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5《收获》选读 | 短篇：叙事曲（吴文君）
吴文君短篇《叙事曲》
叙事曲
文 | 吴文君
吕颂推着箱子从宿舍走出来。
大部分人前一天就走了。太阳照着宿舍楼前的草坪，这儿是文科生喜欢的地方，只要不刮风下雨，每晚都有人带着报纸和节能灯过来高谈阔论一些他不*的东西。
也不是真的不*，否则就不知道他们骂乌合之众，戏谑《1984》的老大哥，朗诵“如果你是一种毒药，我愿意嗑药过量”了。
他瞥了草坪一眼，现在是空荡荡的。
“有事做的人是不孤独的。”这是妈妈说的。大一时，妈妈写给他的唯一一封信里就有这句话。可那时他比现在脆弱，在大得无边无际的校区里只认识五个室友。两个刚开学就交了女朋友，一个不是睡觉就是不知去向。他偶尔被另外两个拉出去吃饭买东西，可他的口味、眼光和两个北方汉子相去甚远，而且不久他们谈起异地恋，不需要他陪了。有些晚上寝室里通宵只有他一个人，像是被人扔掉的。他坐在发出凄惨白光的台灯下看妈妈的信，觉得妈妈也扔掉他了，随手把信塞到抽屉里，免得翻东西碰到了难受。他也没回信。
现在他已经大三了，能够商量什么的朋友还是一个都没有。
不过，那种一个人的沮丧感不那么强烈了，是习惯了，就像他现在习惯地走在由校区通往火车站的路上，习惯地钻进一节散发着臭味的车厢。
手机在裤袋里颤了两下。
“上车了？”
是斯斯的短信。她说过放假了来找他。除了闷头闷脑读书，你这人还会做什么？她是这么讥笑他的。
“上车了。”他回了一模一样三个字，模糊地想着她又要说理科生死板、没意思之类的话。短信又进来了，问他几点到。
他知道她不会来接他，却也猜不出她打的什么主意。
火车带着轻微的震荡滑出车站。房子、土地、河，被一月份清冷的阳光照着。小时候他喜欢坐火车，喜欢看着窗外念头一个个飞出去。可现在，他望着枯黄的田野，有些茫然，偶尔看到远处有一条河流，波光粼粼地闪过去，觉得心里亮堂一下。
没过多久，他也和周围的人一样看起了手机。
Facebook上一则漫画被刷爆了：“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大都取决于我们的童年……如果你的孩子总是故意打扰你，其实是因为你和他缺乏肢体接触，缺乏亲密感；如果你的孩子撒谎，其实这说明你曾对他犯过的错误反应过度……”
这么说来，他缺乏自信都是父母的缘故？他的心宽松了一下。
手机安安静静，没有信息再进来。
是斯斯感觉到了他的冷淡？
这样也好。
“吕颂，这儿！”妈妈站在出口的铁栅外。
他朝两边望了望。
当然，来的只有妈妈。身上的黑大衣旧得磨出了毛球，她老说再穿穿就扔了，几年了还没扔掉，一边朝自己的福特车走去，一边说：“刚才跟我说话那个，看见吗？他女儿跟你同一届，考得没你好。”
“不认识。”他心不在焉地说。有什么好骄傲，高考分数出来那两天，他一直像在做梦，不相信发挥超常这种事轮到了自己。但现在学得这么累，就因为不是凭实力，而是凭了运气，凭了妈妈说的“祖上的福荫”。至于这个福荫为什么甩开她，老让她处在很倒霉的受人欺压的境地，她是不会问她自己的。
她现在完全不在乎穿着旧大衣跑来跑去了。
他已经想不起她以前的样子了，美美的，香香的，走哪儿都有人盯着看。她也有钱买喜欢的东西，一大包一大包地拖回家。是读了初中以后，有一天她很平静地告诉他，以前有爷爷给他们钱，现在爷爷没钱了，他们要节约一点了。
爷爷是妈妈的爸爸。妈妈没兄弟姐妹，从他会叫人，就叫外公爷爷。爷爷的钱哪儿来的，为什么现在没钱了，他听过很多次，始终模模糊糊。好像爷爷老家有田产，又经营酒厂，不过解放后已经缴给国家，没有了。这也没什么，爷爷当过两年冶炼厂的副总工程师，跟人合开过公司。公司刚转手的几年还有钱，妈妈买东西也还大手大脚，再后来就真没钱了。
爷爷和外婆住在冶炼厂附近的镇上，有一阵想搬来和他们住，后来不提了，怕住过来，妈妈结婚更没希望了吧？
不知不觉，爸爸从家里搬走八年了。来大学看他，说起妈妈，还是感叹受不了她的脾气，越来越像爷爷，一句话不对就变脸。他一边袒护妈妈，说妈妈好的时候挺好，一边也承认妈妈心里是有个奇怪的装置，不小心碰到，会招来一场爆发。
