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深秋的夜晚，明月高悬。在农村老家的院落里，椿树叶在秋风中飘飘洒洒。有几片树叶飘到窗玻璃上，像色彩斑斓的蝴蝶，展翅欲飞。
屋内，灯火通明，茶香浓浓。茶是弟从西安专门给老父亲捎回秋天才采得铁观音。我给老父亲沏好茶。父亲已经快七十了，头发早落光了，牙齿也掉光了，眼神也不大好，他正在戴着花镜，一丝不苟地给孙子修改作文……县城的房子已经装修好，我们多次劝他和老妈搬到县城里住，可他们还是舍不得家里的五亩地，离不开已经破旧不堪的老宅。
我的家乡在渭河和洛河之间的沙苑腹地，一个很偏僻很幽静的小村庄，四周被沙丘围绕。对于这片独特内陆沙漠的形成，《水经注》记载道：“洛水东经沙阜北，其阜东西八十里，俗名曰沙苑。”县城人提起我们洛河以南的人都编顺口溜“河南的，卖菜的，叫一声，怪怪的……”那是对洛河以南经济文化落后的蔑称。当年父亲中学毕业回到村里，是方圆几个村最有文化的人，他理所当然地成为村里最早的民办教师。
他当年满头黑发，英姿勃发。我还在呀呀学语，蹒跚学步时，小姨就指着挂在墙上的镜框里的父亲中学毕业后和参加“社会主义教育”的同事合影的照片，让我喊爸爸。当年从我开始记事起，已经从爷爷住得老宅搬出来了，在离村外很远的坟地边盖了三间瓦房，父亲每天很早起床去学校，回到家时我就睡熟了。有几次，狂风怒吼飞沙走石之夜，母亲吓得睡不着……就这样，每天来来往往，家门口的小槐树也慢慢长大，父亲在沙丘上走出了一条蜿蜒的小道。曾几何时，我在家门口大老远就看见沙丘深处父亲一身灰色的身影，就笑着拍着手喊爸爸回来了。母亲下地回来，一看小道有着熟悉的足迹，就对我说：“你看，你爸回来了，鞋子破了，大拇指都露出来了……”。
那时，每晚在摇曳不定的油灯下，母亲在纳鞋底，我在写父亲布置下的作文。母亲笑眯眯地看着我写字，心疼地说：“我娃写字像鸡啄米，哒哒……”我第二天起床时，父亲早去学校了，只看见父亲把我昨晚写得作文修改得密密麻麻，我感到格外兴奋，当时对我来说是一种莫大的鞭策和鼓舞。当我第一次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时，父亲激动地哭了，把我的文章贴在村里的宣传栏上让乡亲们看。
母亲说当年她嫁给父亲时，家里弟兄们多，家境贫寒。在我记事起，父亲穿衣和吃饭从不嫌弃，母亲做啥饭，他就吃啥饭，家里没人吃的黑馍烂菜都是父亲吃。在学校里，没人上的课，他就上，也不争多论少；在村里，谁欺负我家，母亲忍不住哭闹，父亲摆摆手：“算了吧”。母亲一脸愠怒骂道：“你还会说啥？”(好文章推荐 www.wenzhangba.com)
快过春节了，天还没亮，父母就筹划着过春节，油盐酱醋，孩子们的衣服都要一一安排。开春后，母亲养了一群鸡，鸡开始下蛋了，用卖鸡蛋的钱积攒下来，母亲让父亲给我买了一本《新华字典》，订了一份报纸，父亲说：“我娃的文章将来会有出息。”
我上初中时，父亲回本村任教。没有校舍，父亲就把孩子们带到家里，在家里给孩子们上课。我记得当年母亲神经衰弱，晚上睡不着觉，孩子们的吵闹，让她的身体更加虚弱……孤立无援的父亲顶住各种压力，整天给各级领导写信反映，终于惊动上层。村里学校落成之日，众人喝酒庆贺贺，大放鞭炮。父亲则在家里喜极而泣。
我和弟上大学了，家里的负担更重了。尽靠父亲民办教师的工资远远不够，父亲一双拖鞋从天热穿到天凉，四处要借钱。当年父亲在我乡中心小学任教，为了照顾多病的母亲和家里的五亩责任田，他给学校领导撒谎说他有肝病，这是老实忠厚的父亲第一次撒谎。从此以后，学校的同事见了父亲就退避三舍，他吃饭的碗和水杯被人扔了，害怕传染……每到吃饭时，父亲总找不到碗。
苦尽甘来，谢天谢地。我们都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父亲也从教师岗位上退休在家，专心养育孙子和孙女。
当年我工作飘泊不定，儿子寄放在农村老家，父母精心照料爱孙的生活和学习。每年春节，孩子们聚在父亲的身边，那是他最幸福最温馨的时刻。他高兴地让孩子们站在厨房的墙壁下量身高，并在墙壁上做记号，整个墙壁都做满父亲的记号，直至儿子上初中，爸爸还给他量了身高，并特别注明“2011年9月10日158厘米。”
孩子们的学业，父亲是严格要求的。每逢节假日，父亲嫌孩子们看电视，便停电，坐在孙子身旁盯着他写作业。儿子很调皮，母亲便拿着扫帚准备开打，大声呵斥。儿子见我回家，便说：“老爸，救救我……”我看着这一幕，这不是多年前我和父母一幕的重演么？弟的儿子在西安上学，弟打来电话说晨晨要参加去韩国的夏令营，父亲专门去西安火车站送别爱孙，回来后他对母亲说：“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弟在西安经商，生意也不错，买了房，也有了车。过年时，母亲听说弟要把车开回来，为了把弟的车开时我家的院子，忙找人把土墙放倒，装了个大红铁门。车回来时，父亲要放鞭炮庆贺，弟不同意认为太张扬，母亲说：“让你爸放吧，你爸这辈子在人前就没喘过一口粗气，他要放就让他放吧……”
屋内，一股淡淡的茶香弥满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