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记
陈心这次回来,打算在老家小住两天,自从搬去城里以后,她已经多少年没有在这里住过了。听说喜欢从东北回来了,明天也要回老家来。算算也有二十几年没见过喜欢了,那个憨巴妮子现在变成啥样了呢?
陈心在她家和喜欢家的夹道胡同里信步走着,初冬的乡村,到处散发着她再熟悉不过的气味。月亮爬上屋顶来,还和小时候一样的晶莹剔透。她想起那些和喜欢一起仰着头看月亮的日子,想起她们一起唱“月朗娘,打淌淌,割了麦(mei),请姥娘,姥娘不吃大锅饭,刷刷小锅炒鸡蛋,鸡蛋香,炒干姜,干姜苦,炒老虎,老虎一瞪眼,七个碟子八个碗。”。
喜欢和陈心只差一个月,是个娇闺女。她爹娘有三个儿子,最小的都十几岁了,老了老了又来了个闺女,爹娘高兴得不行,起了个名字叫喜欢。陈心就不一样了,上边三个姐姐,爹娘盼着来个小子,结果来了她,连个名字都懒得给起,还是上学的时候,老师给她起了这个名字。陈心想到上学的事,忍不住转过头看向喜欢家。喜欢家的屋子还是当年那几间屋子,只是如今看起来低矮破旧得很。院子里的枣树高大粗壮了很多,枝丫黑黢黢地伸出墙外来,在月光下样子有些阴森诡异。唉!喜欢当初要是不辍学,应该也能一直上到大学,有份体面的工作,也不会背井离乡去东北谋生了。
陈心想起入学的时候,她和喜欢手拉手欢天喜地去报名的情景。喜欢的三个哥哥都能干活了,家里过的不错。喜欢是家里的娇闺女,身上穿的都是专门给她做的衣裳,还有个花布书包背着,大大方方的。喜欢说了年龄,老师问了几句就叫她报了名。陈心虽然只比喜欢小一个月,可是跨了一个年头,报的岁数便小了一岁。再加上她长的矮小,穿的又是姐姐们退下来的衣裳,肥肥大大的,更显得她小了。书包也没有,拿个网兜当书包。老师看她一眼就说太小了不能上,明年才行。陈心回到家就哭。开学几天了,她爹又托人找了老师,才勉强叫她入了学。于是她和喜欢还像没入学之前那样形影不离,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写作业,写完作业一起坐在胡同里剥苇子(编苇席的第一道工序,一般由小孩子完成),剥累了一起踢毽子。
月亮从屋顶爬上了树梢,更亮了。杨树的叶子还没有落净,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枚在月光下摇晃着,影子投在地上。地上白晃晃的,浮光掠影,如梦如水。陈心踏着月光,有心无心地便走到了胡同口,再转过去就是喜欢她大哥家了。陈心不喜欢那个院子,只站在胡同口远远地看过去。以前的三间瓦屋已经被两层出厦的小楼代替,土砖的矮墙也变成了沙灰覆皮的高院墙,还安上了气派的铜锁铁门。陈心静静地看着那座小楼上一扇透着幽暗灯光的窗户,心里不由得有一股怨气升上来。她们上二年级的时候,喜欢的大哥娶了媳妇。嫂子的娘家就在邻村,庞大的家族支撑着一个蛮不讲理的女人,进门几个月就闹得全家鸡犬不宁。喜欢她爹当时痨病缠身,是个药罐子,苦于自己无力支撑这个家,还遭人嫌弃。终于在一次家庭战争之后,一恼之下半夜吊死在当院的枣树上。丧事办完,喜欢她娘权衡利弊,让喜欢辍学在家学编席,以平复她在嫂子心中“吃闲饭”的嫌恶,换取全家暂时性安宁。陈心清楚地记起,那天喜欢来找她,用袖子擦着眼泪说:“我捞不着上了,你好好上,到大了我跟着托你的福吧。”从那天起,喜欢就再也没去过学校,像村里的那些年龄大点的姑娘一样,编席,割草,喂猪,做饭,看孩子。一开始还趁晚上跟着陈心学认字,渐渐地越来越忙,不仅不学新的,就连以前认识的几个字也忘光了。
