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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闺蜜的秘密一夜

2016-11-07 作者:越岷 来源:越岷投稿 阅读:载入中…

 老闺蜜的秘密一夜

  老闺蜜的秘密一夜

  我们拼命划桨,奋力与波浪抗争,最终却被冲回到我们的往昔。

  ——《了不起的盖茨比》菲茨杰拉德

  一个月前,我去过趟精神病院。

  我没病,当然。

  那天下午,天色昏暗,层层乌黑瓦楞云朵,怕是要塌了。车子开出地库,妈妈催我快点开车。她坐在副驾驶座,低头发着微信。经过中山公园门口,停车捎上一个阿姨。我认识她,从小就认识,管她

  叫青青阿姨。她烫着短发,体形微胖,短袖的花色衬衫,并无过多装饰,与多数跳广场舞的大妈无二。她第一次坐我的车,称赞这车的后排好生宽敞。她又酸酸地嫌自家女婿没用,女儿结婚五年至今连辆车都没买。我妈前几年退休了,青青阿姨退得更早。对于她俩的聊天内容,我的耳朵自动屏蔽。

  开上青浦境内的高速,闷雷接二连三,却无半滴雨点。车载电台放着柴科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我妈和青青阿姨沉默下来,不知在听?还是在看天色?转入一条小路,两边是江南乡村景象,道路破烂而泥泞,小心放慢车速,以免伤了底盘。

  车子停在一座灰暗的建筑门口。还有辆黑色奥迪等在旷野,车门打开,是小东阿姨。灰漆漆的天空下,她穿一件浅色风衣,白皙的面孔略施粉黛,脸颊绯红,冷艳高贵。小时候,觉得她像东爱里的赤名莉香。后来,看了中年铃木保奈美的照片,更觉贴合小东阿姨气质。现在,就数她保养最好,拎着BURBERRY的包包,很有贵妇的样子。

  她向我们微笑着招手,说我几年不见,居然留满了胡子,又夸我是听话的孩子,愿意给妈妈做司机。

  人说风吹雨成花,时间追不上白马,青青阿姨,小东阿姨,还有我妈,她们三个做闺蜜已超过五十年了。

  我妈让我早点回家,晚上她坐小东阿姨的车回去,那是辆机关单位公车,有专职司机。

  但我说,我也想进去,好奇她们是来看谁的?

  在精神病院的门口。

  三个人不响。

  还是小东阿姨提声道,没关系,就让骏骏陪我们进去吧,这种地方,还真需要小伙子陪同呢。

  随后,她让公家的司机开车回去了,准备回程搭我的车。

  在我有限的童年记忆里,小东阿姨是个大气的女子,常给我带各种珍贵的礼物。青青阿姨嘛,喜欢带着我跟她女儿一起玩,至于礼物就很少拿得出手了。

  精神病院,门外是片荒野,惟有小餐馆一间,不时传出声声麻将。

  我们跟门卫做好登记,便步入医院大楼。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精神病院。没见到强壮的护工,没有凄惨的尖叫,没有墙上的血手印。有些人穿着病号服,在楼道间自由活动,行为神情均与常人无异,更无想象中的汉尼拔博士。

  小护士面无表情,把我们引到一间会客室。这里我才闻到一股药水味,很多人记忆中恐惧的气味。

  狭长的窗玻璃,落下密集的雨点,光线透过铁栏杆,洒在一个女人脸上。我不太认识。

  她的年龄想必跟我妈她们差不多,但在这种鬼地方自然更显得老些。她留着长发,夹杂许多白丝,却打理得干干净净。脸上有许多灰斑,没有任何化妆,依然白得吓人。眼窝深深的,又干又瘦,反衬出了幽幽的眼神

  依稀觉得,她年轻的时候,或许很迷人。

  从她穿的衣服上的编号,可以看出她是个精神病人,并且是那种比较严重的,必须要限制人身自由。

  她应该认得我妈她们三个,点了点头。我妈并不害怕,坐在她的面前,从包里抽出些营养品;小东阿姨拿出个袋子,里面装着许多衣服,包括女士内衣;只有青青阿姨两手空空,只是笑着问她——哎呀,我们又来看你拉,身体怎么样啊?这里伙食还好吧?听说你的病好多了啊!真是啊,我们想你的哦!

  虽然,那么一长溜话,银铃般串着,上海话说来,分外悦耳动听。

  但在我看来,像在哄小孩子

  她——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有胸口上的编号:01977。

  不过,我也得叫她阿姨吧,什么阿姨?精神病阿姨吗?

  她不响。

  目光虚焦着,不晓得在看谁?起码不在我们身上,甚至不在这间屋里。

  我妈又跟护士聊了几句,大体还是问她的身体状况,护士不耐烦地回答,01977一切都好!不要担心。

  说完,小东阿姨塞给护士一个信封,我猜里面是张购物卡之类的。

  护士立马给了笑脸,又给病人削了个苹果。

  01977阿姨,从未说过半个字,只是拿起苹果,慢慢地啃起来。

  一只苹果,她吃得异常认真。

  我们都默默地看着她,不敢发出丝毫的声响。

  这间小小的屋子,除了她的牙齿与苹果肉的摩擦声,只有雨点砸在窗玻璃的回响,就像直接落到我们的耳膜上。

  安静到震耳欲聋。

  等到她吃完苹果,几乎连苹果核也被吞下去了,我妈闭上了眼睛,小东阿姨眼眶有些湿,青青阿姨几乎要夺门而出。

  忽然,她说话了——

  天潼路799弄59号。

  未曾想,她的口齿清晰,声音不响不轻,竟还像小姑娘般细腻,颇有穿透力的,回荡在窗户与墙角之间。

  老闺蜜的秘密一夜

  妈妈抓紧了我的手。

  我的手有些痛。

  小东阿姨拽了拽我妈衣角,又对精神病人说,你好好休息吧,我们走了,明年这时候,再来看你!

  对方闭上眼睛。

  我们四个走出精神病院。世界却黑了。电闪雷鸣,豪雨倾缸。荒野。雨点冰冷,刺痛脸颊。而我背后的建筑,沉没中的幻觉。

  傍晚五点,感觉已近深夜。我把车往前开了数百米,道路一片汪洋,强行通过非常危险。小东阿姨又提醒,这一带是低洼地,出过水淹的事故,有人在驾驶室活活淹死。

  开回到精神病院门口,青青阿姨厌恶地看了一眼说,要死快了,等在这种鬼地方,要出人性命的啊!

  小东阿姨倒是镇定,指着医院门口的小餐馆说,不如进去坐坐。

  餐馆简陋,七八张台子,只有一个客人,坐在墙角吃着葱油拌面,浓郁的葱油味,勾我食欲。

  坐下不点什么也不好,小东阿姨自作主张,点了几样炒菜,至少回家不要饿肚子。

  我低声问妈妈,你们去看的那个人,是谁?

