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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长女 | 郑宪

2022-04-20 03:33:05 作者:郑宪 来源:朝花时文 阅读:载入中…

家有长女 | 郑宪

  大姐在当年上海小北门文元坊弄堂口,远远望见母亲抱着刚出生几日的小弟下车归家的步履,便迅疾奔回家里,通风报信于阿婆

  说是我大姐,其实比我大三岁。三岁换算成日子,1100天不到。我在家是老三,有两个姐姐,却又是长子,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全家欢欣。之后母亲又生了我弟弟,据说就没我当年出场的隆重。但大姐回忆,母亲生我弟弟时,我们的阿婆还是在家里烧香拜佛供品磕了头的。那天五岁的大姐成为一名哨兵,阿婆在家烧香迎候小孙子回家,但又不能让我在机关当干部的母亲知道,因为新社会是不能搞这类迷信活动的。大姐在当年上海小北门文元坊弄堂口,远远望见母亲抱着刚出生几日的小弟下车归家的步履,便迅疾奔回家里,通风报信于阿婆。

  这类事的描述,大姐信手拈来有画面感。再比如说起旧时小北门住家,我一点印记没有,大姐则是环境加事件兼顾:弹硌路,拱形弄堂门,入家是旧式里弄房,进门是灶披间,上楼是仄陡的木楼梯。大姐说我那年一岁多,她四岁多,抱着我,一个不小心,一起从楼上“直笔笔”滚到楼下。大事没有,却是我的额头左上角起了大包,哭喊响亮。阿婆不顾大姐也滚下楼梯的事实,骂大姐失责,眼里只有我这个大孙子的安危,让大姐小小年龄就痛感“新社会也有男尊女卑”。

  前两天和大姐通电话,说我现在心里的不安:几个一眨眼,阿婆早就远行,而父母亲也已九十多岁,长久跟着大姐过,我们几个弟妹心里很过不去。该怎么来纾解她和姐夫的压力?如何让我们共同承担赡养的责任?大姐的话很实在:“老爸老妈和我过惯了。我们身边也没小孩。你们不要七想八想。”

  想想好像对,但大姐“过惯了”这一句,要有多少行动来支撑。老爸老妈都能在屋内走动,但必要对他们加护小心。高龄的背后是难以避免的病痛。大姐读过医,长年在卫生单位,周悉各类养生知识,预防慢性病,小治突兀而至的身心疾病,有她在最安心。但所有的加护服侍,需日夜陪伴的付出,是常年均衡的滴水浇灌,须分解到分分钟钟的日常。有件事让我感慨:大姐家的麻将。一般是每日下午3点左右,在老爸一场瞌睡后,四人(加上我姐夫)便在内阳台围一麻将桌,摸啊碰啊和啊。没特殊原因,就是固定节目,已有十多年的坚持。乌鸦与麻雀,麻将与健康,老妈说她过去喜欢看电影,现在迷上麻将,麻将桌上讲时事,讲外国总统选举,回忆点过去的旧事。所以我们到大姐家,赶快上麻将桌,将大姐和姐夫换下休整,听老爸老妈边摸麻将边说事,身动心动情绪抒发。大姐说:“对老爸老妈,这是很好的身心疗养。”

  大姐兴趣广泛,尤其热爱旅游、拍照。她在七八年前跑了趟欧洲,前后十几天,说开了眼界,给所有家人买回吃穿用礼物。给我买的是把飞利浦电动剃须刀,至今我每天还在嗤嗤使用。以后她便足不出国门了。几年前她还颈挂单反,不能跑国外,就在国内婺源之类的地方作二日三日游。再以后,只能到上海古漪园朱家角之类一日半日游了。从拍大风景到拍小景物及花草树木静物,拍同学同事聚会,都有情有品有滋有味。她将照片配上美文音乐,发到朋友圈,总会引来小轰动。我对大姐说:“你再出国一趟,带上姐夫,我们替你们一段时间。”大姐心动,最后给出无法分身的理由:“老爸老妈黏我。”

  老爸老妈间的趣事,大姐也会向我们传递。比如“老爸让橘”:老爸好吃橘,老妈也是。那天大姐买来一些橘子,老爸吃了说好,老妈吃了也说好。再过一日,姐夫也买来另一口味的橘子,老妈一吃,加倍说好,“这橘子,我中饭和晚饭前都要吃。”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老妈嘴刁,更好吃的橘子比前面的橘子贵很多。那价廉的橘子谁吃?老爸吃了一只后买的,又知道老妈对前后橘子的态度,便表态:“后面买的样子太丑,以后我不吃了。”后面买的橘子就叫“丑八怪”,模样丑,却更新鲜更甜。大姐讲这个事,大家笑。

  父亲和母亲嘴上唠叨过好几回:去养老院,不打扰你们小辈。毕竟高龄了,事情多,脾性怪,难控制。但大姐不回应。前几日和我说开:他们内心真的想不想去,我清楚。有时就把他们当小孩了。孩子还吵闹,他们就是要你做点事,解决困难,提供方便,却不吵闹,还互相扶持和爱护。“有这样的父母,也是我们小辈的福气,是吧?”

  我无语。想我的大姐,不易。生活的许多苦,不提。长女的责任,只是付出。

  忽地想起过往的一件事,一个镜头。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因两位姐姐都在江西插队,我便有了到上海工厂的机会。在厂里拿工人的待遇(当时令人羡慕),节约出来的钱,去各地玩。那年夏日,是到庐山,后往南昌,和在井冈山插队的大姐会合,一起往宜春奉新县去探望我在那边插队的二姐。脏旧的长途车到公社的山脚即为终点站,下车没见来接我们的拖拉机。我对大姐说,我们走上山吧。大姐点头,遂将随身带的一根写着“井冈山”三个红字的扁担哗地上肩,一头挑我的行李包,一头挑她自己的行李包。我说应该我来挑。大姐说你走好你的路。一路上山,我爬过庐山的腿脚根本无法跟上挑担的大姐。我一路气喘甩汗,大姐扁担一晃一晃健步轻盈。走到半山,清风徐来,云卷土飞,我大喘着对大姐说:“刚才闷气,现在爽。”大姐叫:“快跑,到前面那棵大樟树下。”刚奔到大树跟前,一串串惊天动地的炸雷电闪,一瓢瓢倾倒的大雨,往大樟树的四围啪啦啪啦猛灌狂打。而我们,就立在大樟树的根部位置,只有几丝凉凉的雨雾飘过,其它,无侵不入。我望头顶,树叶层层密密匝匝,望大樟树的前面,所有重峦叠嶂的山色,被暴雨黑云遮蔽,真是一场隆重的暴雨交响乐。一边,个子比我矮了半个头的大姐,那张长年在农村劳作的脸,黑红,但神态从容,轻轻喘气,还不忘取一块干净的格子手帕,为我拭擦脸上的雨丝汗滴。那一刻,我的鼻窦,酸了一回。

  是,我想起了几十年前和大姐一起上山,为避暴雨,在山上的那棵大樟树下,那粗壮的树干,那浓郁的树叶树荫,罩护当年的我。而现在的大姐,也如张开的如冠似盖的繁枝茂叶,遮护着养育过自己的父母,和——我们。

  (刊于2018年3月15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综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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