他没说，自己的记忆里一直有个大冷天的被脱光赶到楼梯口的画面，背后是扭曲着脸凶神恶煞一样的妈妈。他吓得忘了哭，也忘了什么事让妈妈气成那样。那时他只有四五岁。后来，也是过年，他读高中了，提起他从小赖着外婆和爷爷，睡觉也黏着他们，妈妈说“所以我把吕颂让给你们”，外婆尴尬的样子，他醒悟了一点。妈妈的强势到了外婆和爷爷这儿是不起作用的。按照Facebook那则漫画的理论，妈妈的强势，是对他们压制的反抗，可没能挣脱他们，倒是赶走了爸爸，把他赶到有个五岁小女孩的女人身边。
这想法对不对，已经没有意义。爸爸和妈妈不可能再复合。如今，他们，他和爸爸，像朋友一样坐在餐馆里。爸爸依然年轻，几乎没有白发，倒好像他更成熟，稳重，正经。去他的稳重、正经，连老师都说他太稳重了，叫他活泼点。有必要吗？他只是习惯了，为了妈妈好过一点，最终让他自己好过一点。反正他依然有家可回，有妈妈，有爷爷和外婆，他考进不错的大学，剩下的就是如何努力走上一条体面的路。
不出意外，他已经在这条路上了。可他相信意外随时会发生，可能是他死在妈妈之前，是妈妈替他拣骨灰，而不是他给老态龙钟的妈妈拣骨灰。他知道这样说，妈妈会难过，但是他还是说了。果然妈妈脸色铁青，只因他个头比她高了才没动手打他。最后他不得不接受了妈妈的话：妈妈的骨灰必然由他来拣，爷爷的骨灰也要由他来拣，因为她百分之九十九没有能力独自完成这个任务。
离开一学期，路上有了几处细微的变化：酒庄成了西药房，当铺边上新开了奢侈品店。妈妈说，这不很好吗？这边当进去，那边拿出来卖。
在应该右拐的路口，妈妈没有停。
到了下一个路口，她才说：“晚饭去爷爷那儿吃。”
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有点不情愿。他现在更想回家，关上门，伸长两条腿，什么也不干。想到斯斯会来骚扰他，他有点讨厌，不过，多少又有点期待。
“过两天不行？”他说。等了一会，又说，“明天去？”
“爷爷说了几次了，想看看你。”
妈妈一动不动看着前面。车里的空气沉闷下来，让他想起以前爸爸还在家里的时候，为了去哪儿统一不起来，大家憋着气各想各的。
“那就去吧。”他说。
妈妈望了他一眼，安慰他，“八点前一定回来。”
“没事。”他说，又泰然看起窗外。其实，也没什么可看，两边全是楼群，结了顶，空荡荡地肃立在暮色下。爷爷去年情况不太好，脑梗，昏迷，妈妈夜里接到电话爬起来送他去医院，后来吃了药好了点，开学前，还有精神教导他做人要言而有信。他习惯地点点头，过后也没多想。他一直这么蒙混大人的。斯斯碰到这样的爷爷也不敢呵斥“老头子多管闲事”吧。他想起斯斯外公粗短的浓眉，一口接一口往地上吐痰，却溺爱斯斯，纵容她把房间弄得狗窝一样。
想到他今晚出不来，发了条短信给斯斯，斯斯的回复却让他意外：
“妈妈叫我送鱼给你们，等会儿见。”
他一愣之下，就像看见斯斯张嘴大笑。妈妈见了，又要鄙夷她“发羊癫疯”。
妈妈的手机响了，他正想着别是表姑，果然，妈妈接通了说：“去爸爸那儿，没办法，要看看吕颂……鱼明天我来拿……啊？明天就死了？那好，八点回来，叫斯斯不用太早出来……”
后面的话他没有听进去。
选读完
收获微店
扫描*进入《收获》微店，在《收获》微店订阅和购买，微店负责发送
2018年第5期《收获》
2018-5《收获》目录
长篇小说
息壤 / 盛可以
长篇连载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 黄永玉
中篇小说
夹叉 / 艾玛
短篇小说
法力 / 张悦然
叙事曲 / 吴文君
紫竹提盒 / 肖克凡
行走的年代
叩开圣殿之门 / 朱伟
兴隆公社
南林孤鹤 / 袁敏
北纬40度
青春帝国少年行 / 陈福民
沧海文心
无钱买酒卖文章 / 王尧
224页，25元
《收获》发行部：021-54036905
2018《收获》长篇四卷
¥140
2018《收获》双月刊6本
¥150
2017《收获》双月刊6本
七五折*¥67
2017《收获》长篇4卷
八折¥102
2017《收获》合订本
¥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