  你忘了吗?抗美阿姨,你小时候,她经常带儿子来我们家玩的,你跟她儿子还一起打过游戏机。

  嗯,我依稀记得吧,那个男生叫啥名字的?我挠了挠头。

  青青阿姨在旁跟了一句,我们做小姑娘的时候,四个人是顶顶要好的,***妈,我,小东,还有抗美。

  哦,才明白,四闺蜜。

  我妈妈是老三届。那代人,吃过许多苦。惟独我妈比较幸运,因是独生女,未如别人那样上山下乡,插队落户,而是早早进到单位做了工人。我妈工作优异,早早入了党,特别喜欢文字,常给单位写稿,被保送到华东师范大学读书。

  她们中的其余三个,命也不算太差。当年,许多人去了新疆、云南、黑龙江,小东阿姨、青青阿姨,还有抗美阿姨,因为是最早的那批,却被分配去了崇明岛的农场。

  虽说与上海市区仅一江之隔,如今过大桥隧道仅个把钟头,但那时去一趟崇明,可比去苏州杭州还麻烦。有时大雾天渡轮停航,就真正变成孤岛一座。不过,她们被关在农场里头,本身就跟蹲监狱没啥区别,除非特别有事请假,否则每月才能回家一次。好在我妈在市区工作,没有兄弟姐妹,房子也算宽敞。她们就把我家当作据点,又延续了十年闺蜜之情。

  再说回抗美阿姨,在四个女生里头,她是最为命运多舛的一个。

  文革结束后不久,小东和青青都顺利离开农场回城,只有抗美孤独地留在崇明岛上。因为她家里兄弟姐妹太多,都不欢迎她回家,自觉无望,便嫁给了崇明的农民。那座岛子号称中国第三大,却是上海乃至江南最穷的地方,就连江北许多县都比它富庶。抗美在农场里吃了太多苦头,她那农民丈夫是个酒鬼,动不动就爱打老婆,就连她生完儿子坐月子,都不能幸免。苦熬到九十年代,抗美终于跟那农民离婚,把户口从农场迁回市区。但家里照旧容不得她,只能在外租房住,每天起早贪黑卖包子,有时还得三个闺蜜出钱接济。

  她儿子读书不错,虽比我小两岁,却是出了名的高材生。抗美给儿子定下目标,必须考上一流大学,后来反而酿下了大祸。十多年前,最要紧的高考关头,抗美倾尽毕生积蓄,给儿子报了辅导班,还租下考场附近的酒店客房,只为能考进第一志愿的北大经济系。然而,高考过后,噩耗袭来,抗美的儿子偷偷买了张去崇明的船票,渡轮行至长江中流,翻越栏杆,纵身一跃,被浑黄之水吞没。打捞三天三夜,才在崇明岛边的芦苇滩上,发现了少年的尸体,已被鱼虾咬得面目全非。警方调查死因,确定是孩子高考失利,自觉无法考上心仪的大学,无脸面再见妈妈,心郁气结,方才踏上绝路。后来想想,也是做妈的逼的太紧,一心一意要让孩子考取功名,也为补偿自己这辈子的不幸。

  想来,这世上的悲欢离合,不是***逼的,就是我妈逼的,莫不如是。

  儿子死后,抗美有足足三个月不曾说话,尝试自杀过几十次……不是割腕昏迷后发现伤口结痂了,就是跳楼被六层到二层的无数晾衣杆救了性命,跑回农场喝杀老鼠药竟碰上山寨货,最后一次是开煤气,结果自己非但没有中毒死了,反而搞得整层楼都被炸光,隔壁邻居三死四伤。

  于是,她被送入精神病院,至今已逾十年。

  说到此处,我看着她们淡然的表情,再想想精神病院里的女子,想想她那幽深的目光。窗外仍是瓢泼大雨,阵阵闷雷声滚过,不禁毛骨悚然。

  最后,小东阿姨做了总结性发言,骏骏,你不知道,这一天,是我们四人初次相识的日子。其实,推算起来也不困难,就是那一年的小学入学日。每年今日,我们都会相约来这里看望抗美。

  话音未落,一阵风吹开了窗户,我被打了一脸的雨。

  有个男人帮我们关紧了窗,就是一直在角落里吃葱油拌面的那个。

  谢谢啊。

  但他默不作声,径直坐到我们的桌子边。他看来三十多岁,穿着笔挺的衬衫,胸口别着医生常用的钢笔,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伸出一只骨节细长的手,伴着雨点节奏敲打桌面。

  晚上好,我是这家医院的医生,你们刚才所说的抗美,是我负责主治的病人。

  男人用极快的语速说话,就像所有的医生那样,不知道还有没有精神病医生的特点?冰冷的目光扫视桌上的每个人,仿佛我们个个都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大家不约而同地低头,只有我迎着他的目光。

  我懂了,晚餐才刚刚开始。

  小餐馆里沉默无声许久,还是青青阿姨先说,医生啊,真是太巧了,请问啊,我们抗美什么时候能医好吗?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一个?

  晕,这个医生很有九十年代港剧的风格,小东阿姨算是见多识广,浅浅笑道,请先说坏消息吧,医生,我们一把年纪了,有心理承受能力的。

  坏消息,就是抗美的精神分裂症一辈子都治不好了。

  哎,真是可怜啊,青青阿姨掏出餐巾纸,擦了擦眼角。

  好消息呢?我妈问。

  也是抗美的精神分裂症一辈子都治不好了。

  这种回答让人愤怒,青青阿姨瞪了瞪眼睛,这算什么好消息?拜托哦,你是医生诶,怎么能说这种没良心的话?

  抱歉,但对你们来说,这就是好消息。

  医生看着我妈、青青阿姨、小东阿姨,惟独跳过了我的眼睛。

  你想说什么?有话就请直说。

  还是小东阿姨镇得住场面。

  医生点点头,坐到我们中间,左边是我们母子,右边是青青阿姨和小东阿姨。灯光照在他的头顶,乌黑的头发,泛出几点油光。耳边全是风雨呼啸,屋顶像被冰雹砸得通通作响,随时可能被掀飞掉,我想。

  他先看着我妈,还是保持礼貌地说,除了这位阿姨以外,我想请问,另外两位阿姨,还有抗美,你们都参加过1977年的第一届恢复高考吧。

  老闺蜜的秘密一夜

  她们三人不约而同点头。

  我只知道,我妈没有参加过正式高考,至于她的三个闺蜜,我则是一无所知。毕竟,1977年啊,世界上还没有我呢,哪怕是个胚胎都没有!

