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诱惑

　　我第一次看到全民选秀节目的海选报名现场时，觉得自己窥见了生活中隐藏的某种真相---原来有那么多人渴望成为偶像。之前我还以为大家都很冷静，至多也就有一点升职加薪买房买车的野望。偶像是超越这一切之上的，不单全部都有，还会有许多人的关注，以及许多人的爱。这就有点像大家做了三年高中同学，填志愿的时候突然发现有半班人都选了北大清华。

　　也曾经天真地以为，对于偶像的这种狂热只是属于年轻人。是偶发的，是荷尔蒙相关的，也是一过性的，风吹吹就会散去，人就会冷静下来，重新爱上自我。后来见得多了，才知道它是超年龄超阶层的现象，小朋友只是人多一些，狂热的动静大一些，容易让人看得到。别的人如同煤矿阴燃，那火在地下延烧，范围广而持久，人力不可能扑灭。人类内心深处总是有不可名状的热情需要向外投射，就像是猫忍不住要在沙发转角蹭脸。

　　成为偶像当然是一种诱惑，远比拥有一个偶像的诱惑要强。太轻松了，太顺利，太愉悦了，名闻利养滚滚而来，源源不断，而且不费吹灰之力。几乎是在瞬间，世界对自己只剩下正面，毫无负面，所有的向日葵都对着自己绽放。都是积极的，都是肯定的，都是赞许的，都是欣赏的，都是爱慕的，一个凡人很难抵御这种诱惑。

　　然而，所有的向日葵之下都隐藏着一根根触手。夜晚总是会降临，无数根触手从地底升起，要把偶像撕得粉碎，踏到泥里去。当初它们如何托举，如今它们就如何践踏。同样是一种热情，同样是一种欢欣，在成就中感受过一次，在毁败中能够再感受一次，甚至要更为强烈一些。在偶像的游戏里，植物控制一切。托举是需要养分的，养分来自撕碎的偶像埋在根下。这本来就是一回事，异乎寻常的爱和恨都是一回事。

　　所以不要主动走进向日葵花田里，无论那花田何等壮观，热情的花田其实不可理喻。一个人能做一点点事，能够为大众所见所感所承认，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我说不容易是指对这个人而言，因为他要很努力才能有那么一点点。但是当所有的向日葵对着自己，开始投射内心的狂热时，那一点点东西其实是承受不起的。所有的投射加在一起，会形成的巨大偶像虚影。

　　向日葵们真正喜欢的是那个虚影，因为内心欲望得到了完美的实现，然而那个虚影完全不是自己，真正的自己要小得多单薄得多。自己距离虚影的距离越大，未来遭到反噬的可能性就越高，因为极度的期待会转变为极度的失望，极度的失望会转变成极度的愤怒。偶像诱惑说的就应该是内心抵御不了自己成为巨大虚影的诱惑，忍不住要和向日葵一起合谋玩这个游戏。

　　其实可以拒绝的，其实可以避免的，并没有那么困难。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和做大家会喜欢的事情之间有一条线，两边经常会有冲突。有冲突是好事，有失望也是好事，向日葵叶片遭到抽打，就不会有托举发生。集中精力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去想做出来有多少人会喜欢，在出发点上就决定了结局。娱己最终无论成败自己都不会有遗憾，做成了碰巧有人也喜欢那就再好不过。娱众很容易转变为媚，媚就容易失去自我，最终万事都由不得自己。

　　这么多年来我不建读者群，不做讨论组，不搞见面会，写文章之前管你喜欢不喜欢，在留言区态度恶劣，动辄拉黑，当然不会让人觉得亲近。甚至会让很多人觉得傲慢无礼，自大成狂，所谓“容不得一点点不同的意见”。没关系，我一点都不在意。对于我来说，人人都喜欢才是一件麻烦事，我担负不起那么多的喜欢，以及喜欢之后的期待。但凡要给我投射出一个虚影，我就要把立即它戳破---我不是那样一个人，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样。

　　当每一株向日葵都意识到一点：这个人有许多优点，但也有许多让人难以忍受的毛病。托举他就要受伤失望，远离他过段时间还有点想念。因此，不得不把这团矛盾作为整体接受，如同吃鱼吐刺，食蟹去壳，选择自己喜欢的那部分就好，转头该怎么骂接着怎么骂。此时就会有比较健康的网络人际关系，我自己不会飘到空中，向日葵也就此一株株还原为独立的人。毁了花田好种地，种玉米由得我，种土豆也由得我。事情就回到了本来的面目，一个种地的，和一群站在田埂上旁观种地的。本来也是这样，有没有人旁观，总归是要种地的。

　　但凡有个正经营生，为什么要去做偶像？但凡心中有所寄托，又为什么会去追偶像？无非是田间地头偶相逢，然后我荷锄牵牛向斜阳，你等掉头再上回城路，各有各的欢喜，各有各的去处。再不回家，一会儿远处向日葵花田里的咀嚼声又要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