有外婆是土葬的,小小的坟头在一片小山坡上。外婆过世很早,病因不明,女导演怀疑母亲这一支有家族遗传病,但女导演得过且过,没有特别去做基因检测。
为后母染发的父亲也开始冒白发了,后母每个月都会用镊子帮父亲揪一次白头发。女导演不禁忧心起父亲的健康状况,假如母亲仍健在,父亲会不会老得这样快?她已经很久没听到叔叔伯伯婶婶伯母略显夸张的惊呼了,他们一家不再年轻,女导演不再像二十岁以前那样自信了,她怀疑自己到了母亲的岁数,会不会像后母一样经常要为白头发伤脑筋。
有一年小除夕,后母去做头发,发卷上到一半,美发店突然断电,是店外面钻孔的人碰到了一根电缆,两个小时以后才恢复供电,而后母的头发直到过完年才恢复正常。可惜这样的事故后来再也没有发生过,理应没脸见人的后母总是光彩照人,笑脸相迎的。不得不承认,后母的肤质真是好,近五十的人白白净净,和哺乳期的邻居阿姐比起来,只输一点点,见鬼了。女导演记得小时候母亲频繁和父亲上省城的铁道医院看皮肤科,每次都会带回来一黄一绿两罐药膏,每晚睡前母亲后背上都涂得黄黄绿绿的,再用塑料薄膜裹紧包严实,好像一只经过风干、真空、防腐处理的标本,一个有皮肤病的母亲的标本。
女导演的肤质也不好,加上经常熬夜,皮肤问题一堆。假如后母才是她的生母,那么自己会不会就不做导演了,而改做女演员呢?女导演立即扼杀了这个假设,一如她拒绝后母的一切示好。
大四暑假,女导演带后母去游泳。泳池里尽是年轻肉体,后母躲在更衣间不好意思出来了。在此之前,后母买好泳衣在家试穿过好几回,精心修剪了开叉处的阴毛。女导演不无恶意地鼓励打气,后母终于露出羞于示人的身体,慢慢打湿。女导演进一步鼓励她和自己比赛憋气,后母立在水中,面有难色又孤立无援。我以为我们有可能成为朋友的,女导演轻描淡写地说。后母就硬着头皮把自己淹没在了池子里。几个回合下来,后母的头发比身材更加不堪了。后母嘴唇惨白,哆哆嗦嗦说,下次我要带一只泳帽来。后母顶着一头又黑又灰又白的杂色湿发爬上岸,远看像一支行走的倒立的拖把。原本以为这支拖把会爆发,会向自己泼脏水,甚至往她身上抡,但是都没有,女导演咬住惨白的嘴唇,身体歪向左侧,右脚抽筋了。
后母没有立即染回黑发,游泳毁掉的发色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此期间,后母灰发苍苍地买菜,上下班,去图书馆借还书。后母熟读中外名著,年过半百了对文学依然还有兴趣,不仅是在女导演的故乡,就是在女导演认识的所有人里也算得上难得。后母不是中文系教授,不是文学编辑,不是广告策划,只是本地小学的一名音乐老师,再过几年就将退休。假如后母不是后母,女导演相信自己一定会和她畅谈人生,因为文学和电影结为莫逆之交,而不会想方设法追究这位音乐老师微笑背后深藏的部分。
后母总是笑脸相迎,有时候笑得像乐章一样很有感染力,女导演视而不见,或者说假装视而不见,她宁愿她是个跋扈的、满脸刻薄、有一个尖下巴的后母,符合她在文字和影视当中体验过的那些“后母”的典型形象,在她可应付的范围内让她师出有名。激怒后母一度成为女导演的一个执念,只有愤怒才是真实的,才能探清藏在微笑后面的黑洞。女导演第二次、第三次带后母去游泳,后母终于买了一只深蓝色泳帽,在憋气方面进步不断。女导演有些气急败坏,凡与后母有关的:风琴、乐谱、旗袍、梳妆镜、眉笔、口红、玫瑰……一概撇清,只有藏在摄像机后面,女导演才感到手握主动权,一切都是可控的,为时未晚。
摄像机对准厨房,后母正在擦洗抽油烟机,机身冰冷锃亮,仿佛能闻见钢制机罩的酸味。“你幸福吗?”女导演逼视机器里的后母发问。
“幸福。”意料之中的回答。
“你不累吗?一直笑。”
“习惯了。”
“为什么从来不在家里唱歌?你不是音乐老师吗?”
