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纵过的孽债怎么还
1
然而进门后林华一句话就吓得李洁脸色骤变，他说：“怎么有股腥气？”
李洁的腿都软了，还没想到怎么应对，林华一眼看到了案板上的大青鱼和带着血迹的刀刃，恍然道：“你在杀鱼啊！怪不得。”
李洁那颗蹿到半空的心脏，又陡然跌落回去，慌里慌张地应了一声，默默走向案台，拿起刀。
因为，那不是鱼血，而是陈国富的血。
八年前，李洁跟着陈国富一起来沪谋生。
李洁是孤儿，打出生起就被父母遗弃，跟着奶奶生活。陈国富是第一个走进她生活的男人，更在她奶奶离世后成为她唯一的依靠。
那漫长的岁月里，李洁跟着陈国富做了不少坏事：偷盗、诈骗、以及后来那无数次的“仙人跳”。
她不是性本恶，只是在正确的是非观没有树立起来前，就被陈国富这种人渣败类给带偏了。她骨子里的纯良和那点模糊的正义感，使她一面惴惴不安，一面继续对这个唯一给过她温暖的男人言听计从。
直到后来，陈国富的胆子越来越大，招式越来越毒，李洁终于害怕了。
她不想干了！
她想找个厂好好上班，像别人一样昂首挺胸地走在大街上，而不是像这样一直踩在犯罪的红线上发抖。
可是，习惯了赚快钱的陈国富，哪肯轻易弃恶从善？一句“上了老子这条贼船你他妈就甭想下去”吓退了李洁。再加上一句“逼急了老子去自首，咱们一起把牢底坐穿”，更让李洁怕到不行。
他一开始或许真的对她有过疼惜和怜悯，但后来却是完全把她当做赚钱的工具。哪天“生意好”，他就给她多点笑脸。哪天一无所获，就对她冷淡至极。脾气上来了，还要动手打人。
2
那天李洁因例假腹痛难忍，还发了烧，没能按原计划帮陈国富“捕猎”。陈国富百无聊赖，就去抢劫，结果被路人合力制服。
李洁不知道陈国富被捕是不是意味着她马上也要落网，她不敢深想，只是本能地收拾行李跑了。
除了抢劫和盗窃，他没有招认其他罪行，譬如，跟李洁一起实施的那一次次的“仙人跳”……这种龌龊的案件当事人报案得少，陈国富自然也不想主动招认加重量刑。
所以，李洁逃脱了。
李洁后来进过厂，在餐馆刷过盘子，到医院打扫过卫生。因为性格好，能吃苦耐劳，被人介绍到一家大商场打杂。
林华，就是该商场的管理层。
对比此前二十年狼狈不堪、暗无天日的日子，李洁对后来的每一份工作都充满了感恩和热爱。她比谁都卖力，对人永远那么柔声细语、小心翼翼。
正是她身上这种难得的品质，吸引了林华的注意。经过两年多的朝夕相处，两人互生情愫，最终走到了一起。
李洁觉得老天待她不薄，明明给了她一手烂牌，最后居然让她打赢了。
她唯有打起十二分精神来面对每一天，才不辜负命运垂青，不辜负林华于茫茫人海中挑中了千疮百孔的她。
可偏偏陈国富找上门来了。
他冒充物业敲门，戴了鸭舌帽和口罩。李洁正在杀鱼，忙得紧，没有多想就开了门。
当眼神与之交汇的瞬间，李洁汗毛倒竖，周身冰冷，脑中一阵嗡鸣。
3
陈国富说，他找了李洁半年。说她是他的人，是他带她来上海的。当初她在家里吃不饱穿不暖，是他向她施以援手的。后来他被捕，一个人扛下所有，没供出她来。原以为她是个有良心的，会在外头等他出来。结果呢，她本事大着呢，找个本地男人嫁了。
陈国富冲她油滑一笑：“李洁，我真是小看你了。你这向上爬的本事，可比我强多了。”
六年的时间，丝毫没能改变这人的心性。他但凭一个阴冷狡黠的笑容，就瞬间勾起李洁所有肮脏不堪的回忆，让她胆寒的同时更觉恶心。
李洁举着刀，问陈国富到底想干嘛。
陈国富开门见山，他要钱，要李洁养他。要么一次性给一百万买断他们曾经的一切，要么按月给生活费，管他的吃喝。
否则，他就向她丈夫揭她的老底。
两个人掰扯纠缠许久，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离林华下班的时间越来越近，李洁崩溃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跪下来求陈国富放过她。可理智告诉她不行。这样做只会让陈国富像嗜血的猛兽嗅到血腥一般，愈加兴奋，变本加厉。
李洁紧握菜刀，咬牙切齿：“你再不走，信不信我杀了你？！”
陈国富显然没把这句话当真。僵持太久，他有些不耐，自顾去屋里翻找。
不多时他拎着两块表和几件首饰出来，对李洁笑：“这几件东西我帮你保管着，你什么时候有现金，再来跟我换。”丝毫没注意到烧灼在李洁眼里的那团杀气。
当他踱到书房，在林华的办公桌上乱翻一气时，李洁终于失控，一边喊着“滚”，一边持刀扑将上来……
