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再抱我一次
1
谭红梅五十岁这年，遇到了一个坎，她一个老姐妹要贷款做生意，她脑子一热，帮忙把自家的房子抵押了。结果，老姐妹的生意亏了个精光，气晕了过去，拉到医院一查，得了肝癌。
老姐妹和谭红梅都嗷了出来，一个嗷得了癌症，一个嗷自己的房子咋办。
但银行不会管这些，一切按合同执行，如果老姐妹还不了钱，谭红梅那套房子就要被拍卖。
她劳苦扒作了一辈子，就得了这么一个安身的小房子，结果就要没了？！
谭红梅愁得几宿几宿都睡不着觉。
她去看老姐妹，她瘦了很多，拉着谭红梅一个劲说对不起，还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要给她下跪，看那样子，老姐妹肯定是还不出钱的。
谭红梅走的时候，老姐妹从床头摸出一个袋子，里头是三万块钱。
老姐妹借的是二十万，这三万，能抵啥？她心口一阵阵地抽疼，可看着干瘪得像个老太太的老姐妹，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知道老姐妹没想过要坑她，怪只怪，她们一把年纪还要去做什么生意，结果输得一塌糊涂。
最后，谭红梅只拿了两万走，留了一万给老姐妹，钱要还，可，病更要治。比起一条命来，房子，钱，似乎还得往后放一放。
回了家，谭红梅看着自家的房子，眼泪就掉了下来。
但她能怎么办？老姐妹住的还是郊区的老房子，卖不了几个钱，她男人早就没了，只有一个脑瘫儿子，逼她，跟让她去死有啥区别？
几十年的交情，她也做不出逼一个癌症病人，何况，老姐妹当初做生意时说过，赚了钱就给她分红。
人总不能好的时候想着得利，不好了，就上赶着撇清吧。
钱是没了，情份却还在。
2
可房子要是真拍卖了，谭红梅心口都在滴血，想来想去，她只有先把钱还上保住房子再说。
二十万啊，她把棺材本都掏出来，也才五万多点，再求爷爷告奶奶去借，能借个三万就不错了，加上老姐妹给的两万，剩下的一半窟窿怎么办？
这时候，有人提了一嘴，陶丽不是在什么大公司上班么，十万块钱不算啥吧？
谭红梅的嘴角僵住了，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浑浑噩噩回到家里，把沙发垫子揪成一朵大波斯菊，抬起头，把房子看了又看，咬咬牙，拿出了手机，抖了抖手，又放下了。
谭红梅暗骂了自己一句，你还想不想要房子了？
可要让她去问陶丽要钱，她真的张不了那张嘴。
哪怕，陶丽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
外人只当她们母女的感情欠了些，不如一般人家那样亲密，殊不知，在谭红梅心里，悄悄地，也纠结地怨着陶丽。
从陶丽十二岁时起。
这事儿说来话长。
谭红梅是生在中间的那个，又是女娃，自小就没得过家里什么重视，所以养成了温吞怕事的性子，好在生得不错，介绍给了后来的男人。
男人自个儿有能耐，外头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慢慢就瞧不上谭红梅了。
男人外头有过很多女人，谭红梅哭过闹过还抱着陶丽想寻死，男人指着她的鼻子大骂，要死去外头死，别死家里头！
谭红梅真气得要喝农药，陶丽阻止她了，哭着说妈妈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
她又心软了，是啊，她死了，难不成把女儿丢给那个死男人和来路不明的后妈？
谭红梅抱着陶丽嗷自己命咋那么苦，摊上那么个男人。可她又没有勇气离婚，她不识几个字，胆小怕事，如果不是男人带着，她连坐车都不会。
