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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儿

2020-07-11 22:35:00 作者:想起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老头儿

  1

  老头儿姓武,这个姓氏时的东北那片儿属于大姓,尤其是在他们民族聚集圈子里面,更甚如此。据老一辈儿人传下来的说法里面是跟着闯关东过来的,就这样在凌州市留下了一股,另一股的命儿好些,至今都留在北京那边。

  到了他这一辈儿,家里面总共有五个孩子,他排行老幺儿,上面有四个哥哥父母按照辈分,给他取名“和平”。

  武和平还在娘胎里的时候不知道脖子上的哪根筋闪了一下,导致他刚出生时就有些“倔强”,脖子向右侧有些许倾斜,医学上管这个叫做“肌性斜颈”,是先天性的,没办法。后来随着身体发育,毛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明显,每次瞅别人都是歪着脖子,斜着脑袋,让人觉得很不舒服,还以为他是故意摆出这副姿态,谁都不服呢?私下里便有了“老歪脖子”这么个绰号,他也没想到,这个绰号跟了他一辈子

  武家的五个孩子里面,就数老四念过书,肚子里面有点墨水老大老二没赶上念书的年代,很早就跟着父母干活谋生,老三年轻的时候被国民党抓走充军,那时候辽沈战役就要打响了,东北的老百姓都等着解放结果出了这么档子事。后来仗打完了,老四就给上面写了几封,也没有个回音,这个事就这么过去了。那时候,武和平的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三哥在这个家里再也没有出现过。等到他懂事了,再问及三哥的时候,大人们都只说是去了台湾。

  武和平从小就贪玩,不喜欢念书,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做秀才的那块料,长大了就赶紧出去找点事做,能养家糊口也就足够了。就这样,他十四岁那年便开始跟着钢厂里师傅学习手艺,家里面对这个工作倒还很满意父亲这边再教他些本民族的东西,这样踏踏实实过一辈子,也挺安稳

  可是好景不长,一天傍晚,钢厂师傅气冲冲地直奔家来,刚推开大门就喊:“老武!你家那小子我是教不了了!你麻溜儿把他领回来吧!”武父母一听,也不明是咋回事,就赶忙把老师傅请进屋里,让座倒水,细问情况老师傅一屁股坐在炕上,然后把手里的家伙一扔,一大盒铁制的棋子“哗啦”一声洒了出来,车马炮,将相士,满炕都是。

  “这……?”武父一脸茫然,还是不清楚咋回事。

  老师傅苦笑着说道:“你家小子可真尖啊!会举一反三啊!现在本事大了,自己在厂里做象棋玩!”

  武母一听,含糊了一句:“不能吧……这些象棋上的字,和平怕都是写不全啊……”。

  老师傅一听就不乐意了,好像他栽赃一样,“噌!”地一下站起身说道:“哎哟!您可真不知道自己儿子有多能耐啊!这是我从别人手里弄来的,人家可都交代了,他还会做军棋呢!军师旅团营啥的,玩的是手拿把掐啊!要我说,孩子有这爱好,您送他去部队吧,那真刀真枪的多得劲啊?何必在咱厂子里做棋玩啊?最可气的是,还拿咱公家的材料做!”

  武父母听了这话,就赶忙赔礼道歉,说孩子回来他们会严加管教,保证不会再有下次。夜里,武和平才回到家中,一进屋家里人就知道他今天杀了个痛快,一顿皮肉之苦在所难免。但武和平倒是眼泪也没掉,嘴上一句话也没说,因为在他眼里,为了杀几盘棋挨了这顿打,值了。

  不久后,武和平还是被轰了回来,原因是他在钢厂里做了一副麻将。

  2

  父母无奈,亲自出面去给厂长道了歉,这才把武和平的饭碗保住,只不过给调到了其他车间。这下没有了材料,武和平做不了象棋、麻将这些东西了,就开始跟人学怎么打扑克。总之,不让他玩似乎是不可能的。