“怕吵到你。”
“那你现在可以唱了。”
没有歌声。只有一个长音不断爬高,厨房里的后母在镜头的注视下吊嗓子,凄厉如杜鹃啼血。
“恨我吗?”女导演打断后母,后母险些岔气。
“恨。”后母的样子显得无可奈何,又有些固执。
女导演满意地关掉摄像机。
原计划女导演要把摄像机藏到父亲和后母的卧室里,那里原本是父亲和母亲的领地。按计划她将摄像机藏进卧室大衣柜后面,录下后母做爱的样子、贪婪的嘴脸,然后单独放给后母看。这势必将成为致命的一击,击垮貌似温和宽容的后母,彻底粉碎后母的笑。好在,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不出所料地确认了微笑的背后,而且还有意外发现。女导演在大衣柜里,后母的衣服堆中发现了一张国产电影《暖春》的光碟,剧情简介的最后一段写着:“小花终于用自己的宽容和善良感化了宝柱和香草,香草流下了忏悔的眼泪。爷爷和小花被请回了正屋,他们穿上香草给做的新衣服,看着桌上丰盛的饭菜,哽咽着难以下咽,小花扑进香草的怀里喊出了生平中的第一声娘……”一部“以德报怨,情满人间”的主旋律片子,也不知道后母暗中学习过多少遍,隐忍按捺过多少回。
女导演把在厨房拍到的那段视频刻成光碟,悄悄放进《暖春》的封套里——她恨她的证据,反过来她拒绝她的依据,据此女导演得以坚定地反抗后母的招安,使后母接近于她在文字和影视当中认知的“后母”,避免自己“流下了忏悔的眼泪”。离家以后,女导演不止一次反思她和后母的紧张关系,除了情感上暂时无法接受,她与后母的对峙是否还有“体验生活”的潜在动机?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一个继女,有一个后母,这太新鲜了,这新鲜刺激着她百般试探。女导演已经有好多年没回家过年了,她不知道后母有没有看过那段视频,严格说来,那才是她的处女作。
“我们不看春晚,我们看我们自己。”
“有没有你不想接待的客人?哪怕出钱再多。”
女导演听后心里笑,扪心自问那些为了迎合评委迎合奖项的选题耗费了女导演大量的心力,但绝不是她的心爱。事实上,女导演之所以“没有出卖肉体”也正是因为自己“出卖了灵魂”。虽然和前男友还有联系,女导演至今保持单身,这期间不乏有追求者勇敢示爱,交友软件上的新朋友也很活跃,女导演审慎地没有看上其中任何一位,她不希望自己将来成功之时,冒出一堆“一夜情”的爆料,一如不希望将来人们发现她,一位功成名就的导演,居然也拍过许许多多俗套的婚礼录像、程式化的企业宣传片,成为职业生涯乃至人生的污点……女导演是自律克制的,以“将来成功之时”做赌注。
元旦,后母打电话给女导演,叮嘱她下周寒潮来袭注意保暖,最后希望她今年回家过年。女导演心里一阵悲凉,不单单是因为拒绝了后母。
之前女导演利用暑假帮故乡小学整理录像带资料并进行数字化转录存储时,发现其中一摞录像带的主角都是后母,迎新晚会、庆祝五一劳动节表彰大会、建党七十周年文艺汇演、中秋晚会、国庆汇报演出、年度教职工大会……同一个舞台上,后母表演过采茶舞、孔雀舞、长袖舞、惊鸿舞、花伞舞、芦笙舞、铜鼓舞、秧歌舞、花灯舞,虽然影像资料年代久远了,像素不高,跳帧,仍然掩不住后母的生机勃勃、灵气逼人。台上的后母宛如一株茶树、一柄绸伞、一只孔雀、一只鸿雁、一支舞或一支曲,而不是台下女导演家中的一只搪瓷杯、一双橡胶手套、一瓶洁厕灵、一件破洞的连裤袜或一只便血的痰盂。
“老家结婚都早,我二十二岁结婚已经算晚了,他更晚,二十五岁。我们在老家就像两只怪物,我们不想当怪物,只好结婚。结婚第三年,我们就逃出来了,因为一直没生孩子,我们又成了怪物,我婆婆,也就是他老娘还想让他哥帮帮我们,这种婆婆天底下少有,但我们那里一点也不稀奇。”
“没找医生看?马路上是根电线杆就有专治不孕不育的小广告。”女导演说。
“你想离婚?”