她怨恨命运，却没有抗争的勇气。
3
谭红梅后来就不再闹了，管男人在外头怎么灯红酒绿，只要他还肯拿钱回家养她娘俩就行。
可是，男人要离婚。
他在外头搭上了个女老板，女老板怀孕了，一查，是个男孩。
女老板说，要么就跟她结婚，不结婚，那儿子只能跟她姓。
男人哪肯，他做梦都想要个儿子，于是掉头就逼谭红梅离婚。
她再不愿，也架不住男人铁了的一颗心。
男人说家里的钱都是他挣来的，谭红梅没份，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给了她几万块钱。
她就这么从夫家被打发走了。
走的时候，陶丽跟着她。
她攥着陶丽的手，硬气地说，妈讨饭也不会饿着你！
那时候，陶丽是她所有的爱和希望。
可大半年后，陶丽回了她爸那里，不要谭红梅了。
陶丽该上初中了，按她的成绩，可以去个好初中，但初中要择校费，五千块。
离婚时前夫是给了谭红梅几万块钱，可是陶丽病了一场，花得差不多了，所以她真的没办法再掏五千块钱出来。
她想着，就在普通的初中念吧，哪念不是念啊。
但是前夫黑着脸来了，硬要把陶丽带走。
他跳着脚说，我让丽丽跟着你，不是为了让你这么委屈她的，你没本事养，老子养！
3
凭心而论，前夫是想要儿子，但并不是说他就不待见作为女儿的陶丽。离婚的时候他想要陶丽，可是谭红梅死活不同意，为了让她答应离婚，这才让陶丽跟了谭红梅。
陶丽自从成绩就好，前夫觉得很长脸，作为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买卖人，他对读书有一种天然的崇敬。
所以，他非要把陶丽带走不可，他有钱，可以让陶丽上好的中学。
谭红梅本来就强势不过前夫，最后只好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陶丽身上。
当初离婚时，也是陶丽表明了要跟她走，前夫才松的手。
谭红梅以为，陶丽会向上一次一样，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身边。
可是，陶丽拒绝了，她竟然选择跟她爸走！
谭红梅傻眼了，她们才是最亲的母女啊！
她把陶丽拉到一边，语无伦次地说，你那个爸有了新老婆，他……跟妈一块不好吗？
陶丽死咬着嘴，就是不吭声，后来他前夫不耐烦了，甩给她一沓钱扯着陶丽就走。
谭红梅至今都记得，陶丽的个儿不高，被前夫拽着走得踉踉跄跄，她突然回过了头，谭红梅心里一喜，以为她改主意了，但是并没有，陶丽只说了一句，妈我走了。
谭红梅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也不想吃饭，就那么坐在地上，哭了又哭。
后来，她老姐妹把门踹开了，大骂了她一通，有骨头的就去把闺女抢回来啊，窝在家里哭算什么本事！
她把眼泪擦了，去找陶丽，前夫已经把她安排进好初中了，比之前那个还好，在市里，学校管理得严，她嘴皮子说破了，门卫也不让进。
谭红梅只好在门口守着，但陶丽住校，只有周末才出校，她就在门口守了四天。
门卫看她可怜，就说让她报下陶丽的班级和班主任名字，他们去问问。
她攥着衣角，满心无助地摇头，她不知道，除了陶丽的名字，其余信息她一概不知。
这样的情况，门卫不可能放她进去。
4
捱到周末了，谭红梅死死盯着大门，一个人影也不放过。
终于，她看见了陶丽，她穿着宽大的校服，个子小小地藏在人流里。
谭红梅欣喜地喊了一声，陶丽眼睛一亮，就跑了过来。
母女俩抱了好一会才松开。
谭红梅那颗紧绷的心就松下来了，她说妈想死你了。
陶丽说她也想，特别想吃她做的饭。
谭红梅确实烧得一手好饭菜，后来她就舔着脸去跟门卫说好话，让他把宿舍里的小厨房借给她用用，她想烧顿饭给闺女吃。