  少年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的,武和平在厂子里混到了成年,家里面也开始考虑他的个人问题了。于是,就在圈子里托七大姑、八大姨帮忙给物色物色合适的对象,结果还真有了眉目。原来,饮马县有一批女民兵来到市里交流学习,二十多个小姑娘里面有个是本民族的,这正是再好不过。女孩虽比武和平小六岁,但在那个年代却也不打紧,于是双方赶紧安排了见面。

  女孩叫淑琴,见面当天梳着两条粗黑的大辫子,穿着旧式军装,虽是民兵出身,长相却也柔美。武和平则还是老样子,歪着脖子,斜着脑袋,相亲完了也不说话,独自坐在炕上下棋,自己和自己下的那种,让家里人干着急,用武母的话来说,就是“八棒子也压不出来一个瘪屁”。结果当晚对方的消息先来了,女孩那边同意了,大家便围着武和平等他发话,看他到底什么意见。武和平头也没抬一下,垂着脑袋盯着棋盘,沉思良久,走了一步卧槽马,然后点点头,挤出了一句:“成。”

  就这样,两个人走到了一起,也最后一起走到了白头。

  家里面大张旗鼓地办了婚事,淑琴也搬到了凌州市内。没多久,俩人就有了孩子,开始一起为了养家而奔波劳碌。这时候,社会上开始出现了动荡,每天都有人被稀里糊涂地挂上牌子,送到街上去接受批斗。起初,武和平看不懂这些,也不操那个心,但是被批斗的对象里逐渐出现了熟悉的面孔,他才感觉到不对劲儿,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有问题。

  直到自己的二哥因为“投机倒把”被带走时,他才反应过来,二哥老实巴交的?怎么会犯错误?于是,组织上的人来到家里时,他偏要跟人家要论论理,就那么歪着脖子,斜着脑袋,指着人家理论。但人家是谁啊?哪会吃他这一套理论?不听他的不说,还扬言要把他一起带走,结果老四赶忙站出来赔了不是,淑琴也说了些好话,这才算完。多少年以后,武和平回忆起那段日子,就俩字,窝囊,太他妈窝囊了。

  老二被游街批斗后,又被罚了扫几天大街,这事也就过去了。偏偏祸不单行,上面出台了关于户口管理的新政策规定,具体就是“对于一个家庭而言,孩子的户口要随母亲走”。这时,钢厂上有人写了揭发信,淑琴户口在县城的事被抖了出来,武和平一家人被通知要搬到饮马县去,而且是立刻马上。离开钢厂的那天,武和平在门口大骂了一句:“!哪个王八犊子吃饱了没事干?”

  话是如此说,家还是要搬的。就这样,武和平来到了饮马县,没成想,这一呆就是一辈子。

  “!人家都是往大城市走,我可倒好,越活越回炫,往县城里钻!”武和平赶车时嘟囔了一句。

  “县城咋了?还瞧不起我们县城人啊?”淑琴一听这话,便有些不乐意,顶了他一句。

  武和平倒是一脸无辜,“你瞧你说的,我又不是和你较劲。我是在骂打小报告的那几个孙子,就是瞧不得咱们的好。再说了,咱这不是还有孩子嘛……这以后的路长着呢……”

  “我说你啊,就是在那埋怨娶了我,回县城了,是不是?”

  “没有……你瞧还冲我来劲了……我这人脖子歪,说话斜,你呀,就当放屁吧。”

  他这一说,自己倒是笑了,淑琴也笑了。俩人瞧了瞧身边的三个孩子,他们正瞪大了双眼望着车外的世界,在他们眼里,饮马县就如同新世界一般。俩人握紧了手,忽然间觉得,搬到县城也不算多大点事儿。

  3

  新家已经托熟人给打听好了,在一处七扭八歪的胡同里,三间小房,外带一个小院。胡同里搬进了一户新人家,左邻右舍都出来瞧瞧热闹,互相也顺便认识认识。结果,刚住没多久,又出了些岔子。