  医生继续说下去,小东、青青、还有抗美,当时,你们三个都在崇明岛上插队落户,因为农场经常收不到信,而农场领导强烈反对知青参加高考,担心你们万一被录取的话,会搞得大家人心涣散。所以,录取通知书极有可能被农场扣押,因此在高考报名填写地址时,你们都填了在市区的家里地址——而且,是同一个地址。

  他掏出口袋里的小记事本,翻到其中写满字的一页,轻声念出:天潼路799弄59号。

  我记得,这是今天在精神病院,抗美说过仅有的一句话。

  我还记得,这是我外公外婆家的地址,小时候我曾住过好几年。

  妈妈点头承认,是,那是我家的地址。

  小东阿姨接着说,抗美家里兄弟姐妹多,她们的关系素来不和,以前邮件和包裹寄到家里,凡是写她名字的,大部分都会遗失,或者干脆被别人拿走,为此她不知跟家里吵过多少回。

  其实,我家里也有过这种情况,那年头很普遍的,青青阿姨也插了一句。

  医生双手托腮看着大家,说,完全可以理解,小东、青青、抗美,你们三个人填写的都是天潼路799弄59号。因为,那是你们最亲密的朋友的地址,而她恰好没有参加这次恢复高考,而她家只有她一个女儿,绝对不会出现邮件遗失的情况。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妈妈虽然没说出口,眼神却是毫无疑问,我也很想把医生逼到墙角问一问。

  让我来说吧,小东阿姨打破了这个尴尬,大家都很信任***妈,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妈的家啊,有前后两间,还有小阁楼。加上你外公外婆,总共只有三口人。在当时的上海,算是居住条件不错的了。而我和青青、抗美三个呢,家里兄弟姐妹一大堆,光我就有五个妹妹,上面还有哥哥嫂嫂,他们又生了三个孩子,全都挤在一个房间里。当我去崇明插队落户时,家里真是松了口气呢。所以,我们每次回市区啊,家里别说是床了,就连地铺都没空打呢。

  想想都要掉眼泪了,青青阿姨补充道,真是谢谢***妈,还有你的外公外婆,那些日子啊,我们经常挤到你家,轮流跟***妈睡同一张床。要是我们三个都来了,那就一个跟***妈睡床,另外两个打地铺,也不会影响你的外公外婆。

  医生面无表情说,1977年12月10日和11日,第一次恢复高考的考试时间,青青、小东、抗美都走进了考场。一个月后,如果谁有幸考上大学,录取通知书会通过邮局发到地址。那个冬天,上海分外寒冷,抗美因此得了伤寒,躺在农场里动弹不得。然而,小东和青青,你们两个,却以各种理由,从农场请假回了市区。但你们并没有回家,因为,录取通知书的投递地址,填写的是天潼路。因此,她们都寄居在闺蜜家里,日日夜夜盼望好消息到来。

  三十多年后,三个老闺蜜都无话可说,示意医生继续说下去。

  好,一个多月后,小东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而青青与抗美都没有收到。有些人会去查分数线,但更多的人没有去查。因为第一次恢复高考,集中了文革十年无法考大学的所有知青,全国有五百七十万考生,总共只录取二十七万人,意味着只有极少数人可以考上。

  小东阿姨终于开口,没错,我觉得我很幸运。

  本来我就没指望考上大学,中学毕业就完全荒废了学业,纯粹只是试试而已,青青阿姨说,看来并不怎么在乎。

  但是,抗美并不是这么想的。

  医生的话锋一转,青青阿姨抢话道,最好的朋友怎么想的?我们还不知道吗?

  也许,有人知道,但不愿说出口罢了。

  窗外打了个响雷,我们都不说话。医生停顿片刻,继续独白,如果,你没有及早回城,而是在岛上的农村又住了十几年,嫁给一个天天醉酒打你的农民,好不容易离婚回到市区,却连房子都没得住,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到十八岁,本指望他考上好大学出人头地,没想到高考过后自杀身亡,白发人送黑发人,落得个白茫茫干净,一无所有,这样的悲惨你们有过吗?

  谁都不吭气了。

  所以嘛,任何人在这时候都会想一件事——为什么命运对自己这么不公平?如果,在1977年恢复高考,拿到录取通知书的人是抗美,而不是别的什么人,那么又会是怎样的命运呢?至少,她会立即离开那个穷得鸟不拉屎的岛子,进入大学校园学习和生活,她会遇到自己心仪的男子,像那个年代所有人那样恋爱结婚。要知道,那个年代的大学生,无论到哪里都被当作宝贝,毕业后肯定是国家包分配,进入令人羡慕的企事业机关,说不定很快还能得到提拔重用……不用我多说了吧……那么今天坐在这里,来探望精神病人的人,可能不是你!也不是你!更不是你!

  他依次指了指小东阿姨,青青阿姨,和我妈妈。

  耳边只有大雨的哗哗声,桌上的几个炒菜全动凉了,只用我动筷吃了些炒蛋。

  小东阿姨才说,嗯,医生,你是说抗美她,感觉心理不平衡?才会想要自杀,最后精神分裂?这个,我想,也是符合逻辑的吧。

  不止是心理不平衡。

  一年前,我在治疗抗美的过程中,她向我彻底敞开了心扉,说出了她全部的故事,还有内心痛苦。而我呢,自然非常同情她。于是,我就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啊,终于查到了1977年的高考档案。

  青青阿姨惊讶地说,这你也能查到?查到我的分数了吗?

  精神病医生拍了拍桌子,让人心头一震——你们听我说完,我查到了抗美的名字,她考得还算不错,超过了最低分数线。她被本地一所大学录取了,还是本科,中文系。但是,很遗憾,她没有去大学报到,这个名额被调剂给了别的考生。

  我注意瞥了瞥我妈、小东阿姨、青青阿姨,她们都低着头,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你们中间有人在说谎!三十多年前,你们中的一个,拿到了抗美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却出于某种卑鄙的目的,把通知书藏起来或者是销毁了!

  医生努力压抑着,没让音量超过风雨声。而我的脑袋有些晕,似乎无数雨点射入血管。我想象那张薄薄的纸片,在1977年与1978年相交的冬天,对于那时无数的年轻人而言,对于我的父母那辈人来说,是值得拿一切来交换的。

  又一记雷声响起,我妈、小东阿姨,青青阿姨,三个人分别抬头,面色煞白。

  现在,你们三个都在这里,到底是谁做了那件事?

  这位医生说到这里,也虚脱般地长出一口气,松开领子猛喘几下,额头已满是汗珠。

  沉默了那么久,还是小东阿姨有胆识,站起来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医生嘴角微扬,仿佛就此圆满,可及时去火葬厂报到。他起身离开桌子,打开小餐馆门,狂风暴雨呼啸而至,犹如盗墓贼侵入地宫。他没有带伞,浑身淋湿,隐入茫茫雨夜。

  我们的头发都被吹乱,还是我冲上去把门重新关牢,抹去一脸的雨水,回头看着包括我妈在内的三个女人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不是那个什么?而是……

  1977年到1978年间的冬天,第一届恢复高考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小东、青青、抗美,她们的填写的收取地址都是天潼路799弄59号,也就是我妈家里。

  不敢想下去了,我妈才是最大的嫌疑人?