她只能用那么不体面的方式，给陶丽一点母爱。
后来谭红梅就在附近一家饭店里做事，工钱不多，但包吃住，她三五不时跟厨师借下炉灶给陶丽做点菜送过去。
其实也没多少时间说话，陶丽有空闲的时候，正值饭店里最忙的时候，匆匆见一面就得走。
那天是陶丽的生日，谭红梅好不容易磨得老板同意放她半天假，她兴冲冲地买了块小蛋糕去找陶丽。
就在门口，她看见了前夫，还有他的现妻女老板，以及他们后来生的那个男娃儿。
他们来接陶丽过生日。
前夫倒也没说啥，喊了谭红梅一起吃饭。
订了很气派的饭店，还有一个三层的大蛋糕，谭红梅买的那个，就显得格外寒酸了。
谭红梅跟那里格格不入，陶丽倒是应付得很好，吹蜡烛的时候，她那个弟弟哭了，依依呀呀朝她扑过去，陶丽就赶紧伸手抱住她弟，没吹灭的蜡烛就没人管了。
谭红梅在一边看得心都快碎了，陶丽每周只回去一次，可她抱那孩子的姿势那样熟练，肯定没少抱。她在那个家里，得处处讨好着过日子啊！
后来吃饭的时候，谭红梅就在一边不停地替陶丽夹菜，她的闺女，她心疼！
这个样子，惹到了女老板。
谭红梅嘴里一刻不停地念叨着陶丽受苦了，遭罪了，太难了，那不等于明明指责她这个当后妈的，虐待继女了么？
5
谭红梅本来就对前夫和女老板有怨，当初他们要不勾搭在一起，她和陶丽又怎么会分开？
新仇和旧恨一起涌上来，让她忘记了那原本是陶丽的生日，冲他们撒气了。
女老板本来就不是一般人，她忍着跟谭红梅一桌吃饭，是因为那是陶丽的生日，陶丽跟她的儿子很亲近，所以她给这个脸，但谭红梅不要，还蹬鼻子上脸，那就不能怪她了。
她一个生意场上厮杀过来的人，太知道打人就得打七寸，于是，她直截了当地对陶丽说，你妈觉得你跟我们过得不好，那你跟她一起去过吧！
谭红梅当然很高兴，前夫要跟她抢女儿，她抢不过没办法，但要是女老板反对，那陶丽就能回到她身边了。
可这一次，陶丽依然没有选择谭红梅。
谭红梅哭着拍打着陶丽的胳膊问为啥啊，你不要亲妈了吗？
陶丽依旧不肯吭声，还是女老板冷笑着出了声，你知不知道她一个学期花多少钱？那些培训班按小时算钱的，跟了你，你拿什么供她？
谭红梅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她艰难地看向陶丽，她的小指抠着裤子抖了抖，这是她的亲生女儿，她知道那个动作意味着，女老板说对了。
是啊，她穷，她没本事，所以，活该亲生女儿也嫌弃她！
这一次，谭红梅没法再骗自己了，当初前夫来抢陶丽时，陶丽心里是愿意的，这些天她们的亲近，恐怕都是自己的自欺欺人，你看，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自己。
谭红梅被自己疼了十几年的女儿，生生剐了两次，一次比一次狠。
打那以后，一想起陶丽，她心口就疼得厉害。
老话不是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么？为什么她的亲生女儿要嫌弃她啊！
谭红梅想她，可每一次，她都会记起，那一天，陶丽在她和女老板之间，选择了女老板。
后来，陶丽去了外地念大学，又读了研究生，毕业后就直接留在外地，年纪轻轻就混得不错。过年过节陶丽都会给她钱，谭红梅都没要，她们生疏得不像亲人。
6
没有想到，老姐妹竟然打电话跟陶丽说了情况，她二话不说请假回来，把钱还了。
房子保住了，谭红梅自然高兴，可一想到这钱是陶丽出的，她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正是因为钱，她看清了她们母女间的感情竟然那样脆弱。
想来想去，谭红梅写了张欠条，硬塞给了陶丽，她说要把房子卖了还钱给陶丽。
陶丽捏着欠条，突然吼一句，妈！
谭红梅的身体震了震，撇开眼睛不看陶丽。
陶丽哽着声音说，妈，你是不是还怪我？
