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烈酒
“砰！”
香槟的软木塞被咕咕嚷嚷的气泡冲上KTV的天花板，两个女孩被响声吓到尖叫，脸颊上却挂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赵梧桐模仿着电视剧的画面，往窄肚子的高脚杯缓缓倒进半杯透明金黄的香槟。谷雨宵扑在桌几上，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看杯中的气泡一颗一颗地破裂在归于平静的酒里。三杯香槟被赋予仪式感，整齐地被摆好在桌边。
“罗萝怎么还没到？”谷雨宵有些迫不及待地去尝人生的第一口酒。
还没等赵梧桐开口，她的“小灵通”就响了起来。“这里是松子路派出所，请问是罗萝的家属吗？”赵梧桐心里咯噔一下，犹豫地回应了“是”。几分钟后她手抖着挂了电话，转头对谷雨宵说：“罗萝被抓了。”
电话里警察通知罗萝的“成年姐姐”赵梧桐，这个15岁女孩被认为是应召女，与一名25岁男性在酒店涉嫌嫖娼被抓。包间的射灯五颜六色地游走在墙上，隔壁五音不全的歌声透了过来，让此刻的安静显得更不合时宜。
两个女孩子楞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赵梧桐一紧张手指就不停地敲击自己的膝盖，她脑子里光速地问了自己几百遍怎么办，终于，她提出一个相对可行的方案。“雨宵，请你哥哥帮我们去一趟派出所吧。”
谷雨宵抿嘴想了几秒，点了点头，认可这是目前不惊扰学校和家长的最佳方案了。
谷雨宵的哥哥谷飞刚刚大学毕业，在峋城一家国企做建筑工程师，是离家求学的三个女孩在这座城市最为信赖的依靠。谷飞急匆匆赶到派出所，谷雨宵和赵梧桐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皱着眉头进去，把“摊上事儿”的罗萝担保了出来。
“你们三个快打车回宿舍吧，明天是开学第一天，不要惹事。”谷飞什么都没有问，低头看了眼手表，离她们学校门禁只剩30分钟了。三个女孩子晃过神来，急急忙忙上了出租车，车启动的那一瞬，坐在副驾的赵梧桐像想起什么似的，快速摇下车窗对路边的谷飞喊了一句“谢谢！”，短小的音节飘散在渐浓的夜色里。
离学校不过20分钟路程，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尴尬，车上的人有些坐立难安。赵梧桐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的罗萝，她的短发有些乱，脸色透着惊魄之后的憔悴。
“罗萝，是他吗？”赵梧桐还是问出了口，谷雨宵转脸看着罗萝。
罗萝望着窗外飞梭的马路，头也不回地说：“是他。”
“他怎么这样啊，”谷雨宵皱起两道浓眉，有点愁怨地小声嘟囔：“他不会教我们班吧？”
“他会教我们班地理。”罗萝平静地回答，把谷雨宵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谁保他出去啊？”赵梧桐并不关心自己的老师是否作风不良，但理智告诉她，如果明天这个人不能准时出现在学校，事情一旦暴露同样会把好朋友牵扯出来。
“他朋友会保他出来的，放心吧。”罗萝瞬间读懂了赵梧桐的担心，向后视镜里的那双眼睛递去了一个安慰的眼神。
第二天，罗萝一大早就起床了。她抱着崭新的脸盆和牙具，走向宿舍走廊尽头的公共盥洗室，朝阳温柔地穿进窗户，径直拍在她白皙的脸蛋上，红彤彤像一颗咸蛋黄。罗萝在水池前站定，抬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清瘦的瓜子脸，上挑的大眼睛，男孩似的清爽短发。她知道自己真的很漂亮，但她讨厌漂亮的自己。
中考前，她把一头乌亮的长发绞短，下定决心要考上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不是因为要去争一个什么好未来，而是因为那一年，大学毕业的李知然进入了这所中学当老师。
李知然比罗萝大整整十岁，两家人曾是世交好友，对于罗萝来说，从记事起便有这样一个温柔懂事的大哥哥常常陪伴自己，对他有着无尽的崇拜与依赖。罗萝十二岁时，妈妈和李爸爸的婚外情被发现，这件事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两个家庭以及两个家庭之间的关系瞬间土崩瓦解。
从那以后，罗萝最讨厌别人夸赞她“和妈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仍挡不住与妈妈越长越像，所以她总是想尽办法让自己不像妈妈：妈妈是大提琴手，学了七年大提琴的她便坚持不再拉琴；妈妈喜欢穿裙子，她便扔掉自己的公主裙，从此只穿裤子；妈妈喜欢披散着整洁的长发，她每天便梳马尾，然后下狠心剪成了最短的短发……
