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而降的儿子。
1，林辉患癌症之后才体会到什么叫世态炎凉。他在广州打工的老板婉言劝他回老家养病，说他老家是小城市，医疗费用低。再说老家这边吧。他以前最好的哥们唐守仁，就带着老婆来了一次，给了五百块钱。五百块钱，现在结婚生孩子的份子钱也得这么多吧，他林辉可是快死的人啊。林辉越想越觉得没意思，对死亡的恐惧变成一种无所谓，再后来，在他兄妹都不伸手援助的情况下，他对死亡简直成了一种盼望。他妹还劝他，别过度治疗了，好多人都是化疗化死的，不化疗还能多活两年。这话他自己说可以，别人说就怪了。你又不出钱又不出力，有资格说这话？林辉心想，幸亏老婆跟人跑得早，40多岁了，他到现在还光棍一条，死了无牵无挂。他在广州干活的时候，存了点钱，现在他就用这点钱，慢慢治着，活着也是死了，死了也是活着。2，唐守仁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有点不正常，已经大半夜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在医院吗？”“在。”“我有点事想跟你说……”“说嘛。”于是唐守仁就磕磕绊绊地说了：他不是精子不行吗，当时生不出孩子，在他家租房子的一对小情侣怀了孕，他夫妻俩就给了点钱让他们生下来，给抱养过来了。这事儿林辉知道，毕竟十几年前他俩还铁得跟一块板儿似的。现在呢，儿子安安无意中发现唐守仁跟他老婆都是B型血，自己却是A型。安安上高一了，天天就知道打游戏，唐守仁和老婆拿他当亲儿子养，看到他打游戏就骂，骂到后来父子俩动了手，剑拔弩张之时唐安发现了这个秘密，那还得了，马上要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林辉脑子飞快地转动着，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唐守仁说：“我跟我老婆商量过……你有没有觉得你跟安安长得有点像？”林辉想了想，虽然不是特别像，但确实比唐守仁夫妻俩像。唐守仁说想让林辉给安安当几天假爹，抚慰一下他的叛逆，叫他好好学习，还有一年半高考，耽误不得。“当几天假爹”，这话说得，都知道他活不了几天了。他俩倒是会盘算，在这种时候认一个得绝症的亲生父亲，父爱澎湃，温暖着少年的心，把他拉回正途，临终前再拉着他的手，颤巍巍地交待一定要好好学习，对养父母好……比电影还感人。“知道你看病需要钱，我这就先转五千块钱过去。”唐守仁说。林辉觉得没劲透了。可是人临死之前又有什么事儿能有趣呢。“行吧。”他说，只当给自己积德行善。3，过了一个多星期，唐守仁带安安来了，还拿着一份假亲子鉴定，谁也没见过真的，反正看上去很真。林辉一时间有点呆，几秒钟后他反应过来要开始表演，这时发现安安也很呆。可能呆就是最好的演出。他很快换表情，唤了句：“安安。”安安懵懵懂懂地走到他病床前。林辉说：“你什么都知道了？”安安点点头，眼泪一下子就飙出来。林辉忽然有点感动，他得病后，还没见谁当着他的面这么情真意切地哭过。他拍了拍床帮子：“来。”安安坐过来，手里攥着那份亲子鉴定书：“你……看过了吧？”林辉说：“我不用看。孩子啊，我对不起你。”安安哭得更厉害，完全停不下来。唐守仁见状退出了病房。林辉开始跟他说当初是怎么无奈将他交给唐守仁夫妇抚养，老婆生下他就跑了，他要打工实在没法带在身边，自己虽然没尽到抚养的责任，但每个月都寄钱来，他本来以为这事能瞒一辈子的……他说他有多么多么愧疚，有多么多么想他，他有安安从小到大的全部相片，那就是他的命。可惜他在南边干木工活，爱他也有心无力。安安一直哭，哭到最后他说他都懂。两个人都入了戏，林辉握住这半大小伙儿的手，多么年轻刚劲的一双手，某个瞬间他忽然有了生的贪恋，他要真有这么个儿子多好，这么生命力旺盛、朝气蓬勃的儿子。