陈心回转身,慢慢地沿着胡同走回来。月光绕过杨树梢,亮堂堂地照下来,把她的影子投在地上。陈心伸出右臂,作了一个环抱的姿势,梦幻一般的,仿佛喜欢就在她的臂弯里。喜欢一直比她矮一些,多少个月光明媚的夜晚,她们就是这样攀着肩膀从这个胡同口走进来,走进喜欢那间狭窄乌黑的小屋里,一起钻进又硬又冷的被窝。陈心上中学时住校,把自己的被褥拿到学校里,每到周末回来,就凑到喜欢的小屋里“打通腿儿”。两个人睡在一个被子里,在黑暗中拉心事,抱着对方的脚取暖。有一次喜欢突然说:“陈心,我活的真没意思,有时候都不想活了。”陈心知道喜欢这些年心里的苦,便从被窝里钻到那头,抱住她说:“憨巴妮子,活的好好的怎么就没意思了?你不想活了,你娘还活不?”“你活的有意思,上学认字,会念书,我瞎字不识,天天围着个锅台转,还得看那个娘儿们的脸色,活个啥劲儿?”“瞎说啥呢,看她脸色还能看几年?咱有心有料,不认字也一样活好,不光要活,还得活出个人样儿来。” “陈心,你在书上都学的啥,能教教我不?”“能,我给你念故事听。”后来,陈心每次回家都把语文书拿回来,给喜欢读课文,有时候向同学借一本故事会,回来念给她听,还有时候教她说一两句英语。喜欢总是拗不过口,哈哈笑个不停。一次陈心教她说“breakfast,lunch,dinner”,喜欢一边摆手一边埋怨说:“外国人真麻烦,说这样的话舌头能忙过来吗,吃饭就吃饭呗,还不一样,那清早晚上吃的不都一样的吗?”有时候陈心不理会她,她反而缠着问这问那,不管拿个什么东西都问:“外国人管这个叫什么?”陈心说给她听了,她又哈哈地笑,舌头总别不过来。那是一段美好的日子。
到陈心上高三的时候,课业紧了,一个月才有时间回来一次。有一天喜欢突然跑到学校找陈心,说她要去姨家了,可能以后没事就不回来了。陈心知道喜欢姨家是在一个大城市吃公家饭的,姨夫是打过仗的,肯定当官。这对喜欢肯定是件好事。陈心留喜欢在学校食堂吃了一顿饭,尽管心里有一万个舍不得,还是笑着把她送走了。下次月末回家问了父亲才知道,喜欢她姨在城里给她找了个商场打扫卫生的工作,平时在家帮帮家务,打算以后把她留在那里,找个婆家过城里人的日子。陈心真为喜欢高兴。
陈心的思绪就像月光下树梢的影子,随着时间一点点向后推移。大学第一年寒假回来,就在陈心默默想念喜欢的时候,喜欢回来了。她拖个大大的提包,穿着城里人的大翻领呢子褂子,头发用花手绢束成一个低马尾在脑后,脚上穿着皮鞋。陈心欢喜地嘲讽她:“城里人了,你还没忘了回来过个年。”可是并不是多么令人欢喜。原来喜欢的姨突然得病去世,姨夫搬去和孩子一起生活。她在陌生的城市无依无靠,也并没有找到什么婆家,便回来了。喜欢又穿起原来的对襟格子褂,自家做的布鞋,只是头发还是束成一个把子在脑后。
陈心打开房门,月光从南面的小窗照进来,照亮了半张床。她没有开灯就直奔床上,闭上眼躺在月光里。脑子里冒出一句诗,“明月不知君已去,夜深还照读书窗。”到陈心大学毕业回到镇上教书的时候,三个姐姐都出嫁了,这间小屋就成了她独有的闺房。喜欢也从城里回来两年,三个哥哥也都早已分家另过,她和母亲相依住在胡同对面的小院里。然而不久后,她母亲也去世了,剩下孤零零一个人。白天喜欢一个人过,晚上陈心便叫她和自己一起睡。每天晚上,陈心备课,喜欢就坐在她身边织毛线,两个人各自干自己的事情,不怎么说话,却好像一直在说话。喜欢给她俩一人织了一条大红围巾,说太新(鲜艳)了,戴不出去,留着出门子(出嫁)再戴吧。然后两个人哈哈地笑,笑什么呢?大概笑话自己姑娘家计划着出门子的事。陈心不忙的时候,爱看《读者》和《青年文摘》,遇到喜欢能明白的文章,陈心就读给她听。喜欢也爱听,听到一些爱情故事,也不像以前那样害羞了,只痴痴地笑。
那年过年的时候哥哥托人给喜欢说了婆家。相了一面,第二次见面就定了亲,然后对象去了东北跟他舅舅干活去了。几个月后回来一次,叫媒人传话说想登记(办结婚证),等喜欢满了娘的孝就结婚,好把喜欢带到东北去。哥哥们同意了,喜欢也没有反对。喜欢说过想走得远远的,倒如了愿。去登记的那天,陈心很想跟喜欢说点什么,可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没说。晚上回来,喜欢偷偷问她:“登记的时候,给了两盒子这个,他非得叫我拿来,我以为是香胰子(香皂)来,怎么打开一看像小时候玩的吹泡泡?”陈心一看,差点没哭出来。喜欢手里拿着两盒避孕套。陈心问:“憨巴妮子,还给谁看了?”“没有,我不认字,你看写的什么?”陈心哭笑不得,只说“这个用不着,明天偷偷扔了吧,别叫人看见了。”喜欢还想问,陈心只好说:“出了门子不想生孩子才用着,你现在不用,给人家看见了笑话死你。”喜欢不问了,但是陈心心里很难受,她恨不得一夜之间把所有认得的字都教给喜欢。
