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迟
夜里，刘小雨又开始胃疼了。这是她读高中后落下的老毛病，到现在工作，胃病似乎稍微好了一些，但一旦疼起来还是十分要命。此时她整个人在床上缩成一团，疼痛完全打败了困意。
在疼痛的折磨下，人就爱胡思乱想。她突然感到一阵遗憾，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遗憾。她抱住肚子，强迫自己闭上眼，好多年前的场景开始变得清晰。
刘小雨和张晟是高中两年的同桌。高一刚进入学校时，大家都互不认识，位置也都是随机挑选的。刘小雨向来腼腆，不愿与人多接触，但奈何她个子不高又是个高度近视，于是就坐在了第三排靠窗的位置。
外向的同学开始到处问名字，加好友，甚至还有极其热情的同学直接邀请别人坐在自己身边。
刘小雨只低头看手机，仿佛与周围的一切隔绝。或许是她自带的距离感，没有一个人来找她。
直到班主任走进来，也没有人坐在刘小雨的身边。班主任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后，开始安排同学分发书籍。积极分子们争着来发书，班主任则露出欣慰的笑容。
在发了两本书后，一个剃着寸头，高高瘦瘦的男生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大多数同学的目光都被他所吸引，连发书的一个女生都愣在了原地。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都是困意，左耳有很明显的三个耳洞，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不良少年的气息。
书本发完后，第一天的报道也就结束了。留下来做大扫除的，依然是那几个积极分子。
刘小雨把书本整齐地放在书桌里，思考片刻后又把语文教材装进了书包。
她正打算起身背书包离开，却发现男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那个……”
刘小雨弯腰轻轻戳了戳对方的手臂，然后男生睡眼朦胧地坐了起来。
“不好意思。”男生揉了揉眼睛，也不去管桌上堆在一起的书本，直接起身离开了。
刘小雨的脸黑了下来。
不得不说，刚开始刘小雨曾对他抱有期待。
此刻，她尽可能地不去在意对方，但还是感受到了他肆无忌惮投来的目光。
那是很复杂的一种感觉：不希望被关注，不希望对方来打扰自己，但心里却有一丝莫名的激动。
张晟没再说话，刘小雨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张晟正目光呆滞地盯着她的脸。
“有没有人说你的头很像那个……”张晟眨了眨好看的眼睛，仔细想了一阵说道：“板栗。”说完，张晟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刘小雨觉得自己有被冒犯到，又生气又尴尬地低下了头，胡乱地翻着书本。
张晟笑了一会儿也不笑了，但脸还是朝着刘小雨。
刘小雨又忍不住看了对方一眼，闭上眼安安静静的张晟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坏学生。长长的睫毛乖巧地垂下，微笑唇让他看起来似乎一直带着笑意，就连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在此时也显得很温和。
刘小雨在那一刻突然觉得张晟只是一个调皮的孩子，自己对他的看法或许都是错的。
但一个人的出现，让刘小雨彻底从张晟这边清醒过来。
刘小雨发现利用午休时间在教室学习的效果并不好，因为她看到许多人都睡下了，张晟又睡得格外的香，自己就也有了困意。
于是她决定午休去图书馆。
图书馆的人很少，刘小雨松了一口气，她不喜欢人多的感觉，她害怕别人的视线。
刘小雨找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把学习资料一一拿出，埋头开始做题。
时间过得很快，酸痛的脖子让她不得不抬起头活动活动，然后她就看到了坐在斜上方位置的人。
男生认真地在纸上写着什么，刘小雨扶了扶眼镜，眯起眼仔细看了看，似乎是数学题。
接着她才注意到男生侧脸柔和的线条，那是与张晟完全不同的感觉。张晟锋利的轮廓和带笑的唇形都给人一种轻浮感，而这个男生则更像是冬日阳光软软绵绵，被温柔笼罩。
等到男生走后，刘小雨起身走了过去，桌子上是对方掉落的草稿纸。上面的字迹很清秀，可以说是字如其人。
“学霸，你心情好像很好啊。”张晟刚刚睡醒，难得地找了本书放在桌上。
刘小雨白了他一眼，不想理会对方。
“诶对了，你中午去哪儿了？”
“图书馆。”
“去图书馆干嘛？”
“做题。”
张晟“喔”了一声，然后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刘小雨把那张草稿纸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低下头认真地看着，似乎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张晟却突然凑了过来，直接靠在了刘小雨的身上：“这个字好眼熟啊，但好像不是你的吧。”
刘小雨猛地往旁边一让，张晟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不是。你认识？”
“嗯……”张晟故作深沉地用食指按了按太阳穴，又马上恢复平日里的嬉皮笑脸：“认识，但是不告诉你。”
刘小雨意识到对方只是在戏弄自己，但同时又觉得可笑。