打游戏算个屁呀，能活着，就是多么大的荣幸。两人说了很多话，问彼此的生活，过往，最后说到安安和唐守仁的决裂。林辉说打游戏真不算什么，但是，还是要在大学毕业以后再玩这些，作为亲生父亲，他只希望他平安幸福，幸福是什么，就是有自主选择人生的权利。可是如果成绩不好，到时候只能选择去做出卖体力的工作，就像他去做木工活一样，很累。一个人呢，如果拿到了高学历，再去做自己喜欢的事，那是主动选择，和被动选择是不一样的。哪怕他大学毕业后想去养猪养鸡，都将是因为发自内心的喜欢，而且有科学和阅历加持，他能做得出门道，这和求生存的心态是不一样的……安安太吃这套了，林辉完全没有想到。说到后来，两人抱头痛哭，安安呢喃着：“为什么世界对你这么不公平，为什么？”林辉也流下泪来。4，这次演出相当成功，安安和唐守仁也有和解。连林辉也记挂起这个单纯的小伙子来，两天不见就少了什么似的。唐守仁开始大张旗鼓鼓励孩子陪伴他“生父”最后一程。平生第一次看到生命的大劫，安安变得很懂事。在病房里端茶倒水，接呕吐物，什么都干。以前林辉没哭过，认了安安以后，总哭。是真哭，不是演戏。他第一次觉得亲情这么好，有儿子这么好。同时也放心了，有人给自己送终。这生命旅程给他的哀伤宽慰。放了寒假，安安把课本都带医院来，说陪爸，就在这儿学习。父子俩越来越像父子俩。一天晚上，安安回去拿换洗衣服，回来已是半夜。他说：“爸，你没钱，所以不打进口药，所以才很疼，是不是？”“嗯，没事，我扛得住。”“我给你讲个秘密。”安安小声说，他家老房子拆迁后，唐守仁给他存了50万，准备给他念大学和将来找工作用。钱是用唐安的名字存的，卡在唐守仁那儿，密码是唐安的生日。“我能把卡绑定到手机上，转钱给你。”林辉怔了一下，“这样……不好吧。”“有什么好不好的，我孝敬自己的亲爸怎么了，我爸他手里还有钱呢。”林辉忽然心动了。他的钱已经快用完了，他还想活着，想没有疼痛的活着。痛的时候太痛。做微创，把肋骨敲开，把热焰刀插进去烧癌细胞，他用手抓着手术床头，痛得全身如洗澡一样。那种痛超过所有语言可以形容的境地，如果他有一把枪，他会用最后一丝力气向自己的太阳穴抠动扳机。如果有进口药，可以减缓一点痛苦。哪怕只有一点点，哪怕只能多活一天，也是好的。5，唐安先偷偷转了5万块钱给林辉。林辉的平均治疗费一天将近一万，这5万块钱很快用完了。林辉有点怕，但一想，自己一个快死的人，有什么可怕的。接着唐安又偷偷转了两次，他都安然接受。安安见没有被唐守仁发现，他干脆又一次转了十万。“爸，你一定要坚持，看到我考上大学。”林辉哭得不行，还有一年半呢，他能坚持得到吗。经过这一波治疗，林辉可以出院休养了。唐守仁一家三口开着车来接林辉，他没地方去，他家兄弟姐妹过得都不好，房子又挤。他就住在唐守仁家里。林辉是心虚的，以前是唐守仁对他态度讨好，现在是他不由自主地讨好他们。他们一说话他就挤上笑，表现出很用心听的样子；他们一个眼色，他就知道要干什么，该干什么。他们教育安安的时候，安安稍有不耐烦，林辉立刻知道怎么接话，圆滑、坚定、妥贴又亲和。林辉成了这个家庭的润滑剂，他一面阳光坚强地活着要给安安做榜样，一面因为愧疚而与唐守仁达成某种平衡。唐守仁老婆本来觉得接个要死的人在家里不吉利，怕他哪天死在家里，慢慢又觉得供他吃喝倒也划得来，家庭气氛史无前例的和睦。6，一天林辉在房间睡觉，唐守仁过来喊他吃饭，顺便告诉他唐安的成绩上去了，家里的电脑他自己给卖了，换了个上网本儿，带不动游戏，完全不玩了。林辉咧嘴笑笑，唐守仁看到他床头的格列卫，说：“吃进口药呢，不便宜吧。”林辉惊出一身冷汗：“棺材底都搬出来了，答应安安我得活到他考上一本。”唐守仁点点头，他出去后林辉在床上呆坐了半天，回忆他说话时脸上每一块肌肉的律动，他发现了什么吗？应该没有。医生说林辉可能只有半年时间。但安安在帮他创造奇迹。这孩子真是争气，模拟考试从全班倒数噌噌蹿上前十。