  但是,小东和青青的嫌疑也很大,她们当时都暂住在这里,三个人都有可能接触到抗美的录取通知书。

  我妈低着头,躲避我的目光。小东阿姨依旧正襟危坐,风衣内裹着的不老的身体。青青阿姨长吁短叹着,桌上的筷子丝毫未动过。

  晚上十点。

  没有人要离开。事实上谁也走不了。雷雨轰隆隆不知停歇,精神病院外的荒野,照旧水乡泽国一片。

  虽说,这是适合杀人游戏的好天气,但我可不想做什么警察或法官。一句话都不想多说,拿起手机想刷刷微博,发现信号都中断了,妈淡。

  回家吧,我妈却说话了,突然的。

  小东阿姨冷冷地回答,回不去了。

  这个女人,还是那么酷啊,就像我小时候的记忆。而青青阿姨仰望天花板,仿佛随时都会被雨砸塌。

  回不去了。

  妈妈不再说话,而我绕到她的背后,想要看到她的秘密?过去,她曾经点点滴滴,断断续续地跟我说过。而我,也只能一丝一线地在脑中缝合……比如,她为什么没有参加第一届恢复高考?因为,那时所有人都觉得,我妈已经拥有大学学历了。

  七十年代的工农兵大学生嘛——后来被吐槽过很多次的,妈妈却是正儿八经地,在华东师范大学的校园里住读了两年,读的是政教系,却在数年后被一笔勾销,好像那段大学校园的时光,只是一场小孩过家家的游戏?

  于是,她错过了1977年与1978年的两届高考,再等到1979年,便永远失去了资格。

  1982年,恰逢首届成人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妈妈对于大学学历被取消,实在是心有不甘,她依旧选择了华东师范大学攻读她最喜欢的中文专业。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啊,要通过大学自考并不容易,许多人都没有勇气报考,也有不少人考试没通过而未拿到文凭。他们没有机会接受全日制高等教育,读书或者文学是仅有的几种爱好之一。自学考并不脱产,平时都在各自单位上班,也无需每次都去上课,大多在家读书复习。在我妈妈的那个班级里,还有个来自金山农村的男同学,他的名字叫韩仁均,彼此却完全不相识。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妈的这位同班同学,有个叫韩寒的儿子。

  1985年,我妈拿到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专业自考专科文凭。那些年,大部分人只有初中学历,拥有一张大专文凭是件值得炫耀的事,许多人因此而改变了命运。果然,妈妈被调到了局里。

  此后两年,我妈继续攻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本科专业。我还是小学生,不太记得她白天上班晚上读书复习的艰难。小时候,家里堆着许多书,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我就半懂非懂地翻阅妈妈读中文系本科的教科书了,比如什么大学古代汉语、中国文学史、中外比较文学,还有马克思恩格斯以及政治经济学。

  1987年,妈妈获得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本科专业的文凭。虽是自考,但也足够风光,在他们那个几万人的单位中,她是唯一拥有大学本科学历的女性。后来,她成为了改制后的大型国企的纪委副书记,直到几年前退休。

  至于,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三个女孩挤在狭窄的过街楼屋子里,等待她们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岁月,妈妈却从未跟我讲过……仿佛在我出生以前,这个世界不曾存在。

  回不去了。

  小东阿姨又重复了一遍,令我的视线从妈妈身上挪开。

  骏骏,你生下来刚满月,我就抱过你呢。小东阿姨看着我的眼睛,仿佛我仍然身处襁褓之中,被她的柔软的双手环伺,额头枕在她的胸口。

  她接着说,那时我还在读大学呢,***妈很羡慕我呢?不是吗?她把手放在我妈的手腕上。同时,她又拉着小青阿姨说,其实呢,我倒是更愿意像你那样。

  小东阿姨背对着我们说,骏骏,拜你外公外婆家的福气,我还记得,1977年的最后一天,在天潼路799弄59号的过街楼下,我收到了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四年后,我成为优秀毕业生,公派留学去了美国。我在加州大学拿到了硕士文凭,一度也想过在美国定居,却在1992年回国了。呵呵,那时候,每个人都想着往外跑,我们那批在美国的留学生,大部分都拿到了绿卡,我是唯一的例外。很多人想不通?我为什么回来?其实,我只是想家了。

  嗯,而在我的记忆中,第一次出现小东阿姨,我正在读小学。以后每年春节,她都会到我们家来拜年,带着各种各样的礼物,比如正版的变形金刚,美国巧克力,还有给妈妈的化妆品。那时,我知道她在美国,每年春节回一次上海。她每次都是独自一人,从未听她说过起老公,好像也没有孩子。或许,也因为这个缘故,她会待我特别地好。等到她正式回国,被一所大学聘为教授,我已经念中学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小东阿姨一直没有结婚。

  回国以后,她跟我家的来往更密切了。她总是关心我的读书,偶尔教我几句美式英语,可惜我并不如她所愿。

  虽说在美国留学多年,小东阿姨却很懂得人情事故,没过几年就成为学校行政领导。她出过两本书,做过很多讲座,俨然已是文化名流。最后,她升至大学副校长,从厅局级位置上退休。现在,她又被政府单位返聘,还有专车与司机配置。

  小东阿姨转回头来,捋起额前的短发,目光柔软下来说,这些年来,我总是惦记起抗美,这家精神病医院是上海条件最好的,就是我给她安排的。

  原来,是小东阿姨把抗美关进这里的——不知为何,我想到另一面去了。

  小东啊,三十多年前,你不是喜欢过农场里一个男生吗?

  说话的是青青阿姨,她的脸色有些异样,嘴唇不住哆索。刚才我就观察到了,好像她想要说什么?却硬憋着欲言又止,这下终于迸发出来,差点让自己也殉爆了。

  暴雨的屋顶之下,所有人沉默片刻。我看向我妈的眼睛,她自动躲到房间角落。

  是啊,小东阿姨的脸色已恢复正常,故作轻松地说,骏骏,让你听到这些,真是不好意思呢。 wWw.wenzhangba.cOm

  青青阿姨索性豁出去了,说,我记得那个男生,跟我们差不多年纪吧,他好像叫什么来着?

  志南,小东阿姨说。

  对,他的卖相真的满好啊,农场里许多女生都欢喜他。青青阿姨想想什么不对,立即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例外。因为,他有什么政治问题,家里是资本家,他的哥哥是个叛徒,文化大革命被枪毙的,所以不能参加高考。

  小东阿姨点头说,志南是最爱读书的,那时候农场里头,除了毛选和样板戏,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我偶尔会从废品回收站里,淘来一些旧书偷偷地看。骏骏,我还会问***妈借书看,比如《红楼梦》啊,《家》啊。但大多数的小说,却是从志南的嘴里听来的,他的记性真是好,跟我整本整本地讲解《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牛虻》……而我印象最深的是《红与黑》,他能从头到尾说上三天三夜,从于连做市长的家庭教师,又到他去神学院苦读,再到巴黎的花花世界,遇上玛蒂尔德小姐,直到被处决,玛蒂尔德小姐抱着他的人头去埋葬。

  十七岁时,小东阿姨送给我一样生日礼物,就是司汤达的《红与黑》,傅雷翻译的版本,这大概也是她最爱的书吧。书中的许多细节,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有的后来用到过我的小说里,比如玛蒂尔德每年会穿戴一次黑衣孝服,纪念她的祖先德·拉莫尔,也是亨利四世的玛格丽特王后的情人

  青青阿姨猛喘了几口气说,那个志男啊,抗美也很喜欢他的——这个秘密,是抗美亲口跟我说过的,他们还……

  住嘴!