怪她一次又一次放弃她？
陶丽知道，谭红梅心里一直有怨，以为自己嫌弃没本事的她，才会选择了有钱的亲爸。
可不是的，真的不是。
她从来，都没有嫌弃过谭红梅，尽管，谭红梅无能是事实。
谭红梅离婚时，陶丽真心觉得跟着她吃糠咽菜也无所谓，她见多了她爸轻慢谭红梅，觉得还不如她们娘俩一起过，没争没吵，日子清净。
可她终归是太天真了，这世上，清净的日子是需要条件的。
她们那时候没有房子，先是租了一处住着，那时候还算好，可后来她病了一场，钱花光了，拖了一个月房租后，房东把她们赶了出去，谭红梅就抱着她满街找地方。
最难的时候，她们住过桥洞，谭红梅还差点被流浪汉欺负。
后来，是谭红梅的老姐妹出手帮了她们。
7
打那时候起，陶丽就知道，光有爱，是没法过日子的。
谭红梅是个好妈妈，她会做饭，会织毛衣，家事万能，可是，她没有社会生存能力，她的娘家，她的前夫，都把她圈在一片窄小的空间里，只能依附着他们过活。
她们一起生活了大半年，谭红梅真的很努力，可她的能力眼界在那儿摆着，注定了，她没法拼到好的生活质量。
一辈子那么长，意外那么多，人总得捏着点本事去应对才放心。
要不然，也许一个意外就是灭顶之灾。
所以，当她爸来要她时，她选择了跟他走。
在精明的女老板手底下讨生活当然不容易，所以陶丽讨好着那个家的每一个人，包括那个还不会说话的弟弟。
但，她不觉得那很痛苦，命运这东西变得沉重的时候，你总得试着扛一扛。
后来谭红梅去学校找她，她很高兴，没能住在一起，但三五不时能见一面，知道对方的情况怎么样，就很好了。
可生日那天，谭红梅把一切搞砸了。
她不怪谭红梅，她知道谭红梅在心疼自己，但她只能选择再一次伤害谭红梅。
那时候她太弱小了，什么都承担不了，跟了谭红梅，境况不会有何况改变。
陶丽拼命念书，她爸觉得她的成绩漂亮得让他很长脸，所以乐意供着她。
后来，她和谭红梅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她很难过，却不后悔。
尤其是当她年纪渐长，明白了当初谭红梅离婚时本不应该那么狼狈——她爸借口说钱是他挣的，所以谭红梅没有份，可明明那是婚内的共同财产，谭红梅完全有资格拿走一半。
就算她爸把财产转移了，谭红梅没得分，还是可以要求她爸付她的抚养费。要不然，她们也不至于过得那么难。
但那时候，她们不知道。就算她们知道了，也不懂得如何争取。
何其悲哀。
8
本来，陶丽不想跟谭红梅说这些，亲口承认自己的亲妈太无能是件很痛苦的事。
可这次谭红梅出了那么大的事，她都不打算告诉自己，还真的打算不要房子了，陶丽就很不安了。
她知道谭红梅心里对她存着疙瘩，却没想到这么大。
她这次回来先去看了谭红梅的老姐妹，她一脸病容地躺在床上，她跟谭红梅差不多大年纪啊，陶丽打了个寒颤，要是谭红梅得了病呢？
人生的意外太多了，她不能总等着时间把一切的疙瘩解开。
所以，她要跟谭红梅说清楚。
她是放弃过谭红梅，可是从来没有嫌弃过她，一刻都没有！
谭红梅这一生，最绕不开的恐惧就是被亲生女儿嫌弃。如今知道陶丽并没有嫌弃她，积压在心里十几年的愤懑一下子就被吹散了。
她缓缓地说，是妈没本事……要不然，就不用陶丽小小年纪就去操心自己的将来。
陶丽打断谭红梅的话，所以我现在攒了很多本事，你可以依赖我了！
她没办法改变谭红梅的命运，可是她想办法改变了自己的。
她们是母女，天生就会被捆在一块，所以现在没关系了，她能支撑起她们的天了。
谭红梅从陶丽手里抽走欠条，把它撕得粉碎。
纸片飘到地上的时候，一滴泪也跟着砸了下去，同时谭红梅的脸上，又浮出了笑。
她抱住了陶丽。
这么多年了，她终于能好好地，再抱一次她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