而且他待人接物也有条有理了，以前那个混世小魔王脱胎换骨，一种少年应有的文静和对力量的渴望交织出现在他身上。他让林辉觉得自己曾无望的生命有了使命感。唐安念高三后，林辉更努力地活着。辅导作业他干不了，帮他洗洗内裤、叠叠被子他还是可以的。唐守仁倒也不怕这个半拉身子进黄土的人抢走孩子的爱，由着他去。不久唐安模拟考试，560多分，一本线妥妥的。林辉松了口气。这口气一松，身体就有点垮。他不得不又一次进医院。这一回，唐安把卡里剩下的20万都转给了他。“父子”俩相互安慰，“一定要活着”和“一定要考上一本”。唐安上学去了，一天林辉在病床上醒来，他看到一只黑色蝴蝶飞进来，落在他被子上。它不怕人。人是世界上物种的一类而已。它轻捷地停在那里，翅膀上的粉末随光线变幻出不同的颜色。等林辉看得心清如镜时，它不慌不忙地离开。他的目光追随着蝴蝶出去，看着自己这么喜欢而又忐忑的，最后的时光。7，高考临近，林辉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要在孩子高考前事发，免得人间世俗的杀戮太难看。他用了唐守仁的50万续命，他也想让自己续得值得，尽管有自私的成分，但别影响到孩子也算是稍稍安慰。唐安参加高考那天，树影稀疏，芭蕉苒苒。林辉身体扛不住，他前脚走，他后脚又进了医院。“最近的火葬场在哪儿？”他问唐守仁，他不想给他们找太多麻烦。唐守仁说：“你好歹挺到他成绩出来，到时候还有些话要交待。”他把要交待的一些话说给林辉听，多半是要对养父母好，他们是多么多么不容易等等。林辉点点头表示记下了。唐守仁突然去握他的肩，说谢谢他。林辉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他应该谢唐安吧，这个孩子给了他生命最后的余光。每一天都是挺。呼吸都是痛的，也要挺。终于挺到唐安成绩出来，589分，按照去年的一本线，应该没问题。唐安知道林辉快不行了，哭着过来看他。兄弟姐妹们也都来了，唐守仁之前给他们讲过这事儿，给过些好处，大家都演得挺像。林辉陷入半昏迷，他做了个梦，梦见《长生殿》里中的一段——《冥追》，演杨玉环的演员艳妆，盛服，美得惊人。只见她身披大红斗篷，颈缠一条白缎，不知道自己已经做了亡魂，还要去追唐明皇的车马，她身形摇曳，裂帛断玉一般哭。林辉一下子惊醒。还好他是活着的。回光返照地活着。一滴眼泪慢慢从眼角沁下来，他觉得自己有什么重要的事没办，想了一会儿，想起来是那些叮嘱。于是拉着唐安的手，一一嘱咐一番。唐安已哭得不成人形，林辉想把手抬起来摸摸他的头，已经抬不动了。他只能动动眼球看着他，又看看四下的人。那个梦又追回来了，哭声萦绕在耳边，不知是杨玉环的，还是世人的。杨玉环仍追着那马车跑，一声声急唤连锣鼓都压不住。最后一切幻象都消失，帷幕落下。8，办完林辉的后事，唐守仁喜气洋洋地叫儿子去取他的钱请老师吃饭，剩下的他上大学用。唐安站得很直：“钱我给我亲爸看病用了。”唐守仁和他老婆呆在那儿，过了一会儿唐守仁转动头颅看儿子，他们目光撞相碰，如同曲折狭窄的山路上两对车灯一样，都预感到有翻下公路和坠入深渊的危险，但他俩互不相让，都不熄灯，坠入深渊就坠入深渊。唐守仁大喝一声：“卡在我这儿，你是怎么转的？！”唐安把详细经过说了一遍，他妈开始哭，哭声极其复杂，跺着脚揣着恨却又什么都不说。唐守仁叹了口气问：“全给了？”“全给了。”他不再说话，脸色暗沉地走进自己房间。唐安追进去问：“爸，我做错了吗？”唐守仁坐在那儿，看着山一样高的复习资料，看着他用大电脑换回来的小上网本，看着墙上贴满励志的话，他屹然不动，最后说：“你是个好孩子。”他脸上是又气愤又荒凉，眼里却看到一束光，他青春正好的儿子，就站在那束光里，投下的剪影是一个清瘦美好的少年郎。-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