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贤洙 天才的未许之地
中国队在短道速滑男子1000米决赛上夺冠时，37岁的安贤洙在赛场外兴奋地挥起双臂，时隔8年，他的身影以这样的方式回到奥运会赛场。
这位俄籍韩裔运动员、现任中国队技术教练，曾经是短道速滑界公认的天才。从都灵到索契，他分别代表韩国和俄罗斯取得6金2铜，开启了短道速滑的「安贤洙时代」。
中国名将王濛表示，至今仍有许多亚洲选手在效仿安贤洙的滑冰方式，但「全世界再也没有第二个安贤洙」。
成绩本应是运动员最大的荣耀与护身符，这一铁律在安贤洙身上却从未应验。6块金牌换不来一方干干净净的冰面。作为一位缔造传奇的运动员，安贤洙直至退役，都没有找到属于他的应许之地。
「命运至此」
在任子威夺冠当晚，教练安贤洙遭遇了来自韩国网民的网络暴力。他们指责他是「叛国」的机会主义者，甚至迁怒于他的妻子和6岁的女儿。
凌晨，安贤洙在社交媒体上发布长文：「我现在所处的所有状况都是由过去我的选择造成的，因此我会承受一切非难与指责。但是毫无错误的我家人受到苦痛与伤害，这是让我最受伤难过的事情。」
他向东方卫视的记者转述：「命运至此，也会有背负着争议甚至是骂名的准备，但我能做的就是，在每一个属于自己的人生角色与岗位上，尽好自己的职责与使命。」
回顾安贤洙的职业生涯，几乎找不到一次彻底的、畅快的、轻盈的胜利，荣誉与争议总是交缠而来，又霎那间破灭而去。
2015年，安贤洙展示自己的奥运奖牌
2002年，年仅17岁的安贤洙带着金边的近视眼镜，出现在短道速滑世界青年锦标赛的赛场上，获得了1000米和1500米的冠军。「无论在技术方面还是体能方面都很优秀，展现出了其他选手无法模仿的能力。」看台上，时任韩国短道速滑队主教练全明奎立刻看中了这个「神奇的孩子」。
距离当年的盐城湖冬奥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全明奎未经队内选拔，直接提拔安贤洙顶替一位受伤的选手进入国家队。仍是高中生的安贤洙甚至还没获得世界排名，就拿到了奥运会的入场券。
第一次参加冬奥会，安贤洙就经历了短道速滑史上极其戏剧性的一幕。男子1000米决赛上，滑在前三的选手摔在一起，第四名被绊倒，落后半圈的第五名选手站着滑到终点，拿到了最幸运的金牌。摔向一旁的安贤洙，摸着头盔，表情茫然。事后，想起这一幕，安贤洙笑自己「太稚嫩，不知道继续往前滑」。尽管未能夺牌，但世界已经看到这个17岁的天才小孩，「滑得如此漂亮」。
当时的安贤洙来不及细想，如此被人一把推向光亮之处，是幸运，还是残酷命运的伏笔。
出身于韩国国立体育大学的全明奎自1987年以来执掌韩国短道速滑队，培养出一大批杰出的冰上运动员，将韩国短道速滑队带成一只世界级强队。但同时，对他控制人才选拔、内部操纵比赛、私下协商胜负的批评也不绝于耳。国家队内逐渐形成了「体大派」与「非体大派」两只水火不容的派别，互相排挤攻击，内斗不止，连训练、吃饭也不在一起。KBS电视台称，所有运动员都注定要进入某一派系，且不以本人意志为转移，教练来自哪一派系，直接影响到选手的待遇。
安贤洙显然从进入国家队的第一天起，就被归为「体大派」，不仅要接受另一派的排挤，也要接受来自队内不公平的「战术安排」。有「前辈」在2005年的国际赛事上，要求安贤洙将金牌让给自己。
「我没有做出肯定或否定的任何答复，我直接不想（参加）任何比赛了。」赛场上，对方向安贤洙大喊「让开！」安贤洙想，「我要挡着吗？」最后安贤洙向另一个后辈喊：「你一定要努力滑到最后！」
后辈夺冠了，赛后，安贤洙和那位后辈都遭到「前辈」的一顿殴打，「我的后辈被打得更狠，差不多是我的两倍之多吧」。时隔多年，安贤洙对着镜头说起当时的遭遇，嘴角挂着尴尬而苦涩的笑。