  小东阿姨第一次失态了,她冲到青青阿姨面前,几乎要扇她的耳光。

  一个闷雷滚过,我妈想要隔离在她俩中间,小东阿姨却静默不动了,雕塑般顿了几秒钟,终于坐软在椅子上。

  青青阿姨擦了擦额头的汗,躲到屋子的另一头,继续说下去,小东,你考上了大学,真是走运啊,而我和抗美留在了崇明岛上,可……

  你们想知道秘密吗?

  小东阿姨打断了她的话,当然,所有人都想知道秘密。

  志男,他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他想要跟我结婚,而我答应他了。

  这回轮到我妈惊愕了,小东啊,这是真的吗?是什么时候?你怎么没跟我说起过?

  就在1977年,我跟他说,我参加完高考,就嫁给他。小东阿姨苦笑两下,虽然,我是真的喜欢志南,但,我对他说谎了。第二年,我上了大学,而他留在岛上。我很清楚,我和他之间,隔着一江水。记得离开农场的那天,青青、抗美,还有志南都到码头来送我。但我惟独没有抬头看他。坐上回上海的轮船,我趴在栏杆上,大哭一场。那是1978年的春天,很冷,长江口,无边无际的。风冷冷地卷来,脸上刀割般的疼。而我看着自己的眼泪,一滴滴落到江水里,连个泡沫都不会再有,就算我整个人跳进去,也不过是多个旋涡,转眼谁都不会再看到,谁都不会再记得。

  这话才说到一半,屋子另头隐隐传来抽泣声,我知道那是青青阿姨。而我妈走到小东阿姨背后,搂着她的肩膀,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别哭了,青青。

  小东阿姨主动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后背说,直到现在,有时候,我还会梦见志南,梦见他打着赤搏在稻田里劳作,梦见他穿着海魂衫的夜里,举着蜡烛跟我说《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至于,志南跟抗美是什么关系?我真的不知道,其实想想,这也不重要吧。离开岛上的农场,我不再跟志南联系了。而他呢,每个礼拜都给我写信,寄到我的大学宿舍里。他在信里说农场的生活,说他可以弄到外面的书了,说青青天天吵和要回城,说谁跟谁又打架了,但从未提起过抗美。他还说,想要到大学来找我,但是农场领导不准请假。他问我暑假有空再回岛上吗?他给我的这些信呢,当时我都保存得很好,但我一封都没有回过。直到,1979年的夏天,我终于给他回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三个字——我等你。

  你真的想要嫁给他了?青青阿姨问后自言自语,那一年,我还在岛上呢。

  谁能想到呢,那年夏天,志南出车祸死了。

  青青阿姨点头说,是啊,我记得,在岛上,从农场到码头的公路,他骑自行车,被一辆卡车撞死了,好惨呢,我们都去看热闹,脑袋都被车轮压没了,只剩个身体,血肉模糊的。

  别说了!

  我妈堵住青青阿姨的嘴巴,以前她也经常这样,在青青阿姨滔滔不绝口没遮拦之时。

  其实,只有我心里明白,他为什么骑自行车去码头?是因为收到了我的那封信——我等你,三个字,他要乘轮渡过江来找我。小东阿姨说着说着,眼眶早已经湿润,过去我从未见过她落泪,却破天荒头一回,发现她的脸颊上,正悬着几滴泪珠。她说,都是我的错,要是我早知道,他命里注定不能离开那座岛,不能渡过那条江,我就不会给他写那封信了。

  我妈给她递了餐巾纸,小东阿姨任由泪水淌落,似窗外屋檐下的雨水不绝。

  要是志南不死的话,也许,他现在还在岛上,娶了抗美为妻,生了一对儿女,又生了孙子外孙,天伦之乐,日子不错吧。小东阿姨闭上眼睛,至少,比我强多了。

  小东,你一辈子没结婚,就是为了这个男人?

  我不知道。

  看着小东阿姨的双眼,我晓得她还有很多秘密,比如在美国,后来回国以后,她走过很多的路,撞见过无数的人,遇到过数不清的事,心却终究留在了那座岛上。

  终于,她抹去泪水,回头直勾勾看着青青阿姨,却对着我妈说,你还记得吗?那个冬天,我和青青住在你家。早晚青青都守在信箱前,每次邮递员来送信和电报,他们都会聊天好久。

  你在说什么啊?青青阿姨扑到小东阿姨面前,还是被我妈阻拦开来了。

  青青,从一开始,你就知道自己肯定考不上,因此也没有认真复习,你从心底里希望别人也考不上,对吗?

  面对小东阿姨的问话,她摇头回答,但我不会做缺德事!至于,每天都来送信和送电报的邮递员,你们又不是不认识他!小东,你的大学录取通知单,就是他骑着自行车送来的,我替你签字拿下后转交给你的。我说要感谢他,买了几个油墩子请他吃,让他大冬天的骑车送信暖暖身子。每一天,我都问他还有没有新的录取通知书?最后我和抗美的都没有收到过。但是,这小子经常下班来找我玩,他只比我大了两岁,虽说家里条件很差,但那时候在邮政局上班的,也算是一门铁饭碗,总比我们农场好多了啊。

  嗯,后来,你就嫁给了他。

  我妈总算说了一句话。我这才想起,原来说的就是青青阿姨的老公啊。我见过那个男人的,从小的记忆里就有,从他三十多岁够年轻,到四十来岁半秃了脑门,直到快退休了萎萎缩缩。从前,每年他都会给我带集邮的定位册。上次见到似乎已很久很久了。

  嗯,那时候,他就说,他喜欢我。青青阿姨似已忽略我的存在,仅把这晚的谈话,当作闺密间的私语。她说,老实说,我有些嫌弃他,长相普通,家里一穷二白,跟我没半点共同爱好。我只是想,他工作还不错,跟他结婚的话,说不定会被调离农场?两年后,我和邮递员结婚了,就是你们都认识的那个人。我提前离开农场,回到日想夜想的上海。

  如果,没有你在我家的那些天,没有在信箱前等候录取通知书,你也不会嫁给他,是吗?问话的是我妈,但我想她早就知道答案了。

  对,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认识他!

  可是,过去你一直夸你老公,说他虽然没钱,但是工作稳定,没什么不良嗜好,关键是对老婆女儿非常好。

  我骗你们的,对不起。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小东阿姨说,她的眼睛,果然尖利呢。

  有时候我会想——三十多年前,那个选择对还是不对?要是我没有暂住在天潼路799弄的过街楼,没有天天守着信箱认识了现在的老公,那么我还会不会一直留在岛上?我会嫁给怎样的男人?也许,就是像抗美那样,跟崇明的农民结婚。或许,我会生个儿子,长大后就像许多崇明男人那样,到上海来开出租车司机。要是这样,还真的算我走运了。只是抗美不运吧,最后一个人孤苦伶仃,被你们送进这座精神病院!

  青青!

