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掌树

　　引导语：假如树挪走了，树主和他的邻居会生活在忐忑之中，继而疾病降落，一切都应验了。

　　在某村——村名记不住了，林坑或苍头，总之是楠溪江沿岸的一个村——我看到一株奇异的仙人掌树。

　　这个村的人住在山涧两边的崖上，中间隔四五十米，涧底有溪流。站崖边，村民们互骂听得到，打情骂俏则不灵光，有点远。从这边看那边的房子，错落着黑瓦白墙的明清民居，沧桑的背后潜伏沉静。而篮球大的鹅卵石垒的石墙近于秦汉的味道。鹅卵石的“卵”字形容这些石头蛮恰切，不管怎样不规矩仍然圆着。但鹅卵二字把它们说小了，说牛卵石仍小，只有龙卵与之贴切。地球动物谁的卵最大？据说是恐龙，其卵如筐大，垒墙正相当。

　　此村的先民，也就是几百年前在悬崖边造屋的人们一定是最有文化的人。在如此深的山里，这些房子的墙、脊、础、窗都集合了中国古典建筑美的真谛，砖雕与石雕上的小兽，木石砖瓦的摆布组合，根本不像农民的思想，更不像农民的手艺，家家都如乡绅，家家似大户人家。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这些村民当然是农民，而他们的先祖都是些什么人呢？进士、举人？中书令与骑尉将？他们住到这儿干什么来了？难道这里是古代的度假山庄与会所，也不像。这样的民居，在湖广川陕的山里都没有，北方山里更无。只有农民住这里，更准确地说是山民的家。几百年来，他们的生活收入是种粮食，收山货，却住在这么有文化、雍容大美的古典民居里。由此可见，古代的文化比当今的全球化文化发达。农民在山里盖房严格按照美学原则设计施工，文化已经进入了他们的骨髓，造成强迫症效应。文化实为强迫症，不强迫做这个就强迫做那个。文化的强迫在如今表现为手机控，微博与微信统治了人们的心，而房子和街道却丑陋不堪，他们对自己房子的美学说了不算，说了白说，也说不出什么。楼房嘛，一栋住几十户人家，跟文化没关系。对望的悬崖上有这么美的房子，今天无法想象。他们的先人也许是官绅，避乱至此。如陶渊明写的那些避秦乱而居桃花源里的人，文化——至少建筑文化就因此保留下来。这个村的先人早掐算出今日的拆迁之事。这里招不来商，没人在悬崖盖工厂。这里最能保全家园。

　　接着说仙人掌树的事。从这边看过去，对面某家门前有一棵开红花的树。我对南方的树不熟悉，没理会。王手说：“咦，那家的仙人掌怎么长那么高？”我看去，这棵树真是仙人掌，树干长到西瓜粗，二层楼高。王手说：“奇怪呀，仙人掌都长在干旱地方，墨西哥什么的地方，这里雨水多，仙人掌怎么长这么大？”

　　是的，这是怎么回事呢？此事连王手都感到奇怪，它一定非常奇了。他是小说家，又是温州人。我问：“为什么呢？”他回答简短：“怪。”(友情文章 www.wenzhangba.com)

　　我从桥上走到对面。这座桥的好处是方便，坏处是太方便，让此岸与彼岸的人见面不稀奇了。无此桥，村民要拾级下至谷底，再拾阶而上至彼崖。如果一个小媳妇手里端一盆红鸡蛋上下走，从哪边看都好看。我来到仙人掌树下，抚树，无病呻吟地想，连仙人掌都长成树了，我们怎么能不老呢？仙人掌本来肉质多汁，在这儿却长成了木头，如果锯开树可以见到奇异的花纹。树干土黄色，极为坚硬。这棵仙人掌树的木材可以做一只条案，再制一只古琴。古琴出声——嗡——阳关三叠，带墨西哥风情。

　　“两百年了。”树的主人站门口，他穿短裤拖鞋，怀里抱一只小兔子。“有人出价50万，没卖。”

　　我心想，50万不算多，60万就可以卖了。

　　“100万也不卖。”他说，“我的树可以嫁接各式各样的花，蟹爪兰、令箭、假昙花、岩牡丹，你看——”

　　我抬头看，此树顶上就是一个小花园。我不识花，只好说树上开满了大朵小朵的红花、黄花、粉花。“这真是一棵宝树啊！”我说。

　　“说对喽”，这人抱着兔子走下了台阶。他脚有点瘸，可能有人出偏方说抱兔子可治疗各种瘸。“宝，不在于它开各种花，那是小意思。宝在哪里？去煞。”他手指一指左邻右舍，“我们这一片，各家人都没有得病的，更没有得癌的，为什么？这棵仙人掌树去煞。”

　　“是吗？”我觉得这棵树正在挑战现代医疗体系。

　　“那当然。”他用不抱兔子的手点燃一支烟。有树保佑，他抽烟也无碍。“不懂风水的人把仙人掌养在家里，不对的。它本身就是凶神恶煞，专治阴魂冤鬼，要养在外面的门口。”

　　“一般人家没有这么大的仙人掌啊。”

　　“除了墨西哥，哪儿都没这么大的仙人掌啊。我这棵是中国之最。”

　　“咋不卖呢？”我问。

　　“卖？”他把左右划了一个圈子。“卖了之后，人得病怎么办？我要卖，邻居同意吗？我们这几家人都是四世同堂，老人无病而终，我能卖吗？”

　　我似信非信，手抚这棵树。它的树干不分岔，像其他树一样笔直地长上去。头顶开放不一样的花。摸树的时候，我隐约觉得树的内部有不寻常的气在伏行。

　　“有一家园林公司要买，还有一位首长要买。我都没卖。”

　　“可是，”我问他，“这山上都是石头，它怎么扎的根？”

　　“这就是奇迹。”他自负地摸小白兔背上的毛。

　　奇迹就是王手说的怪。在这个村，几乎家家门口都长着野生的仙人掌。有一家要卖我一棵齐腰高的仙人掌，带盆20元。但是没法带，仙人掌刺多。

　　这个村里肯定还蕴藏着许多故事，但我们要到其他地方去了。可是——我仍在想——如果有人出更多的钱，树主也不卖吗？假如树挪走了，树主和他的邻居会生活在忐忑之中，继而疾病降落，一切都应验了。世上事往往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