对比赛造假的反抗和派系斗争，让安贤洙失去了立足之地。都灵奥运会前夕，韩国短道速滑男队8名选手中的7人召开新闻发布会，控诉韩国冰上联盟当权者通过制定特殊政策向某些特别选手倾斜，将矛头指向唯一缺席的安贤洙。最终，安贤洙只能投奔同样体育大学出身的女队教练朴世宇，孤独地为都灵冬奥会做准备。有队友观察到，「贤洙哥好像哭了不少次，跟我们一起的时候是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但我觉得他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当然不会说出来，就独自默默忍受。」安贤洙后来谈到那时的心理状态，「我觉得就我一个人累就够了吧，我想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没必要说出来，自己心里清楚就行。」
从英雄到无业游民
到了都灵，外界甚至传言，「安贤洙会在接力赛上故意摔倒，报复国家队」。
如今回看，都灵奥运会短道速滑男子5000米接力比赛仍不失为一场经典的比赛。安贤洙作为韩国队最后一棒，在最后一圈的弯道上演了他标志性的外道超越，逆转了加拿大的领先地位，为韩国队夺得金牌。流言不攻自破。其他三名队员欢呼着冲向男队教练，而安贤洙默默地滑向场边，与女队教练拥抱在一起，流下眼泪。
这届冬奥会，安贤洙在男子短道全部4项比赛中，实现了三金一铜的奇迹。这是冬奥短道历史上首次有选手在一届比赛中获得4枚奖牌。
2006都灵冬奥会男子1500米颁奖典礼
一夜之间，安贤洙从被排挤者变成了英雄。2007年，他在盛大的入队仪式中加入城南市冰上俱乐部，并破天荒地获得单独的契约金，成为名副其实的体育明星。
就在万众欢呼的同时，潜伏在命运里的危机开始显露。安贤洙与全明奎以及韩国冰上联盟的矛盾浮上水面。安贤洙的父亲安基元（音）在采访中公开控诉短道速滑队派系林立，说全明奎不满安贤洙进入城南市冰上俱乐部的决定，让他继续读体育大学的研究生，甚至警告称「如果贤洙去那儿，选手生活就会被终结」。
在矛盾最紧张的时刻，安贤洙遭遇了他运动生涯当中最严重的伤病。2008年，他在一次训练中意外撞墙，导致左膝盖骨骨折、后十字韧带挫伤。而韩国冰上联盟以他不是在国家队比赛期间受伤为由，拒绝为其提供医疗费。
安贤洙只能自费去俄罗斯接受手术，并在接下来的一年多里又反复进行了3次手术修补。这使得他没有攒够综合积分，失去了参加温哥华冬奥会的机会。
2010年，国家队的选拔落选了，12月，城南市冰上俱乐部又因为财政问题难以为继而解散。一时间，没有其他俱乐部愿意接受被韩国冰上联盟排斥的安贤洙。
城南市冰上俱乐部的教练黄益焕（音）在接受韩国《中央日报》采访时说，「短道速滑皇帝一夜间就沦为了失业青年，以无所属的『普通竞技者』身份参加了国内比赛」，「没有一个国内团队愿意接受进行了4次膝盖手术的贤洙」。
这时，俄罗斯冰联向安贤洙发来邀请，希望他可以归化俄罗斯国籍，代表俄罗斯参加索契冬奥会。起初，安贤洙并没有接受，他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自己还要力争在2011年4月的奥运会选拔赛中入选国家队，代表韩国出战索契。可惜的是，在那一次选拔中，安贤洙只获得了第5名的成绩，最后一次冲击进入韩国国家队也失败了。
他最终决定归化俄罗斯。「不是因为钱，也不是因为那里的训练条件有多好，是至少有队伍可以收留（我）。」
俄罗斯冰上联盟的会长接到韩国打来的电话，说「这个运动员在韩国问题很多，千万不要接收他」。俄方没有受此影响。2011年12月28日，俄罗斯时任总统梅德韦杰夫签总统令，授予安贤洙俄罗斯国籍。
安贤洙从此成为维克多·安。这个名字含有胜利之意，也是向俄罗斯朝鲜族摇滚明星维克多·崔致敬。维克多·崔所代表的「中亚朝鲜族」，原本居住在俄罗斯远东，却受斯大林时期的政治斗争牵连，被迫迁徙到中亚，在陌生的环境中重新生活。「我能理解当年他们所处的艰难和苦衷。」安贤洙说。