“在这里,结不结婚,离不离婚都无所谓,谁管你啊,我在电视里见过一个新闻,说的是老婆背着老公在外面找男人,撞破以后,老婆要离婚,老公死活不同意,老婆就到别的城市去了,去做‘鸡’了。女人家宁肯去做‘鸡’也不要做这个男人的老婆,他们的关系可想而知。我跟我老公的关系还没到这一步,我也乐意有个人给我买菜、烧饭、洗内衣、洗内裤。前两天我买了两套蚕丝内衣,很贵,想了很久还是买了,我觉得很浪费,一套寄回家给我妈,虽然我铁了心不回去了,毕竟过年,心意还是要到的,另外那套我自己穿。我和他睡在一起很少讲话,我们就是单纯睡在一张床上,因为休息室摆不下第二张床嘛,真的再没有比我们单纯的夫妻了。那天他碰到我的蚕丝内衣,讲了一句,真滑。我就讲,一分钱一分货,不管是人还是物。他就蔫了,估计是想到结婚的时候我们家收了他家的聘礼,但一点见面礼也没回给他,也没出嫁妆,等于是他倒贴。反正只有这件内衣是我自己亲手洗的,我怕被他洗坏了,你在拍吗?”
女导演不无悲凉地联想到后母,一分钱一分货,后母年轻貌美的时候一定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折旧成一名后母。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发现沙发上叠着几套警服,还以为是你为了满足一些客人特殊癖好准备的道具。”
“因为冷漠所以自由?”女导演冷漠地重复了一遍,说,“唯一证明她存在过的证据只有那对发黄的胸罩了。”
“我再说一遍,没有!不信,你可以来检查。”女犯斩钉截铁说。
“我也知道。”女导演稳住呼吸,轻飘飘说,“前后十四年杀了十一个女人。”
零点的钟声敲响。
……
(欲读全文,请关注下方二维码购买当期杂志)
(文内图片若未标明均来自互联网)
2018年精选赵丽宏:文学是人学 | 雷默:盲人图书馆 | 李月峰:是谁匆匆走过你那些年
周嘉宁:只有淮海路是想要记住的马路吗
回溯·足迹木心:上海赋(上、下) | 史铁生:我与地坛 | 阿城:棋王(上、下) | 冯骥才: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 | 金宇澄:风中鸟 | 王安忆:发廊情话 | 韩少功:归去来 | 李锐:厚土 | 陈村:死 | 余华:死亡叙述 | 陈映真:我的文学创作与思想
佳篇有约陈村:我们在二十岁左右 | 刘心武:冰心·母亲·红豆、洗手 |
苏童:乘滑轮车远去 拱猪 | 范小青:鹰扬巷 |
王安忆:喜宴
短歌行舒婷:远方(二首)、还乡(外一首) | 李娟:火车快开 | 杨炼:诺日朗 | 骆一禾:四月 | 北岛:我们每天的太阳(二首)| 顾城:粉笔、白昼的月亮 | 张枣:大地之歌 | 邵燕祥:我的乐观主义 | 雷抒雁:春神
关于“我们”投稿事宜 | 友情推荐 | 微店购买事宜 | 友谊的小船 | 2016书展漫谈 |
“川普”在《上海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