  武和平对门的人家姓章,这天人家家里正在卖破烂儿,武和平则无聊地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发呆,估计脑子里还在琢磨着棋局,眼睛盯着人家院里的动静。收破烂儿的是个小个子,看起来有点像电视剧《西游记》里面的精细鬼,拿着一杆自家的秤(就是那种用木杆做的,一头挂着铁盘,一头拴着秤砣,十分简易),手上左挑右拣,嘴上讨价还价。武和平毕竟是在钢厂干过活的,一眼就瞧出那秤砣有问题,当场起身,三步并作两步,闯进人家院里,上前一把抓住人家的秤杆,喊道:“你这秤砣有问题。”

  收破烂儿的一愣,哪冒出来这么一个家伙儿,歪着脖子,斜着脑袋,气势汹汹的,就赶忙反驳,死不承认。武和平认准了有问题,哪里肯让?当时就喊了起来:“你这秤绝对有问题!昧着良心泡人?还想挣钱?”

  收破烂儿的也急了,跟着嚷了起来:“你哪冒出来的啊?谁玩手段了?”

  本家一看不对,就赶忙过来劝架,对武和平说着:“大哥!别急眼,就一点破烂儿,没啥,不至于……”

  收破烂儿的一听这话,底气足了,当场也来了劲,就叫了起来:“那不行!一分钱一分货,咱得说清楚喽!”

  武和平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一把夺过了秤,还把收破烂儿的推了个大跟头,只听见“咔嚓”一声,秤杆子就被撅成了两段,武和平往收破烂儿的面前一扔,转身就走,临了还骂一句:“收个屁!”

  收破烂儿的傻了,倒也没敢追上去。但是秤已经折了,破烂儿是收不成了,本家这边也没卖出去,还赔了杆秤钱,毕竟事情出在自己院里。临走前收破烂儿的还骂骂咧咧的,扔下了一句:“这孙子不讲理!”然后蹬上三轮车就一溜烟儿地奔出了胡同口。本家盯着一院子的破烂儿,叹了口气,回屋去了。

  从此,“老歪脖子”的绰号在饮马县也被叫响了。

  4

  武和平在县里的工厂找了份工作,也在朋友的推荐下去了北清真寺,在那里帮老师傅们打打下手,一来二去和大家伙儿也都熟了。同时他这倔脾气,也让人家都领教过了。总之,生活是逐渐步入了正轨。

  此时厂里面也会不定期地注入年轻的血液,隔壁车间来了个小伙子,下班后总是跟在武和平的屁股后面,也不走近了说话,就那么跟着。武和平也觉得纳闷,有一次就把他拦了下来,问有事没有,小伙儿就摇摇脑袋。等武和平再想问点什么的时候,小伙儿就扯开腿溜了,这下子武和平倒是懵了,他琢磨不明白这小子到底是要干嘛。

  直到有一天休假,小伙子提着两只烧鸡找到了家里,但是在家门口来回踱步又不进去,被他在院里瞧见了,就招呼进了屋子。小伙儿这才扭扭捏捏地说明来意:“我想……认个师父……学点手艺。”武和平这才明白过来,倒是没立刻给出回复,只是翘着二郎腿,微微点了点头。小伙儿瞅了瞅他,歪着脖子,斜着脑袋,也不说话,一时间有点尴尬,就又开了口:“我知道您……是穆斯林……所以我一直没敢提,我是汉族……我……”

  这是小伙儿最为难的地方,那个年代认了师父,是要在师父家里吃住的,穆斯林在饮食生活上的讲究说法很多,多多少少会不方便。武和平还是没答复,就那么看着他,沉默好了一会儿,小伙儿都被他那双虎目盯得浑身发毛了,他才从嘴里挤出来一句:“成。”。