天上的月亮和地上的尘土会有什么交集呢？
“幼稚，无可救药。”刘小雨突然变得有些愤怒。
张晟似乎并不在乎刘小雨对他的看法，依旧厚着脸皮找她聊天，但刘小雨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也不再对张晟有任何幻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去图书馆成了刘小雨每天最期待的事情。
吃过午饭，她就急急忙忙地回教室收拾书本奔向图书馆。她已经清楚掌握了那个男生来的时间，爱坐哪一个位置，什么时候离开。
这种感觉很微妙，仿佛刘小雨已经认识了这个男生，并且约好了在一起学习。她能完完全全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但她不知道对方是否能够注意到她。
她有好几次都想上去和男生打个招呼，但又怕这样会显得自己有些图谋不轨。她不想让对方把自己归为普通追求者的行列，虽然她明知道自己很普通却总是渴望变得特别。
可惜，男生从没看过她一眼。每一次，男生都只是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做题，偶尔因为难题而用左手摸一摸左耳垂，走前伸一个懒腰，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刘小雨还是有些不甘心。
刘小雨在超市精心挑选了一瓶酸奶，又选了她最喜欢的口味。
回到家后，她没有拿出作业，而是找出了粉红色心形便利贴。她想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写下几个字：你好呀，图书馆的小伙伴。
刘小雨越看越奇怪，于是烦躁地扔掉了便签，又重新写了一张。
第二天中午，她依然早早地来到了图书馆。安静的图书馆里，刘小雨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她快速走到男生的位置旁，把酸奶放在了桌上，粉红色便利贴贴在瓶身。
等待他的每一秒，刘小雨都在幻想男生看到酸奶后的样子。他会看向她，笑着说一声“谢谢”吗？还是会害羞地偷瞄一眼她。想到这里，刘小雨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
男生终于来了。他看到桌上的酸奶后把它拿了起来，然后他看到了便签上的字：送给你。
男生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没有多少停顿，仿佛已经见怪不怪。他只把酸奶放在了旁边的桌上，自己则像往常一样坐下，拿书，做题。
刘小雨眼眶有些湿润，她拿起书本回了教室。她不明白这样的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教室里，同学们大多都在午睡了。刘小雨轻手轻脚地拉开椅子坐下，微微抖动的桌子让张晟转过头。
“嗯？”张晟半眯着眼，看着眼睛红红的刘小雨。
刘小雨直接低头趴在桌上。
张晟慢慢靠近她，用气音在刘小雨耳边问道：“怎么了？”
她摇摇头，依然没说一句话。
刘小雨不明白自己在难受些什么，从头到尾都只是自己的独角戏而已，根本不存在什么失去。
她很厌恶自己丑陋的外表，厌恶自己不合群的性格，厌恶自己的懦弱。她想用优异的成绩来引起大家的注意，但她总是自带着距离感。她明明时刻都渴望着别人能够进入她的世界，却一次又一次地拉开自己与他人的距离。
所谓的清高、学霸，其实都只是因为她极度自卑而已。她自卑到害怕每一个人的视线，于是她索性不去看别人，她自卑到不敢同长相精致的人说话，于是她装作毫不在乎，一心只在学习。最让她难受的是，她明明知道自己什么也不配，却控制不住地去幻想。
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把自己孤立了起来。
那个中午，刘小雨的眼泪打湿了那张草稿纸。但她没有看到的是，张晟坐在旁边几次想要摸她的头却又收回的手。
周五没有晚自习，除了高三学生，都可以早些回家。
刘小雨从来都是一个人回家，也从不在意什么时候放学。她背着书包走到车站等车，然后她看到了对面的张晟。
张晟满是笑意地说着什么，右手搭在一个比自己矮一点的男生肩上。
刘小雨的心跳又加速了，她用微微颤抖的手推了推眼镜，再一次眯起眼。是图书馆的那个男孩子。
刘小雨第一次看到男生脸上的其他表情，他笑起来原来是这个样子。刘小雨清楚地知道自己又控制不住地心动了。
正当她看得走神时，张晟突然注意到了马路对面的刘小雨，他马上激动地挥了挥左手。
男生的视线也移了过来，甚至引来了周围人的关注。刘小雨脑子里一片空白，也没看来的是哪路公交车，直接就上了车。
“嗯？她好像在躲着我？”张晟失落地放下了左手说道。
“嫌你丢人呗。”何溟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张晟猛地勾过何溟的脖子：“你再说？”
“咳咳…不说了不说了。”
张晟松了手，何溟看对方有些反常，问道：“那是你女朋友？”
张晟隔了一阵才回道：“不是，就是一学霸，借我抄作业的。”
“喔。对了，今晚把顾狗他们都叫上，人少了不好玩儿。”说完，何溟拿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然后又递给了张晟。
“不想抽。”
“啊？你装你妈呢。”何溟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把打火机放回了包里。
周一的体育课是刘小雨最不喜欢的课程。跑完步做完操后，体育老师就像往常一样让大家解散。女生们手拉着手去学校小卖部买零食，男生们则飞奔向器材室。