「如果能不用离开韩国的话，我真的希望可以留在韩国发展，但是韩国短道速滑的训练环境，不允许我留下来。」临行前夜，他跟黄益焕告别，两人喝了酒，抱头痛哭，「如果能不离开的话，我绝对不会离开」。
维克多·安未能幸免于「难」
对安贤洙来说，逃离也是出征。他仍旧想找到一块冰面，继续滑行。
2014年索契冬奥会上，安贤洙复刻传奇，夺得3金1铜，为俄罗斯取得短道速滑金牌零的突破，还带领俄罗斯队拿到证明团队实力的5000米接力赛冠军。
2014索契冬奥会，安贤洙在短道速滑男子1000米比赛中 图源奥林匹克运动会微博博
1000米决赛夺冠后，他跪在赛场上，亲吻冰面，并与队友一同高举着俄罗斯国旗绕场致意。后来安贤洙含着泪回忆，「只有那一瞬间真的感觉拥有了一切」。
这并不是一次轻松的胜利。
刚到俄罗斯时，受腿伤影响，安贤洙陷入低谷状态，甚至在俄全国锦标赛的资格赛中就出局。在当时，俄罗斯短道速滑队的水平被认为跟韩国初高中生的选手差不多。
为帮助安贤洙恢复，俄罗斯队请来他从前的教练黄益焕。黄益焕发现安贤洙的「膝盖完全不行了，身体状态就是小学生的水平」。
安贤洙的太太禹娜利也搬进了运动员公寓。公寓狭小，没有厨房，电磁炉只能放在地上，禹娜利每天蹲几个小时，为安贤洙准备韩餐，锅碗只能在洗脸池里洗。
在这样的境况下，安贤洙在自己的腰间纹下八个汉字「初心不忘，摩斧作针」，并在背上纹下奥运五环的标志。
安贤洙每天训练完躺在垫子上，禹娜利问：「你没有力气起来吗？」
「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他说。
他还要坚持，「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和挫折，也一起经历了喜悦，几乎一生都是和冰场一起过的。从某种角度看，我觉得短道速滑里包含了我人生中的一切」。
再次获得惊人的冬奥会成绩后，俄罗斯总统普京授予他四级祖国勋章。据《朝鲜日报》报道，贺词中，普京提到，「有必要特意提及维克多·安。他是短道速滑卓越巨匠，为我们献上四枚奖牌，让数百万俄罗斯人爱上了短道速滑」。俄罗斯政府还奖励了他一套位于莫斯科的别墅，有人为他写了一首「维克多·安赞歌」：「他像闪电一样奔跑，珍贵的他，我们可爱的维克多·安」。
而另一边，韩国时任总统朴槿惠质疑：「作为曾经的奥运冠军，安贤洙为何无法在韩国体育界获得立足之地，到底是怎样的不公平才造成这样的结果？韩国的优秀运动员为何要到外国才能实现奥运梦？韩国体育界必须对此进行反省。」
韩国政府宣布对冰上联盟进行大规模调查，「冰上联盟」官方网站甚至一度因网民抗议留言太多而陷入瘫痪。2014年3月17日，安贤洙在加拿大蒙特利尔世锦赛上重夺全能冠军之位时，昔日伯乐全明奎在舆论的压力下辞去了韩国冰上联盟协会副会长职务。
如果故事在这里结束，这似乎是一个归化运动员在异国他乡实现奥运会梦想，并反推祖国体育制度改革的完满结局。但可惜，安贤洙的命运没有就此归于平顺。
2017年12月初，安贤洙正与俄罗斯短道速滑代表队一起，在韩国体育大学滑冰馆为平昌冬奥会备战冲刺。韩联社记者为他们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由于俄罗斯队在前几届奥运会上深陷兴奋剂丑闻，国际奥委会在瑞士洛桑做出决定，禁止俄罗斯代表团参加平昌冬奥会，只允许「能自证清白的」俄罗斯运动员以中立身份参赛。
俄罗斯奥委会向国际奥委会提供了一份愿意中立参赛的500人的名单，但国际奥委会只接受了其中的169人，安贤洙被排除在外。一时间，多国媒体报道：安贤洙因涉嫌服用兴奋剂无缘平昌冬奥。安贤洙的名字在事发后24小时里，成了韩国最大的搜索引擎和门户网站Naver上被搜索次数最多的名称之一。
俄罗斯奥委会副主席波兹尼亚科夫否认安贤洙参与过兴奋剂事件；父亲安基元在韩国媒体面前哭诉，为了短道速滑，儿子即使感冒都不敢吃药，何谈兴奋剂。