4
李洁默默刮好鱼鳞，除鳃，去肠，冲洗后下锅。她在呼呼的油烟机声，和刺啦刺啦的煎炸声中抹泪。奇怪的是那泪跟泉水似的源源不断涌上来，怎么也抹不净。
直到一锅鲜香扑鼻的鱼炖豆腐做好，她才止住了泪，换了一副如常的表情。
吃饭时，林华的目光好几次从她脸上扫过，李洁都没在意。她满脑子都被一个小时前发生的事充斥着，心乱如麻。
陈国富会死吗？会报警吗？警察找来她和陈国富的关系不就暴露了吗？那她当初做的那些事……如果陈国富死了，那她就是杀人凶手，她会被枪毙吗？
李洁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她胡乱挥舞刀子，只想把他赶走，她也不知道他到底中了几刀，有多深，但应该没有致命伤吧！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以至于林华连问她两遍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都没听见。
林华不得不抬高音调：“你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没有！”她尖声应答，欲盖弥彰。
到底谁来过，李洁不肯说。她惶惶不可终日，唯恐他会在林华在家时突然登门。
这种石头悬于顶的恐惧，令她于两天后的夜晚，偷偷摸出去找陈国富。
陈国富给过她一个地址，李洁想去看看他死了没有。如果他没死，也没报警，那么李洁想郑重地跟他谈一次。
她做好了在他面前自杀的准备。她要让陈国富知道，逼她的后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她死。
如果她震慑住了陈国富，那再好不过。如果震不住他，那她无惧跟他来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比起被林华知道真相后跟她离婚，她宁愿死。
可是找了一圈，并没有找到陈国富。李洁不知道是她记错了地址，还是陈国富伤势严重去医院了。她从那破旧的小区里退出来，一回身，目光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顿时全身僵硬，血液凝固。
昏黄的路灯下，直直地站在那里等着她的，是林华。
5
客厅里，他蹙眉点燃一根烟，问李洁：“所以，陈国富来找过你？”
世上没有完美的犯罪，做过的事情也不会不留痕迹。有时候兜兜转转，那些真相和发生过的证明，就在前方转角处等着你。
林华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递到李洁面前：“这个人，你认识吗？”
只一眼，李洁便僵住了。这人是当初她和陈国富设“仙人跳”局，坑过的众多冤大头当中的一个！
谁又能想到，这人会是林华的旧识呢？
那是两人婚后的第二年，一次饭局上那人无意中看到了李洁，当时就觉得像极了当初诱骗他的那个女人。他左思右想，找个机会跟林华说了。结果林华非但不领情还臭骂了他一顿，说他认错人了。那人苦笑一声：“得！算我嘴贱，成不？”
林华骂了那人是一回事，心里却不能不当回事。李洁的出身摆在那里，她无父无母，在来上海之前，以及来商场之前经历过什么，林华一无所知。林华得空去了李洁老家一趟，打听出陈国富这么个人。再一查，这人竟然因为抢劫盗窃罪入狱了。这么看来，朋友说的那件事极有可能是真的。
那段时间，林华一直想找个机会问李洁。纵然谁都有过去，可这件事带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直到他生日那天，机会来了。从来滴酒不沾的李洁，被“一时兴起”的林华多灌了几杯酒，忽然泪流不止。
她说：“林华，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喝酒吗？因为我、我一喝多了就老想哭，老容易想起以前的事。我、我以前做过很多错事。有个人，有个人帮过我，但也把我带到了一条歪路上。我很后悔……”
林华有意灌她，想借着酒醉问出实情。
跟李洁认识这些年，她的脸上永远挂着一副满足的笑，似乎从来没有不满、委屈和怨怼，安静得好像活在一个套子里，不那么有血有肉。更像是弱者有意讨好全世界，总把最美好的一面留给别人。
醉酒后的李洁像变了个人。她迷迷糊糊地哭了半宿，断断续续，句不成句。讲了很多小时候的事，也提到过在那个男人的逼迫下做过哪些事。那个跟她纠缠了多年，也令她颤栗了多年的男人的名字，终于从她嘴里漏了出来。