刘小雨一直都是一个人。她也无数次幻想着能挽着姐妹的手去小卖部，但那只是幻想，她根本没有一个朋友。她在一个偏僻的小角落坐着看书，这样她就看不见那些异样的眼光，听不见阴阳怪气的话语。远处操场上，一群男生正在踢球。
阳光漏过树叶的缝隙，照到书上，刘小雨觉得有些刺眼，便揉了揉眼睛。
刘小雨突然感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她猛地睁开眼，张晟刚从足球场飞奔到她的身边坐下，汗水顺着刘海一颗颗滴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拧开瓶盖，仰起头一口气喝了半瓶水。
刘小雨看着对方滚动的喉结，欲言又止。
“那张草稿纸是何溟的。”张晟怕对方不懂，又补充说道：“就是你在图书馆遇到的人。”
刘小雨低下头，心里一阵酸楚：“跟我没关系。”
“我觉得吧，他配不上你。”张晟歪头看着她。
刘小雨忍不住笑了：“难怪你这么受女生欢迎，什么假话都说得出口。”
张晟无奈地耸耸肩，“你了解他之后就明白了。”说完，他起身向足球场跑去。他的白色T恤被风吹得鼓起，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我如果是你，该有多好。”刘小雨表情凝重地看着他逐渐化为一个白色小点。
这些都是高中两年刘小雨关于张晟的一些记忆。因为作为体育生的张晟没有参加体考就在高三上学期退学了，之后就再没有他的一点消息。直到拍毕业照的那天。
同学们纷纷和自己的好友、老师合影，他们相互拥抱，笑着流泪，这三年甚至六年的回忆都在这里。
刘小雨拍完毕业照之后便无事可做了，原本可以回教室复习，但她很难得地想在校园里走一走。哪怕这三年再孤独，再难熬，她也还是有些不舍。
“喂，学霸，不回去学习在这里瞎逛什么呢？”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刘小雨的头顶传来。
她抬头，张晟正靠着栏杆看她，依然是寸头，依然满是笑意，只是好像变瘦了。
那一瞬间，刘小雨竟然很想哭。“你去哪儿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张晟轻松翻过栏杆，走下楼梯坐在台阶上说道：“不想踢球，也没钱上学了，我妈给我找了个厂里的工作。你呢学霸，打算读哪个大学啊？”
刘小雨心里非常难受，但还是尽量平静地说道：“就在本地，不走远了。”
“那挺不错啊。对了，说不定你和他一个学校呢。”张晟指了指刘小雨的身后。
她转过身，何溟穿着班服走了过来，那是一件很宽松的白色卫衣，干净得没有一点污渍。衣服的胸口处印着他的班级，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玫瑰刺绣。
“你他妈回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何溟冲上去就把张晟按到在了台阶上，举起拳头假装要揍他。
“诶诶诶，给我留点面子啊，好歹我现在也算是社会人了。”
何溟笑着松了手，坐在他旁边。把目光移到了刘小雨的身上：“这是，你小女朋友？”
张晟无奈地摇摇头，对刘小雨说道：“我忘告诉你了，他是一个重度脸盲。”
何溟突然一脸惊恐道：“啊？不会是我女朋友吧？”
“我可去吧，人家在你隔壁班三年了。”张晟把何溟往旁边一推，何溟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刘小雨站在旁边，边笑边流着眼泪。
张晟最后站在校门口，和刘小雨道别：“我是已经没救了，但是你成绩这么好，是很有前途的。”
刘小雨觉得对方说的话像自己的某一个长辈，忍不住笑了。
“嗯……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就希望你别老是一个人。你要相信自己是很优秀的，是……有人爱的。”张晟眼神飘忽不定，最后几个字说得很小声。
刘小雨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异常，说道：“也希望你过得好，一起加油。”刘小雨的话很官方，但却是她的真实想法。
到这里，都结束了。
刘小雨所憧憬的，是图书馆里干净温柔的少年，他是天上的月亮，是海盐味的风，是穿过白雪和寒风洒在她身上的冬日暖阳。
而少年此刻眼神迷离，他舔了舔嘴唇看着玻璃瓶里的气泡。包裹着他的不是海边的蓝色雾霭，而是刺鼻的白色烟雾，还有吵闹的女人。
角落里，有一个人表情凝重。没人知道他在这样的环境里，想一个在教室里低头默默哭泣的小女生。
之后学校寄来的毕业照里没有张晟，但刘小雨的手机里存着她与张晟的合照，也是唯一一张。
胃疼的折磨也基本上结束了，她满头虚汗，艰难地伸手在床头摸索着手机。一打开，锁屏是这一周的工作安排，接着她点进私密相册。照片里的张晟笑得很好看，而刘小雨红着眼，却是笑着的。
为什么会有一种错过了什么的感觉呢？
是何溟吗？
还是裤子被弄脏时，张晟借给自己的那件外套；下雨那天，张晟扔给自己的那把伞；自己扶着他去医务室上药；心情不好时去看他练球；没空吃饭时张晟买来的饭菜……
还有一些是刘小雨永远不会知道的：他退学，只是因为早就离异的父母都不愿意承担他的大学学费；之后他戒了烟，一边在厂里上班，一边用空闲时间自学，考了两次刘小雨所在的大学，失败后醉酒大哭……
原来，人生很多事情都要延迟这么久才会感觉到疼。十八岁的时候，那个人说的那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刘小雨在床上翻了个身，这次，她真的很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