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桃花源

　　背弃了梦想的人，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里还过的好吗？我无法回答，但是如果你问我，我可以长篇大论，仿佛说的不是我的故事，而是他人的人生，而我的这一生，已近桃花源了。我叫阿茶。家里人很迷信，小时候我出生的时间不好，据老一辈说我出生时还天有异象，祖母找来的算命先生说我活不过30岁，于是祖母求着算命先生给我一个辟邪的名字，算命先生看到桌子上正冒着热气的茶，灵机一动，对我的祖母说：叫她阿茶吧。于是我就叫了阿茶。从我记事起我就经常和祖母一起去庙里玩，祖母让我潜心打坐、许愿、叩菩萨。我不懂那么多，就觉得好玩儿，每次望着菩萨的脸，我就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笑，可能因为祖母总是愁眉苦脸的，我觉得那样很难看，我好像从小就是个注重外貌的人。时间慢慢流逝，我长到了十六岁，情窦初开，自卑又自信。我学习很好，在班里算是名列前茅吧，只要我想考好我就可以考好。我在班里的人缘不好，因为我总是自己一个人学习，一个人吃饭，他们说我很孤僻。我总是板着一张脸，她们看见我就跑得远远的。我其实不是板着脸，我的嘴角往下，微笑时嘴角才是平的，我不想笑的时候就显得很严肃，但是我不是故意严肃的，我很羡慕人家小姑娘笑起来嘴角上扬，像含苞待放的荷花一样，让人欢喜。我的孤僻，一方面是性格造成的，因为我爱安静，一方面是外貌造成的，因为看起来拒人千里。记得几年前祖母请的一位算命先生说我面相不好，嘴角下垂，额头狭窄，颧骨偏高，天生忙碌又薄命。当时我眼泪哗哗地就流下来了，我就告诉我自己，我的一生要有大作为。在一个落叶纷飞的秋天我又生病了，苦涩的中药顺着干涩的喉咙，咕咚一声掉进了干扁的胃里，一股辛辣味从嘴里冒了出来，像是吃了几斤辣椒一样难受。母亲连声叹气，祖母去求菩萨，嘴里嘟囔着万年不变的话语，这时候我只是觉得心里很苦涩，我发誓等我好了，我一定要努力考到好大学，我一定要努力实现自己的价值，我不信算命先生的那一套，二十一世纪要信科学。可是这样的情况已经过去三年了。我已经要崩溃了，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喝苦涩的中药，去看面无表情的医生，千篇一律，我的生活没有了变化。我的脸越来越黄，憔悴得像三十岁的人，明明一直在屋里待着，读着神圣的书籍，时间却在一点一点地榨干我的生命。如果生命还有十年，你会做什么？这样的问题我很早就开始思考了，我决定要探究真理，我要打破迷信。我的生命在别人的预测里只剩十二年，现代医学技术查不出我的病根，只说是体质原因，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在我十七岁那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他学习非常好，人长的又清秀，是很多人喜欢的类型，我发狂地喜欢上了他，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都是那么好看。他的声音也很好听，每次听他的声音我总觉得自己是在清凉的夏夜里听一股风声，时而呼呼的，时而很温和。我像从高山之巅乘风而下，变成一只鸟，从崖涘中穿过，飞到乌衣巷中，悲伤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喜欢在他的后面看他的背影，他的背部挺拔，颈部和后背连成一条美丽的弧线，像泰山一样。我应该喜欢这样的人吧。他的理想是什么？我在胡乱瞎猜，也是和我一样想探究世间的真理吗？我笑笑，应该不是，应该不会有人喜欢枯燥的研究生活吧，几十年如一日，或许终其一生也得不到一个答案。他喜欢什么呢？他总是在翻一本书，表情很专注，他课间还会睡觉，像是一只慵懒的狮子。“阿茶，你怎么又迟到了。”班主任把我叫出来问话，我不想说话，我总是很困，白天很困，晚上也很困，我总是睡不够一样，于是我早上就起不来“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你要调整好状态啊！”“嗯，我知道，谢谢老师。”一进门就看见了他的眼睛，那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睛，是温柔的茶色。孤单时看窗外的大树，看天空的白云，闭上眼听过耳的风。我滥情于空气中的微小尘埃，也滥情于宇宙星河的浩瀚，唯一不滥情的就是我自己。我越来越不开心，我觉得自己要到不了想去的高度了，我在不断地下滑，梦里无数的影子在眼睛里重叠，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听见它们叫我“阿茶，阿茶。”我醒来后浑身出冷汗，脑袋一阵一阵地发痛。凌晨醒来，居然委屈得想哭，莫名的情绪在心底蔓延，我想哭，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止步于此。“高考加油呀！”这是他第一次和我说话，我觉得又惊讶又惶恐，我不安地左顾右盼，眼神游离，“谢谢。”毕业典礼上，每个人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要迎接最后的战役了，而我会是那个实现梦想的人吗？六月游走在冰与火之间，一场雨后，散去了一切燥热，三分之二的白天都充满凉意。