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渡无人舟自横
阳光明媚的日子，出游远足的季节。自然界的山水花草、虫鱼鸟兽，在这个季节里生机勃发、欣欣向荣。此时节寄情山水、陶冶情操，于人大有裨益，日子过得麻木了，到大自然里走一走、看一看，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身心舒泰。
出游约可分两种，一者可曰“忙适”，一者可曰“闲适”。忙适者往往三五成群，相互牵制，虽有名山大川可览、如画美景可赏，却因各有所好而无所适从，“忙”者心之所亡也，你迁就我，我迁就你，多以身心俱疲告终。闲适者或者孑然一身，或者知己相伴，无拘无束，韦应物“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必出于闲适，有观溪边幽草之闲，有听深林鸟鸣之适，更有野渡无人之自由自在。出游的目的当然是想借“天地之灵秀，山水之精华”滋养身心，而将自己搞得疲倦不堪，何如在家品茶看书？
现在的人呢，入世过甚，即便有时间、有机会浮游于山水，可私心杂念丛生，自然之力很难将其带入忘我之境，鬼斧神工之奇，曲径通幽之妙也只是纸上的两个词。
家乡的山上有一种草叫“鬼扇子”，小时候，只因这个名字便唬得很多伙伴不敢独自上山。此种植物确如扇子状，为一平面，叶子如兰草，至于名字里为何有个鬼字，却无法考证。土话里有一个词叫“脚生”，意为小孩子敢独自一人远行。我虽不脚生，可是村里的那些山沟、山洼倒是常常一个人去。尤其在夏季，趁大人们午睡，在杨树叶子哗啦啦的拍打声中，便上山去了，心里根本没一个怕字，直到从某位口听说了“晌午边儿，鬼喝汤儿”的话后，才有所收敛。当然，直到现在也从未遇到一次鬼。纪晓岚和蒲松龄先生笔下多有美妙的鬼狐，在外的几年，有几次到了半夜忽然醒来，我倒趿拉着鞋，站在窗前向外张望，可鬼在哪里呢，抓老鼠的白猫倒是见过几回。
初时不识花草，但也要给他们以名字，沿着山路蜿蜒而上，去村庄三四里，在路隐约消失处有一块大石，石头旁一朵红花亭亭玉立，命名曰“小芳”，附近分布着几丛鬼扇子草。不知为何，看到此草，总想到白娘子传奇里的金钹法王，于是护花心切，一颗颗的拔出来扔于悬崖之下。常常坐在石头上与小芳交谈，我问她答，她常常在微风中点头或摇头示我答案。某日上山，小芳不见了影踪，心中甚是难过，真如失去一位知己。下山之后，在邻居门口看到小芳残躯，于是对他们一家怀恨多年。
对山的真正理解，源于一次植树行动。种完了树，抹去脑门的汗珠，坐在一块山石上发呆，看着山下那条通往县城的柏油马路，偶有一辆汽车行驶，车尾拖着蓝烟，远远地去了，始终想不通的是，车里的人到底干什么去了。只觉得那一头有一个新世界，高楼林立、霓虹璀璨，我对那个世界充满憧憬。
突然我问自己，山是什么？脑子里呈现出的是闭塞，是愚昧，是妄自尊大。生活在山里的人很少有法的概念，失手打死了人，找一个中人调停，赔偿后埋了便是，村子几十年都不出一个坐牢的人；山村里的医生无论什么病只知道打针输液，打针输液无效，便开出一些草药，我看到过很多人熬吃草药，一屋子中药味道。看到某人因拉了黑色的粪便而被医生提前宣判死刑，正当木匠在院里刨木做棺的时候，病人却恢复正常“起死回生”。那时候，没人知道消化道出血是一个多么小的疾病。山是什么，对于生活在山里的人来说是一种性格，吃苦耐劳、不屈不挠。然而，崇山峻岭带给人们的多是地理隔离所造成的愚昧与固执。
长大意味着背叛，背叛了愚昧的同时，也背叛了纯真。然而，人这一生就是不断背叛的过程。小时候为一朵花命名，跟它说话，去呵护它，去恨那折花的人，现在的我除了还会恨那折花之人别的都不会去做，与其说不会，不如说不敢。因为怕被人发现以后视我为精神病，包括家人，因为家人也未必真正了解我的内心。成年人世界的衡量标准是是否成熟，是否能左右逢源，是有花堪折直须折，没几个人愿意与“幼稚”者为伍。如果那个坐在石头上发呆的孩子，知道日后会变成这个样子，他的心里一定是充满仇恨的，不愿长大。成熟是好的吗？幼稚是坏的吗？说不清。
一天结束的时候，夜色沉寂了下来，凉风瑟瑟，远山苍茫。仰望星空，感觉自己是渺小的，如一粒尘埃不知何时落定。面对现实，方向难辨，命运难以把握，未来也不过是缥缈、虚幻，正如《雷雨》中的名句：今日脱下鞋和袜，不知明日穿不穿。缺少宗教和形而上慰藉的我，在呐喊、在彷徨、在愤怒、在颓废，因为没有一束真正的光明，诱导着这个世界走向未知的是裹挟在狭隘道德里的仇恨与掠夺，而那些雄心勃勃的道德制造者，我们视作英雄、奉为领袖，毫不思索的顶礼膜拜。
不相信有什么圣人存在，任何一个想把世界放入自己道德理论框架之下的人其本质上是野心勃勃的“占有家”，不论他以怎样的善意标榜自我，都不值得相信。那些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人，一旦失去了椅子，马上沦为一个遭亿万小丑们唾弃的小丑。
九几年的时候，我有一只钢笔，大约是二十多块钱买的，放在书本上很显精神，拿在手里极富质感，笔尖圆润，写出的字感觉也方正，于是舍不得用。有了这支笔，突然爱上写日记，尤其在黄昏降临时，坐于窗前，伏在缝纫机上，拧开笔帽开始写，窗外是黄昏将至苍茫的东山，山巅残留着一丝丝阳光。身后的屋子已经暗了下来，日记本上的字迹也渐渐变得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