一直以来都在争议中保持沉默的安贤洙，这一次，向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致了一封公开信，重新争取参赛资格。信中他写道：「在我短道速滑的整个职业生涯中，从没有被任何人怀疑过自己的诚实和正直，尤其是通过努力去获得的胜利。我总是对这项运动、对手，及奥运会充满尊敬，并且一直遵守反兴奋剂条例。我诚实地认为自己达到了参加奥运会的所有标准，一个干净的运动员应该有权利参加奥运会。」
但最终，国际奥委会表示不会对被禁赛运动员的个人情况做出解释，并强调，即使某位运动员被国际奥委会剔除在名单之外，也并不意味着他/她使用了兴奋剂。
2018年1月31日，普京在莫斯科私人官邸接见了即将出征前往平昌参赛的俄罗斯「中立」选手们。安贤洙出席了这场送行会，坐在所有选手的最后一排。「请大家一定要凯旋。」出征仪式结束后，安贤洙对队友Simon说。索契接力金牌4人中，只有小将Simon一人得到了出战的资格，其余三人均在禁赛名单中。
听到安贤洙这样说，Simon的心情更加复杂，「我能够感觉到那一刻维克多的遗憾和悲伤」。
之后，新冠疫情袭来，原定于2020年3月在首尔进行的短道速滑世锦赛取消，安贤洙错失最后一次参与大赛的机会。一个月后，他宣布退役。
「保持健康对我来说太难了。因此，我决定告别这项运动了。我深知，仅凭动力不可能继续从事体育事业。」他在退役公开信中写道，「没有短道速滑，就不会有安贤洙或维克多·安。」
无论是安贤洙还是维克多·安，在制造一场传奇之后，却总是迎来仓促而潦草的落幕。这似乎成为这位天才又努力的运动员难以解开的人生魔咒。
2017欧洲短道速滑锦标赛次日，安贤洙在男子5000米接力比赛前沉思
天才到底要什么？
世锦赛原定开赛的那天，中国举办了队内模拟世锦赛对抗赛。2019年冬天一直在中国训练的安贤洙，也受邀参加比赛。
他依旧戴着标志性的「No Pain，No gain（没有痛苦，就没有收获）」头盔，在1000米预赛中获得小组第一，而在1/4决赛中仅获小组第三，未进半决赛；接力犯规被取消成绩。
这是他退役前所参加的最后一场比赛，安贤洙18年的短道速滑生涯以这样的方式谢幕了。
在他退役的前后几年时间里，曾担任过中国短道速滑队总教练的王濛，多次向他发出执教邀请。
王濛与安贤洙同在2002年的短道速滑世界青年锦标赛上「出道」，安贤洙获得两项冠军的同时，王濛也获得了女子500米的冠军，从此，两人在世界以及奥运会赛场上崭露头角，各自开创了男子、女子短道速滑的新纪元。
王濛与安贤洙「英雄惜英雄」，她评价：「安贤洙是一个很伟大很伟大的短道速滑运动员，全世界再也没有第二个安贤洙。」「这个冰场上可以有很多的传奇，但是能引领短道、改变短道的一个时代的，是安贤洙时代。」
在其他运动员在为内道超越而缠斗的时候，安贤洙和王濛，都以标志性的外道超越，展现了体能、速度和耐力上强劲的绝对优势。同时，他也因为滑法「干净利落」被外界称赞。索契冬奥会男子500米决赛中，安贤洙在半圈的距离内通过一个外道超越紧接一个内道超越的灵巧突破锁定胜局，中国名将武大靖也被他紧紧封锁在身后，不得不折服于他精湛的线路控制能力。
2021年10月，安贤洙出任中国队的技术教练。队员韩天宇说：「他比我想象中更要认真，也更要去钻研短道速滑。他其实对短道速滑的理解和认识真的是另一个高度。」在训练中，他不仅传授技术，也会上场领滑。而担任中国队主教练的，同样是一位来自韩国的名帅金善台。
北京冬奥会，中国短道速滑运动员与教练安贤洙拥抱庆祝
这可能是命运的另一面：安贤洙的颠沛流离，某种意义上为短道速滑这项运动在世界范围内的水平提升，提供了特殊的机会。他所到之处，是冰面延伸的地方。
这个曾经的天才冰上运动员，一直想要的，也不过是一块可以安放他的干净冰面。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