陈心睁开眼睛,透过玻璃窗,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月亮,毫无睡意。月亮已经开始向西斜去,挂在喜欢家前面的那棵大树梢上去了,她也像一位知心朋友,无限关怀地远远地温柔地斜窥着陈心。就在喜欢备嫁的那个冬天,陈心也为了能和男朋友在一起工作,准备年后调到市里去了。随着结婚日子一天天临近,喜欢的恐惧感也与日俱增。晚上,她常常抱着陈心,无端地说些没头没脑的话。“陈心,等咱都(被)娶了,还能经常见面呗?咱说好了哈,都一个日子走娘家。”“唉,我没爹没娘的,走娘家干啥?走得远远的也好,我也不回这里了。”“结了婚就得跟那个人一头睡觉呗?我见二哥和二嫂的枕头都放在一头。”“你说是不是袜子裤头也得给他洗?”这些话都是睡觉前喜欢趴在被窝里说,像是自说自话,又像在问陈心。陈心也不回答,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扯点别的,然后两个人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想着想着,陈心突然“噗嗤”笑出声来,忍了忍,还想笑,干脆就自己笑了一阵子。那个憨巴妮子结婚前一天没吃一口饭,上车的时候哭得两只眼睛灯笼一样,害得陈心挂念了一整天。第二天哥哥接她回门(当地风俗出嫁的女子第二天由哥哥或者弟弟接回家,没有女婿陪伴),到她家打个照面就一头扎到陈心屋里,捂住脸哈哈嘻嘻笑个不停,笑了好一阵子,好像花了好大力气止住。然后拉着陈心并排坐在床沿上,自己表演起来:她用胳膊碰了一下陈心,“脱衣裳歇了吧。”然后自己扭了一下,换了角色说道:“去去去”,接着又换回角色表演:“从老爷(当地称呼爷爷的方言)奶奶就兴下了,又不是咱兴的,别害孬(害羞)。”接着趴在陈心的身上大笑起来,只笑出眼泪。陈心看着喜欢自己一边表演,一边沉浸其中的样子,看着她一改往日的紧张恐惧满脸洋溢着的带着羞涩的幸福样子,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鼻子酸酸的,伸手揽住她说:“憨巴妮子,有好日子过了,你以后不用回来了。”
喜欢果然走了,跟“那个人”去了东北。一去二十几年。
月亮软绵绵地向西滑落,剩下一点点昏黄的亮光,像一幅模糊画贴在陈心小屋的东墙上。陈心靠在床头,伸手摸出枕边的手机看了看,再有几个小时就见到喜欢了。她翻开微信查看一个月前两人的聊天记录,总共只有那么几条。那天,她微信里接到妹妹推荐来的一个名片,接着一条信息跟过来:“姐,这是喜欢的微信。”喜欢?失联多年的喜欢?她赶紧申请添加,等待,对方通过,瞬间的事。她迫不及待地发送信息:“喜欢,是你吗?我是陈心。”“怎么不说话呀,你现在在哪儿了,还好吗?”陈心一刻也不敢离开屏幕地等着回音。猛然惊觉地,她想到喜欢不认字,对啊,不认字,她怎么看自己发过去的信息呢?真是太糊涂了。陈心想到这个,心里有点歉意,却无意识地习惯地顺手又发过去一条:“对不起,我忘了你不认字,咱们视频吧。”接着便进行了视频邀请。一声,两声,三声……等待对方接听。可是,对方已拒绝。陈心不知道怎么办了,拿着手机发呆。“叮咚”一条信息进来:“陈心,是我,我是喜欢,我很想你。我认字了,认识了很多字,大路边上的都认得,会自己看杂志了。我过的很好,多年一直经营着一个小公司,这几年比较从容了,自己学着认字,上网,学会了不少东西。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我打算回老家了,叶落归根,咱们说好一起走娘家,我也想哥嫂他们了。不要视频,这么多年不见了,我要见就等着见真的你。”陈心怎么也忍不住眼泪,一遍一遍读着这条信息,心里默念:“好吧,憨巴妮子,不视频,等着见真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