  呵!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我好走运呢!虽然,我从没喜欢过我的老公,从结婚的第二年开始,从我们有了女儿开始,我就想要跟他分开来过。但我不敢,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能有什么好下场呢?你们不会相信的,这些年来,你们所看到的,都是我和他装出来的,只有我女儿知道真相,但她也从来不会跟任何人说的。有时候,想想女儿,她也蛮可怜的。好吧,就告诉你们,我青青和我老公,冷战了三十年……耶稣啊!三十年!

  青青阿姨家里是信基督的,虽她本人不太信,但耶稣已成了口头禅。

  我记得,在我妈的几个闺蜜里,青青算是混得比较差的。我读中学的时候,青青阿姨就曾哭哭啼啼来借过钱,说是为了房子装修,而她从厂里下岗了每月只有几百块。直到几年前,她办理了退休手续。走运的是,原来家里的老房子拆迁,她也分到了一笔钱。女儿大学毕业进了外资企业,没过几年就结婚嫁人了。虽然,女婿也没太大出息,但总比别人家有个令父母操碎心的剩女强吧。

  停顿片刻,青青阿姨又说,今晚,索性就不回家了,反正我家老公也不会等我的。这大雨下得啊,让我这嘴巴,也像水龙头,再也关不住拉。让我再说个秘密,你们都不晓得吧——我女儿小青,读高中的时候,跟抗美的儿子学文谈过恋爱。

  还有这种事?你肯定反对的吧!小东阿姨冷冷地问。

  咳,他们两个啊……对了,骏骏你不记得了吗?以前,我们三家人,一快儿去西郊公园看动物,骏骏,小青,学文,三个孩子都去玩了。

  这话说得我害羞,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读小学五年级还是预备班?总之,我的年纪最大,他们比我小两三岁。那时动物园是小孩最愿意去玩的,看熊猫,看大象,看北极熊,最有趣的是猴山。对了,学文好像很安静,看起来乖乖的样子,特别怕他的妈妈。而小青呢,是个爱哭的女孩,被打扮得挺漂亮,要不是比我小几岁,大概会特别注意她的吧。

  青青阿姨接着说,小青和学文,是同一年的。学文的功课特别好,小青这孩子读书不灵,特别是数学差到了一定境界。所以,我经常请学文到家里来,帮着小青补习数学。那时候,抗美已经离婚回了市区,一个人带着孩子,租了套小房子,住得离我家很近。小青和学文读不同的高中,但只隔了几条马路。他们经常一起放学回家,在街心花园写作业。渐渐的,我有些不放心了。我发现女儿越来越爱打扮,每天早上出门要反复照镜子。半夜听电台的流行歌,居然还会默默流泪。虽说女孩子青春期都这样,但她这一切似乎只是为了学文?有两次,我悄悄跟着小青,才发现她跟学文一块去看电影了,好像是那个……就是那个……一男一女抱着在船头的……

  泰坦尼克号,小东阿姨冷冷地补充道。

  对,就是那个号,我这脑子啊,快要老糊涂了!我说,当我发现小青和学文谈恋爱,刚开始自然是反对,强迫他们两个分开。我又是要面子的人,只跟抗美一个人说了,都没跟你们两个说过。可是,孩子大了,管不住啊,那年小青在读高二,十七岁,最讨厌听妈妈的话。后来,我却想通了,也就不再约束女儿了。看看我自己吧,当年为了早点离开农场,嫁给了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仅仅因为他给我的闺蜜亲手送来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最惨的是我自己还没份!我为什么,不去找个我自己喜欢的男人呢?就像小青这样,那么单纯,只是喜欢一个男孩,多好啊!对不起,骏骏,这些话实在不该对你说。但要是能重来一遍啊,我也想找个斯斯文文的,读书好的男孩子,就像学文!

  后来怎么样了?小东阿姨和我妈都被挑起了听下去的兴趣。

  女人,果然都是天生八卦,无论十六岁还是六十岁,尤其是对于谁跟谁好上了这件事,怪不得王菲每次离婚和结婚都会上头条。

  后来……我女儿,你们知道的,终归是个听话的孩子,虽说大哭了一场,还是跟学文断了。其实,我给小青留了个后门,答应等她和学文考进大学以后,就不再干涉了,随便他俩怎么谈恋爱。谁又能想到呢?学文高考刚过就走上了绝路。

  原本针锋相对的小东阿姨,倒也同情地搂着青青阿姨的胳膊,安慰说,小青现在不是也挺好的吗?

  好什么啊?你们才不知道我的苦呢,学文死后的那个暑期,小青像变了个人似的,木木的,也不出去玩,就算大学考上了第一志愿,也没见得有任何高兴。但她也不哭,整天在床上挺尸,那些天啊,我和她爸都担心死了,怕她也会跟学文一样。再后来呢,小青似乎对什么都没兴趣,大学毕业以后谈了两个男朋友,都是草草了事。直到遇上我现在这个女婿,也没见得他们有多要好。只是对方家里有房子,父母都是公务员,结婚条件嘛也只是中等。我原本以为,小青心里还一直念着死去的学文,没想到她爽快地答应了求婚。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把女儿嫁出去了。耶稣啊,这就是命呢。

  看着青青阿姨的颓丧,我完全想起了她女儿小青,有双乌黑乌黑的眼睛,头发在阳光底下宛如墨色的镜子。眼前昏暗的世界,狂风暴雨的天花板下,霎时明亮鲜澄起来,回到十多年前的清晨。还有学文,我想起打红白机的情景,虽然他是优等生,但玩游戏也是高手,我俩一起用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B、A调出魂斗罗的30条命,如此一路打到通关为止。他不太说话,嘴上有圈茸毛,留着刘德华式的中分发型,嘴里偶尔会哼起“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流泪……”

  最后,等三个女人都不出声了,我把目光对准了妈妈。

  根本不用说话,疑问已呼之欲出——妈妈?你有什么秘密?

  天潼路799弄59号——“1977年恢复高考大学录取通知单灵异事件”(我给今晚发现的秘密所起的代号)的案发地,也是我的外公外婆的家,我从出生到十岁,差不多有一大半的童年时光,是在这栋过街楼上度过的。

  我记忆中的第一天,八十年代的某个下午,天潼路799弄59号过街楼上,我看到窗外刺眼的亮光,还看到墙上挂着的像框,妈妈抱着婴儿的我,背景好像是在苏州的天平山上。那个瞬间,我就有一个疑问——我是谁?这不是在装B,而是我的记忆里,真的存有这么一段。爬上小阁楼,趴在屋顶突出的“老虎窗”边,狭窄的长方形蓝色天空,一下子变得辽阔。眼底大片黑色瓦楞,偶尔长着青色野草,再远望仍是层层叠叠的瓦片,头顶不时飞过邻家的大队鸽子……那时最爱看《聪明的一休》,现在的孩子都不知道那个挂在屋檐下布扎的小白人。黄梅天的雨季,我趴在阁楼的老虎窗里,看着密集的雨点落在窗上,看着阴沉的天空乌云密布,幻想屋檐下也有个小白人随风飘舞——后来喜欢宫崎骏的《千与千寻》,不仅因为大师与我同名,更因为电影里那个城堡式的亭台楼阁的世界,那些高悬于墙面的窗户都像极了我的小阁楼。