  这下反倒是小伙儿懵了,也没提啥条件,也没有啥唠叨,就直接成了。赶紧跪在地上就要磕头,武和平上去一把拦住,顺手把那两只烧鸡递了回去,“东西你拿回去吧。”

  小伙儿赶忙推辞,解释道:“您别误会,这是鸡肉……我打听过了,是没有那啥的……”

  武和平把烧鸡压在他的手里,摆了摆手,说了句:“拿回去吧。”小伙儿听说过武和平的脾气,也不敢再推搡,就接了过来提在手里,临走前还要磕头,仍然被武和平拦住了。晚上淑琴回来,找他聊了聊,她总觉得这事麻烦,也容易惹得别人说闲话。武和平倒是没想着回答,一裹被子,一转脑袋,就说了句:“这小伙儿挺好的。”

  往后,小伙儿就来家里面跟着学手艺,日子照常般地过着。再后来,小伙儿有了些出息,就去外地打工去了。

  5

  武和平的年龄已经三十出头了,按道理也该成熟稳重了,可他爱玩的性子却似乎一直没变。

  有一年,临近年终岁末,淑琴就等着他把工资拿回来置办年货,结果他两手空空地回到家里,问了半天也没个答复,最后挤出了一句,“丢了。”

  淑琴其实早就猜出来,指定是他在厂子里玩扑克给输光了,当场就翻了脸:“你知不知道?眼瞅着就要过年了?你现在一分钱都没拿回来?这年咋过?咱俩都好说,不吃不喝就干瞪眼等死吧,家里的孩子咋办?啊?”

  武和平被这么一说,更不言语了,自己坐在炕头发起呆来,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琢磨他的棋局。世上的东西,真的是一物降一物的,武和平向来是蛮横起来,天王老子都不怕的主,可偏偏一到被淑琴数落的时候,他就连大气也不喘一口,保持着沉默,也不承认错误,更别说哄人了,总之是任凭你数落,纹丝不动。

  不过这次以后,武和平的玩心还是渐渐地收了回来。

  6

  武和平的晚年,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白天就去北清真寺里帮着忙活忙活,晚上就坐在屋里盯着CCTV5看球。有时候蹲在胡同口的石阶上和邻居杀几盘棋,将别人军的时候喜欢把棋子摔响,气势弄得跟打架似的,偶尔也去小卖部买点“狗牙”锅巴吃。

  那时候,胡同里总能看见一个瘦瘦高高、歪着脖子的小老头儿,他总爱戴着一顶黑色礼拜帽,蹬着高杠的洋车子东奔西走。

  72岁那年,正赶上冬月,武和平来了一场大病,身体消瘦得厉害。

  在儿女的带领下到医院一查,是糖尿病,发现的已经很晚了。住了几次院,肚子上扎过的胰岛素数都数不清,也不见好转。最后,儿女们听了医生的建议,去市里医院接受治疗,这是武和平这辈子第一次回到凌州市,却都在医院里躺着度过,没能好好看看市里的样子。

  那天夜里,病来得很急,被送进了急救室。此时,武和平的器官濒临衰竭,整个人已经昏迷不醒,从抢救室出来的那一刻,他嘴里面无力地挤出两个字:“回家。”

  武和平回到家后便一直卧床不起,眼睛看不见东西,耳朵听不清讲话,嘴里面胡乱地喊着家里人的名字。一会儿说女儿出去了,赶紧让她回来,淑琴就说女儿没走,就在身边,他就不回应了,好像大家合起伙来骗他;一会儿又叫孙子、孙女过来,淑琴就说孙女上班挣钱去了,孙子还在念书呢,他就点点头应答,似乎又很欣慰……

  “三九天”的最后一日,刺骨的寒风把窗户上的塑料吹得“沙沙”作响,院子里早已堆满了厚厚的积雪。大约上午十点钟的时候,老头儿闭上了已经失明的双目,歪歪的脖子瘫软在了枕头上。

  走的时候,没能像他将军时落下的那枚棋子一般,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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