我想把脸埋进清凉的风里，就这么想孤独看看。我已经半个月没有出家门了，夜晚降临，剧烈的咳嗽就如约而至，我这身体呀，不行。我这成绩呀，不行。听她们说，他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在今年的六月，我失去了偷偷看他的机会，失去了我的未来。我要去向何方？四年后，我站在他学校的门口，今年九月我就可以来这里学习了。我不是为了他来这个学校的，我没那么浪漫，我拼了命考到这个学校，是因为这里的这个专业是全国第一，而在三年前，我已经决定将我不多的生命放在这个领域，我要想走到这个领域的顶端，就要拼了命占有最丰富的资源，我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我必须在有限的时间把所有的精力放在最有价值的地方。我很庆幸知道我的生命期限，忍受多少痛苦都心甘情愿。这世上有很多人不知道生命的可贵，将时间放在洪荒中，任它信步而去。有些人以为自己可以活到一百岁，可是他二十岁就死了，而在这二十年的时间里，他就庸庸碌碌，傻傻地以为还有大把时间，于是他就慢慢地走，慢慢地死去。我从小就知道向死而生，我天生是薄命的人，他们说我要一生忙碌，我何不将我的生命放在为追求真理的忙碌上呢？这样的短暂人生，才够厉害吧！我走过这个校园的每个角落，用我这张丑脸感受每股迎面而来的风，心里便觉得温暖。这是他走过的路吗？这是他看过的风景，这是他曾经吃的食物，这是他坐过的桌椅，这也是他吹过的风，看过的云。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我没有巧合地遇到他，没有巧合地再遇到我喜欢的人，也没有巧合地成为别人喜欢的人。我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坐着，耳边放着悲伤的歌曲，眼睛早已经不会哭泣，不会再像以前遇到痛苦就满含泪水，我十分平静，不悲不喜。离预定的死亡还剩五年，小时候定下我极限的算命先生再一次来到我家，祖母重复着无数遍说过的话，叫我出来，算命先生看到我，露出了一丝笑容。“阿茶的面相变了。”迷信的祖母紧张起来，“是变差了？”“不是，是往好的方向变了。”“可是她还是经常生病啊！”“天机不可泄露。”有了这场谈话，家里人欣喜若狂，以为我的病情会转好，这天生的薄命相也会变啊，那还有什么是不能变的？二十多岁，因为一把命运的剑悬在我的头顶上，也同样悬挂在我家人的头顶上，所以我不用为婚姻，生活操心，我只需要在这几年做有用的事，所以我可以全身心投入到我的研究中。当我得知他去世的消息时，已经离他去世有一段时间了，不久后我收到他的一封信，那是用温和的天蓝色信封包裹的信，他在信里写：阿茶，你好。好多年不见了，希望你看到这封信时，不觉得这封信唐突。阿茶，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眼睛时，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很坚定的人，有着坚定的信念，并且坚定地热爱你所爱的东西。阿茶你知道吗？在一个十几岁少年的心里，你是多么与众不同。他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梦想是什么，信念是什么，可是当他看到一个人是那么努力向上，他的心里感到的是深深的震撼。是一个女孩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当他懈怠的时候，他就想如果是阿茶，她会怎么做呢？谢谢你，阿茶，你是一个努力的人，这不是贬义词，这世上有聪明的人，有勤奋的人，如果说聪明是一种天赋，那么努力也是。请带着我的生命一起努力吧。抱歉我这懦弱的行为，只是我再也没有办法在这个世界努力了，我想把追求真理的梦想交给你，谢谢你。如果生命只剩下十年，你会做什么？这是个答案模糊的问题，在我十岁的时候我就开始思考我的未来了，我变得孤僻，越来越不爱说话，在任何时候都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与我无关，我抽离于这个世界之外，放空内心，我只想做我觉得有意义的事。在我二十多岁的某年，一封信让我明白这世界不光有真理，还有情感，这些情感就像是千丝万缕的线，把人们穿在一起，好的，坏的，善的，恶的，都逃脱不了。自己的命运和他人的命运碰撞在一起，组成一个庞大的体系，推着这世界生生不息地运转。我的祖母在我三十多岁时走了，她说她看到我活到三十多岁十分开心，她可以安详地闭上眼睛了。看来这世上有预言者，还可以有打破者。我不认为我是那个打破者，我只是比较幸运，没有被死神眷顾，所以我可以继续安静地做我喜欢的事儿。我走的时候，这个领域已经有了飞跃地发展，我被别人认为是开拓者，是老一辈的科学家，为了科研事业放弃了生活，一生没有子女。更有甚者，认为我的长寿是因为做科研，只因为专注。我喜静，不喜欢和人交流，有人问我怎么可以几十年如一日地进行科研工作，我只问他一句：如果你的生命只有十年，你会怎么过？我没有诀窍，我曾经怨恨已成型的生命，却在慢慢地摸索中找到了自己的生命态度。我少年时体会了生命的残酷，看到了生死离别，我青年时才懂得生命的可贵，找到忍受痛苦的信念。我的中年一直默默蛰伏，到了我的老年，我随着时间一起埋葬，我没有后悔。而且我的一生已近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