  而我就读过的第一个小学,也在天潼路799弄的尽头,几乎紧挨着苏州河,是闸北区北苏州路小学。那个校舍可是个老洋房,妈妈给我报了个美术班,也在这所小学,叫菲菲艺术学校,可惜我不能再把我的学校和我的阁楼再画出来了。

  那栋老房子里,究竟还发生过哪些秘密?一定会有的吧,就算不是在我家,隔壁邻居的楼上楼下,总有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今晚,这个秘密就在眼前,就像一只被加热的瓶子,再调大些火侯,就会彻底爆裂。

  小东阿姨,青青阿姨,还有我妈妈。

  她们三个人里,至少有一个在说谎。

  不过,也有一种可能,就是她们三个,全都说谎了。

  但,我又不可能指望她们自己说出来。

  忽然,我清了清嗓子,第一次高声说,我去档案局调高考的考卷,1977年你们的考卷,好吗?

  沉默。

  比打在屋顶上的暴风雨更沉默,沉默得震耳欲聋。

  子夜,零点。

  不知是谁要脱口而出之际,身后的精神病院却响起刺耳的声音……警报声!

  听得撕心裂肺的!我忍不住打开窗户,风雨小了些,荒野里亮起几盏光,从精神病院方向,变成几个人影,推开这间餐馆的门。

  几个不速之客,分别穿着白色外套,两个强壮的男护工,还有个似是医生模样,却并非刚才那个男人。

  对不起,你们是什么人?这些家伙就像审问似的,仿佛我们是逃跑的病人。

  我们是今天来探望病人的。

  哦,我记得,医生眼里布满血丝说。

  前面的公路被水淹了,我们在这里躲雨,我这样跟他解释。

  今晚有没有见到其他人?

  说话同时,两个护工在小餐馆里转悠,包括厨房和厕所也没放过。

  是有精神病人脱逃了吗?

  说话的是小东阿姨,看到对方点头,她已猜到几分,回头说,是他吗?

  你们看到他了?

  是不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医生说着拿出一张精神病院的表格,写着病人的名字,还有张大头照,赫然就是几小时前,出现在这里的神秘男人。

  他是病人?

  青青阿姨快要晕过去了,妈妈扶了她一把,我保持镇定道,他说是精神病院的医生。

  嗯,这就是他最显著的症状,妄想自己是资深的精神学科医生,这样就能解释他为何一直住在精神病院了。

  说话的才是真正的医生,为了让我们确信他也不是精神病人,他掏出医生的证件给我们看了一圈。

  你们才发现?

  晚上点名时发现人不见了,调出录像监控显示,下午他就逃出去了。

  嗯,我们是见到他了,在这吃了碗葱油面,还跟我们聊天了一会儿,将近十点钟离开的。

  册那,这疯子够胆大的,明明逃出了精神病院,还在门口坐了那么久!一个护工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现在雨小了,路应该通了,你们有车就快回去吧,留在这里很危险,两年前,有个性变态的病人逃跑,躲在附近一间农舍,杀了别人全家。虽然,今晚逃走的病人没有暴力倾向,但还是要小心点。

  其实,知道那个王八蛋是精神病,就算外面下冰雹,也得快点回去了。

  我重新发动车子,妈妈坐在我身边,小东阿姨和青青阿姨在后排。

  午夜,雨刷刮开档风玻璃上的雨点,瀑布般流淌下来,大光灯前的郊外小道,不知哪里潜伏着精神病人。今晚,犹如蒲松林的世界,妖异而模糊。

  谁都没说话,但我能感到她们的出气声,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仿佛各自庆幸——精神病人的鬼话,谁信啊!

  小心地开过不到十分钟,道路上的积水果然退了,车速加快。

  忽然,灯光中窜过黑影,几乎紧贴地面飞过。

  靠,我无法躲闪,急刹车也来不及,若是猛打方向盘,很可能冲进路边水沟,只能闭上眼睛碾压过去。

  再停车。

  刚才微微一颠,车轮下碾过了什么?其他人也感受到了,小东阿姨回头看着,青青阿姨却催促我快点往前开。

  手心里都是汗珠,窗外的雨越来越小,车里却仿佛暴雨一场。

  但我犹豫片刻,还是选择踩下了油门。

  不知道压着了什么?

  命运吧,我想。

  继续往前开去,很快摆脱了乡间公路,上了回市区的高速。车里的三个女人,依然寂静一片。虽然她们都很疲倦,但我想一个都不会睡着。我重新打开电台,深夜的古典音乐频率,响起拉赫玛尼诺夫的《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

  那一晚,送我妈和她的闺蜜们的回家路上,不知为何?我的脑中,却浮现起那个穿着海魂衫的男子。他叫志南,死的时候,应当比我年轻,死在车轮底下,死在一座孤岛上,。

  一个月后。

  我托了许多层关系,包括档案局的领导,依旧无法调出1977年的高考试卷——除非我是某大大。

  但我查出了抗美的高考成绩单。

  结果却让人惊诧,她的总分不高,远远低于最低分数线,主要的原因在于,其中有一门课考了零分——语文。

  语文零分?

  这怎么可能?若说数学零分,倒也情由可缘,语文从来没有零分的,就算作文打了零分,其他也不可能错光,除非交白卷。

  但我没有看错。

  档案馆的灯光下,明亮却不刺眼。我看着这份成绩单,眼前成排的台子宛如课桌,紧闭的大门有管理员守着,宛如三十多年前的监考老师。而我就是小东,或者青青,或者抗美,坐在决定命运的椅子上,看着想象中的试卷……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萃取到白兰花的香味,外公外婆的小阁楼里的气味啊。

  离开档案馆,我直接开车去了精神病院,独自一人。

  回到那栋灰暗的建筑前。门口的小餐馆已经关闭了,取而代之的是送盒饭的快递员,大概还是有医生和护士不满意伙食。

  但我没有看到抗美阿姨。医生说一个月前,我们去探望过抗美以后,她的情绪就极不稳定,现在必须隔离,什么人都不能见。

  那个医生,就是子夜时分,带着护工出来追捕逃跑的精神病人的那位。

  他说,那个把自己想象成精神病医生的病人,到现在也没有被抓到。因为没有过暴力犯罪的前科,公安局没有下达通缉令或协查通告之类的。好在那个人没什么家属,从小就是父母双亡的,否则要被烦死了。不过,院长还是为此写了好几页检查。

  逃跑的精神病人,跟抗美阿姨的关系好吗?

  他们几乎是唯一的朋友……事实上,抗美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经常管他叫学文。

  学文早就死了十多年了。

  我知道。

  医生,这么说来,抗美把自己的一辈子,全都倾诉给了那个病友?而那个人,就在抗美的面前伪装成医生?