翌日醒来，她什么也记不得了。不知道她被泪水淹没的脸曾被丈夫轻轻抚过，不知道丈夫已于她断断续续的忏悔中知道了她过去的种种，更不知道他已于那个特殊的夜晚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不再过问这件事。他在慎重的思量之后，选择了拥抱当下，放过曾经。
如果不是今天，陈国富再度幽灵浮现，这些事他会假装一辈子不知道。
6
两天后，陈国富给李洁打来电话。
他万万没想到，李洁会对她动手；更没想到六年不见，当初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的小鹌鹑，发起狂来竟如此骇人。
他身上虽没有致命伤，但划了那好几刀，流了那么多的血，也够他受的。
但他怎么可能就此罢手？
他稍微分析一下，就明白了李洁发狂的原因，不外乎就是想维持她安逸稳定的日子，所以她最大的忌惮，必定是她男人。
她是绝不敢让她男人知道她的过去的！就冲这一点，他就不怕拿不住她。
于是他新仇旧账一起算，让李洁给他打钱。说见不到钱，就把她以前做过的那些事全都告诉她老公。电话里说不够，短信连环炮似的追击。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一个人渣败类的无耻本色。
然而陈国富错了。他没有等来李洁的钱，却等来了那副熟悉锃亮的手铐！
李洁报警了！
她自己都不清不白的，居然敢他妈报警！她疯了吧？！
陈国富难以置信，直到被带上了警车，整个人还是懵的。
他才刚刚出狱没多久，才刚刚摆脱那深牢大狱的日子，重获自由，这还一分钱都没弄到手呢，还被砍了一身伤，竟然稀里糊涂二进宫了。他不能接受啊！
他急出一身冷汗，心乱如麻、语无伦次地讨饶：“警察同志，误会，误会啊！我，我是被冤枉的。那个李洁，她、她怎么能告发我，她自己也……”
“有什么话去所里说！”
7
是林华说服并鼓励李洁自首的。
陈国富的出现，不仅仅击碎了李洁苦心守护的梦想，更戳破了长在林华心底的那颗脓包。
当初意外查出李洁过去的那些事，他一度震惊又失望，可最终却因妻子酒后的自白忏悔、和她平日的温柔贤惠，更重要的是对她的爱，而在原谅包容和恩断义绝之间选择了前者。
他假装波澜不惊，继续着和李洁的美满婚姻。
其间，他也不是没想过报警，但终究存着侥幸。也许只要他不提，她也不提，那些事便会沉没海底，像从未发生。
可结果却并非如此。
人一旦心里有了事，就如同一根针扎在那里，只要不拔除，就总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就像林华每每想到这些事会膈应，同时知道李洁也不曾真正解脱过一样。她总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每一天的幸福安逸都仿佛是偷来的。而这千钧的负重会一辈子如影随形，时刻提醒那一段未偿清的孽债。
所以，陈国富的出现，既是一个噩梦，也是上天给他们一次打破僵局、获得解脱的机会吧！
当林华提到“自首”二字时，李洁的泪水夺眶而出。
如果说这些年里她有什么十分后悔的事，除了跟陈国富一起做的恶之外，就是当初在陈国富被捕之后她没有果断自首。
正因为没有及早洗清罪恶，所以在获得幸福之后她才会提心吊胆，患得患失，惶惶不可终日。才会在陈国富找上门来时惊恐万状，慌不择路，不惜动刀，险些铸成大错，彻底走上不归路。
而这一刻，当她知道林华也同样为了不失去她、而背负了两年多的心理负担之后，她震惊了。
她获得的远比她渴望的要多得多。她知足了，也无悔了。
不等林华把那句“我等你出来”说完，她就狠狠地点头，红着眼睛坚定无比道：“我去！我去自首！不管判几年，不管你等不等我，我都去自首！我想、我想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地活着！”
那天，是林华领着李洁去派出所自首的。
他们洗净了脸，穿戴整齐，彼此给了对方一个坚定从容的笑容之后，出发了。
拉开门，阳光投射进来，泼了他们满身的金光。李洁随着林华迈出了气势，走出了阴霾，摆脱了噩梦，步入了正途。不论结果如何，她都无怨无悔。
他们十指交叉，用心跳和肌体的触感，给予对方更多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