三个月前，罗萝顶着短发，带着成功上线的中考成绩，独自一人到峋城找三年未见的知然哥哥，李知然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短发很好”。这三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罗萝的父母终于离婚了，而罗萝和李知然却没有预兆地确立了关系。
太阳很快升起来了，窗外的校园越来越亮。罗萝心里想，远离了那个家，拥有了知然哥哥，从今天起我的人生要重新开始了。想着想着，脸上透出了一丝微笑，罗萝觉得，这大概就是“希望”吧。
罗萝从食堂买好早餐回来的时候，赵梧桐和谷雨宵刚刚起床。三人因为父亲是同事，所以从小在同一个大院里长大。又因为来自同一地方，所以在进入新学校分宿舍时，也被分进了同一宿舍。
谷雨宵惊讶地看着“焕然一新”的罗萝，觉得这一刻她就像昨晚那杯刚刚醒开的香槟，充满了活力的气泡。她喜欢极了这样的罗萝，又看见了那位久违的童年的朋友。
“先趁热吃早饭吧。”罗萝把豆浆油条整齐地码在书桌上，桌角堆着几本《2007级峋城一中入学须知》。
赵梧桐把塑料吸管扎进豆浆的杯盖里，露出一个“成年姐姐”般欣慰的笑容：“原本想昨晚干一杯香槟，庆祝咱们开启美好高中生活，现在倒是发现豆浆好像更适合。”
三个女孩子举起豆浆碰杯，彼此笑得开怀。
“干杯！”
“高中快乐！”
“峋城万岁！”
塑料杯没有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更像是如今远离家乡的三人在迎接彼此相依相拥的生活。但生活却不一直如豆浆般纯粹温柔，因为年少的人们总是向往烈酒，并从中学会如何承受青春的宿醉。
九月，峋城的早晨有了初秋的凉意，谷雨宵和赵梧桐的校服裙摆被微风吹起褶皱，如同被蜻蜓点过的水波。只有罗萝穿的是秋冬款校服的长裤，她把里层的保暖绒布剪下，裤筒子变得宽松又轻盈，与她修长的身形和爽快的短发尤为搭配。
“同学，过来领这学期的各科课程大纲。”陈千千挥手招呼她们过来，漂亮女孩子之间仿佛有某种连接，让陈千千对这三位新同学有莫名的亲近感。“你们好，我叫陈千千，我是初中部直升上来的，比较熟悉学校，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的。”陈千千忽闪着大眼睛和长睫毛，嘟嘟的嘴唇笑开，露出洁白的牙齿，如同一朵绽开的桃花。
“你好，”赵梧桐对这迎面而来的热情有些心动，快速地回应了她的笑容：“我叫赵梧桐，这是谷雨宵，这是罗萝，我们三个都是从彤叶镇考过来的。”
“哇，真的啊！你们知道吗？教咱们班地理的李老师也是那儿的人。”陈千千为立马寻找到一点共同话题而兴奋起来，没注意到一旁的三个姑娘眼神里闪过一丝尴尬。
“前两天我去办公室帮老师整理开学资料的时候，他还说这个季节的彤叶镇是最漂亮的。”陈千千突然降低声音，凑近姑娘们用八卦的语调继续说道：“李老师很帅的，我在初中部的时候就听说，有好几个年轻女老师还有女学生追他。听说这学期他本来应该教高二，但他自己申请继续带新一届高一，咱们运气真不错！”
罗萝嘴角抿过一丝笑意，她坚信知然哥哥是为了自己才做出这样的变动。谷雨宵回应了一个礼貌的微笑，她实在不喜欢这个交浅言深的氛围，但插不进一句话，便转身扫了一眼教室，空位已经快被陆续进场的同学坐满了，只剩下最后两排的几个零星座位。
她用手肘顶了顶身边的赵梧桐，赵梧桐立马领悟地拿起三本大纲册子，对热情过度的陈千千说：“期待新学期，谢谢你啊。”便拉着发呆的罗萝往后排走。两人倒数第二排坐下，跟在后面的谷雨宵只能选择旁边靠窗一列的座位，同桌已经坐着一个清瘦的男生。
谷雨宵一边放下书包一边偷瞄他。窄窄的瓜子脸棱角分明，鼻子也太挺了吧，让单眼皮都显得线条干脆。窗外的晨光优雅地铺洒在他脸上，细框眼镜反射着暖色的光，让这个人感觉上不像看起来那么冰冰凉。
闻予一感觉到有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不经意转过头来，恰巧对上了谷雨宵的眼睛。
闻予一的心里仿佛有一面时钟恰好走到了准点，“咔叽”被敲击了一下。深棕色的眼眸离他这么近，仿佛能看到长长睫毛上的水汽，在轻飘飘的刘海下忽闪忽闪。这大概是他所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了，闻予一心想。
很快，他感受到对视的尴尬，躲闪开来。没想到女孩子却先开了口：“你好呀，我叫谷雨宵，可以坐这儿吗？”
“小时候写作文总说社会是大染缸，把五颜六色的人都变成同样的颜色，”谷雨宵眼神还在追逐着消失的气泡，“我倒觉得可以形容成香槟，原本这么有力量的气泡，都只能变成平静，才会被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