  嗯,他最喜欢给人做逻辑分析,除了假装给人看病,还经常给人分析各种疑问,许多秘密真的被他说准了——说实话,如果没有精神病的话,他会是一个非常出色的警官,或是推理小说家。

  说到这里,我才发现医生的办公室里,摆着一排日本与欧美的推理小说。

  我问不到更多的答案了,也不想再去打扰抗美阿姨,更没告诉妈妈在内的任何人,关于我的第二次精神病院之行。

  返回市区的路上,我格外小心开车,以免再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车载音响里是肖斯塔科维奇的C小调第8号交响曲,缓慢碾压过荒野泥泞的道路,也许还包括某些尸体残骸。

  我已经有了答案,或许也是我的妄想——抗美在精神病院的十年来,她宁愿相信一切都是别人的错误,而所有的错误的起点,在于1977年到1978年的冬天,自己未能住在天潼路799弄59号——最要好的闺蜜家里,导致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别人冒领或藏匿或销毁。

  正好有个冒充医生的精神病人,被抗美误认作早已死去的儿子学文,便把一腔的愤懑都倾诉给了他听。

  至于,他的越狱,或者说飞越疯人院,并非是什么巧合,而是早有预谋的——事实上,这所精神病院的管理漏洞百出,只要他想要逃跑,任何时间都可以,甚至大摇大摆装作医生从大门出去。但他之所以不愿意走,完全是为了把他当作儿子的抗美——因为他从小是个孤儿,在他眼里抗美就是最亲密的人,就像妈妈,亦同病相怜。

  他决定为抗美复仇。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三个老闺蜜又来探望病人,唯一出现在意料外的,是我。

  趁着探视的空档,他伪装成医生逃出精神病院,等候在门外的小餐馆里。如果按照原定计划,他或许会在我们出来以后,上前搭讪再说起抗美的病情,最终诱导我们陷入当年的往事。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狂风暴雨之中,前头道路必然中断,我们暂时无法离开。这倒给了他更大的时间与空间,当然风险也相应增加——精神病院随时会发现他不见了。

  于是,他吃了一碗葱油面,果然等到我们回来。

  接下来,就是他酝酿了多年的报复,代替抗美的复仇——也可以说,就是抗美本人的复仇,是她的儿子死后灵魂附体的复仇,对自己当年的情敌小东,对学文生前怨恨过的小青的妈妈。还有对于我和我的妈妈,如果不是出于最原始的嫉妒与恶意,那么就是我妈妈深埋的某个秘密吧?

  心底想着想着,车子已开进市区。傍晚时分,妈妈让我回家吃饭,我说等一等。我从延安路高架转南北高架,从北京东路匝道下来,右拐一路往东开去。

  我来到苏州河边的福建路桥。原来的老桥在2001年拆了。现在这座桥,2007年才竣工通车的。所以,这已不是我童年的那座桥了。而今的苏州河,分外宁静,很少再见旧时的内河货船。秋日夕阳,洒上清波涟涟的水面,金灿灿反光。一艘旅游观光的小艇经过,玻璃钢的艇壳,从我脚下桥洞穿过,眼睛像进了沙子。

  翻过这座桥,也是我读过的第一所小学——北苏州路小学,几年前被夷为平地。至于,我的外公外婆家,也是“1977年恢复高考大学录取通知单灵异事件”的案发地——天潼路799弄59号,也成了拆迁队的瓦砾。天快黑了,四周布满高楼,建筑工地却像精神病院外的荒郊野外。我再也找不到59号的过街楼了,废墟上的遗址也寻觅不见,不晓得在哪片角落?

  老闺蜜的秘密一夜

  小时候,在一本厚厚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底下,压着一张黑白照片,里头有四个女生。她们都留着乌黑的辫子,手挽着手,穿着厚厚的棉袄,背景似乎就是我家的弄堂。她们笑得多么欢快,不晓得命运将会往哪一个方向去?而为她们拍照片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那一年,深秋的清晨,外婆给我做好早饭,送我去学校读书以后,就再没有醒来过。不久,外婆因为脑溢血辞世。我第一次接触到亲人的死亡,在追悼会上看着水晶棺材里的外婆,绝不相信再也见不到她了,总觉得哪天外婆还会回来?那年冬天,外婆很多次出现在梦中,如此清晰而真实。而我对于天潼路799弄59号最后的印象,停留在办丧事的家里挂满的挽联和被棉子(丝绸被套)上。

  同一年,我妈单位分配了一套新房子,她也被提拔去了局机关上班,那张华东师范大学中文本科(自考)的文凭,无疑起到了很大作用。我家搬到了西区的曹家渡,六层楼的工房的底楼,拥有了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再也不用木头马桶和痰盂罐了。我们一家三口与外公同住,但没几年他就过世了,大概是单独的老人难熬过岁月吧。

  以后搬过很多次家,但从未离开过苏州河。现在推开我的窗户,仍能看到那一线河水,只是由从前的墨黑稍微变清了些。如果往河里放一艘纸船,必然能飘到童年桥下。

  后来,我进入上海邮政工作,初在思南路上班,后调至四川北路的邮政总局,依然在苏州河边,距离天潼路老宅数步之遥。不知何故,我从未回去看过,只是在文章里不断回忆

  再后来,2000年开始,我在榕树下网站发表小说,再到两年后出版自己的第一本书。因为各种机缘巧合,我觉得自己是个超级幸运的人,渐渐变成了你们所知道的那个人。

  当然,我还是我,也从来没人真正了解过我。

  2007年,我妈妈从单位退休,我从上海邮政辞职,开了家文化公司,以我的小说为主要产业。

  今年,我开始写一连串的短篇小说,都叫 #最漫长的那一夜# ,大多来自于我记忆中的人和事。

  但我从未敢写过妈妈和她的闺蜜们的故事。

  我的妈妈,或许,也有她的秘密?

  但我宁愿,一无所知。

  对了,我也相信,我妈妈、青青阿姨、小东阿姨,她们三个人,今后的余生里,再也不会有任何来往和联络了。

  天,黑了。

  我想,我该回家吃饭了。

  从废墟前转回头,却看到身后站着一个男人

  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他穿着件白色大褂,再看胸口的钢笔,很像是医生的派头。

  他也在看着眼前这堆瓦砾,似乎跟我一样,在寻找那栋过街楼上的老宅子。

  我认识他,在精神病院。

  好吧,我就当他是个医生,反正在这个世界里,究竟谁是医生?谁是病人?鬼才知道!

  但有一点,他自由了。

  开车回家路上,照例堵得一塌糊涂。我手握着方向盘,心里却浮起一个人的脸——抗美阿姨的儿子学文,因为刚才那个人吗?学文差不多是2000年自杀死的,到现在有十四五年。要是他还活着,讲不定是个社会精英,混得比我好吧。对啊,他的学习成绩可棒了,语文数学英语无懈可击,大家都觉得他能考上北大清华。那一年,高考前夕,学文到我家来作客,他悄悄告诉我——***反复叮嘱,走进考场,拿到试卷的第一件事,千万记得要把名字填在装订线里面,不要直接写在考卷上,否则要算零分的啊……学文困惑地说,哎,谁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妈妈说到这啊,还会掉下眼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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