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头作坊
我的性格比较孤僻,古怪,不喜欢与人打交道。现在想想,跟童年的经历不无关系。
按照本地的习俗来说,女人是不可以在别人家坐月子的。在父亲和母亲沉浸在有了儿子的喜悦中时,房东找上了门,要求我们立刻搬走。
父亲跟房东商量,缓两天,就缓一两天。
房东不同意。
偌大的一个矿以及周边的村子,竟然没有一个容身之地。不用埋怨人家房东,毕竟,习俗在那放着呢。
亲戚家,也是没办法去的。不用去,不用开口,免得让对方为难。许多时候,不开口,大家还是亲戚,开了口,可能连亲戚都没得做。
父亲实在没有法子,向人借了一辆平板车,拉着简单的家当,离开了矿,踏上了回乡下的路。
母亲坐在铺着棉被的板车里,一只胳膊揽着两岁多的姐姐,另一只胳膊将刚刚出生的我揽在怀里。
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旅行,行程60里地。一路上,怎么到的乡下,我并不知道。但我相信,这在年轻力壮的父亲手里,不算个事儿。
听说,母亲哭了一路,一路上不停地数落父亲,父亲也不搭话,闷着头拉车,直到乡下。
我能体会到父亲当时的心理:老婆孩子就在身后的板车里,哭的哭,闹的闹,一家人混到这步田地,作为家里的顶梁柱,除了自责,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父亲结婚的时候,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也就只好去母亲家所在的那个村子,也就是我的姥姥外爷家。
搁老一辈人来说,你这女婿干的啥事?闺女嫁给你,连个窝都没有也就罢了,还要搬到我们这里住,给女婿甩脸色,是很正常的。
得亏,我的姥姥和外爷都是心地善良的人,没有一些乡下老人心里的弯弯道道,很顺畅地接纳了父亲,接纳了我们全家。
直到今天,姥姥对父亲的评价依然很高:一辈子行得正,坐得端,知道上进,有苦自个往肚子里咽。
回到了乡下的父亲,不能总闲着,得想着法儿挣钱养家。爷爷想让父亲再回到矿上,高低是正式工。
父亲显然没有回去的打算,他想一边挣钱,一边守着老婆孩子。于是,便有了后来的王家罐头厂。
说是厂,其实就是一个作坊,一家人齐上阵搞生产,自产自销,批发给县城或周边乡镇的商店。
那时节,老外爷已经瘫痪在床,老姥娘虽然可以下地,但身体也不是很好。年幼的我总是闹人,母亲没办法干活。
水果一旦入了锅,各个步骤的进度就要跟上,否则,罐头的品质保证不了。
父亲便央求老姥娘,你驮着娃溜一圈吧。
等老姥娘驮着我围着前院后院绕了一大圈之后,父亲往往会再次央求,再驮着绕一圈。
就那样式,父亲每天都在干活,老姥娘终日驮着我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又一圈。
许多年后,姥娘跟我说,恁老姥娘要不是驮着你出去,也不能死那么早。
说是,那天,老姥娘驮着我,走远了,下了雨,等回来之后,老人浑身都淋湿了,从此以后,一病不起,没几个月,就走了。
我对老姥娘没有一丝丝的印象,此生也没有孝敬她老人家的机会,这对于我来说,是个遗憾。
罐头厂的生意不错,家里添置的家电,都是用做罐头挣的钱买的。
用父亲的话说,钱,一部分是挣的,一部分是节省下来的。在父亲的认知里,成本核算,在任何生意里,都非常重要。
做罐头的水果,父亲不让人家送到村里,他自己拉着板车去接货,一车一车地往回拉,这样一来,能节省不少的运费。
一次,下着暴雨,满地泥泞。父亲去接几大筐桃子,回来的路上要经过一条河,河里没有水,只有一个独木桥,没办法通过。
想通过,需顺着河堤先把板车拉到河床上,过了河床,再沿着河堤,拉到对岸上。
顺着河堤下去,不太费劲,板车的车尾时不时地拖着地,起到制动的作用,只需要人在车前掌住把就可以了。
但是,要想拉着一车水果爬上对面的河堤,显然是不可能的。
父亲便一筐一筐地把桃子搬到河堤上,先拉着空车上了堤,再把那一筐筐的桃子装在车上,就这样式,才把桃子拉回了家。
也是这样式开源节流,家里的条件慢慢好转了起来。手里有了多余的钱,父亲便开始思考我以后的婚事,虽然当时的我才2岁多。
在父亲的认知里,不管咋样,先给儿子盖房子,以后好找媳妇。
1990年,父亲为我盖了5间平房。考虑到以后的变化,当时,打了三层楼的地基。
同样是出于成本核算,建房子所用的石头等一应材料,都是父亲亲自开拖拉机到几十里外的山上拉的,以此节省运输费。
天不亮就出发,一天跑三趟,最后一趟,往往要很晚才能到家。
也正是因为建房子,父亲劳累过度,病倒了,高烧不退。病情稍微好转了些,未等痊愈,又继续干活,继续建房子。
或许,为孩子建一处房子,让儿子顺畅地成个家,是父亲当年的某种信仰。
房子建好之后,轰动了十里八村,周边村子的庄户人家住的都是那种顶部拱起的瓦房,只有父亲建的房子是平房,还带楼梯。
父亲万万没想到的是,多年之后,房子荒废掉了,农村的房子,姑娘们是看不上的。在市区买房,已然成了时尚,成了婚姻的标配。
看来,这世界变化真够快的。
那时节,我们家的条件在村里算是最好的。这功劳,自然归属父亲。
从父亲的角度去看,拖家带口的,住在丈母娘家,在那个传统的年代,村里的一些人在背后是要说闲话的,父亲是一定要做出个样子让大家看看的,得让大家伙儿都能看得起。
可能正是因为这种想法,他才那么努力地为生活奔波,一天到晚只顾闷头干活。
平时跟邻居相处,坦坦荡荡,不搞小动作,生怕被别人看不起。父亲那样式严格要求自己,也为自己带来了很好的口碑。
他不光对自己严格,对我们几个孩子也很严格,严格到几乎不近人情。
因为一些生活细节,挨训,对我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直到今天想起,我仍然不能完全接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