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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铺车厢的闯入者

2018-03-12 21:00:15 作者:程沙柳 阅读:载入中…

卧铺车厢的闯入者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11 篇入围稿件-

  

  腊月二十出头,赶着回家的人并不少,我在车厢门口排了好几分钟才挤上车。放好东西后去洗了把脸,重新回到位置上时,发现有人窃窃私语讨论着什么,不时伴有轻笑声。 

  他们讨论的对象一个男人——约摸五十岁左右,随便打理的头发中夹杂着不少银丝,皮肤黝黑,泛着光,脚上穿着一双长满褶皱,已经看不出颜色皮鞋。一套不合身的西装让他整个装束显得异常尴尬,前胸的位置还有一块油渍。

  他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突兀,神情紧张地寻找能感觉稍许自在事物眼神相对时,我冲他微笑了一下,他立即有所好转,和我打招呼:“小伙子到哪儿啊?”我说:“重庆。” 

  我见他背上背着一个书包,手上还提着两个袋子,就伸出手想帮他一把,他赶忙摆摆手:“你别来,小心把你身上弄脏了。” 

  东西放好后,他拿出车票看了看,找到了位置,是个中铺。我在他对面,不过是下铺。他摸了摸自己的铺位,嘿嘿笑了两声。他下铺是一位小姑娘,正脱了鞋躺在铺位上玩手机,捂了捂鼻子,冲他翻了一个白眼。他应该没注意到,依旧在那傻笑。 

  我坐在铺位对面的椅子上戴着耳机音乐,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发现我身后有一个空着的位置,他也坐了下去。

  起身去厕所时候,他右手支撑着下巴放在小桌子上,眼睛望着窗外呼呼而过的风景发呆。他有些紧张,我一从他身边走过,他就立即站起来,生怕挡着我的路了。 

  剧照 | 雪国列车

  上车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多,没过多久就到晚上,开始陆续有人往铺位上爬。他站在自己的铺位边,能看出来有些忐忑。过了十几秒的样子,他脱了鞋,准备顺着小梯子爬到自己的铺位上去。 

  他脚从鞋子里刚一拿出来,空气里立马就有了一股怪味,从我鼻孔边飘过的气流有些酸,也有些馊,还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味道,三种味道混杂在一起,我不由自主捂上了鼻子。周边铺位上的人也赶紧捂上了口鼻,一位在桌子上吃泡面的小伙子非常震惊地“靠”了一声。

  反应最大的是他下铺那位小姑娘,她直接开骂了起来:“我×,你的脚有多久没洗了?现在什么人都来坐卧铺!有点素质不行?卧铺是你坐的吗?”末了又说,“要不是没抢到机票,我才懒得坐火车呢!” 

  他好像做错了什么似的赶紧穿上鞋子,点头哈腰地向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赶紧穿上。” 

  穿上鞋后他就朝车厢连接处走去,过了几分钟还没回来,我有点担心,走过去看他,发现他在吸烟区抽烟。

  

  随便吃了点东西,漱口后我就躺下休息,摘掉眼镜之前,我朝对面的中铺看了看,那里没有人。半夜十二点我突然醒了,然后一直失眠,无法闭眼,或许是近乡情怯,亦或许是想到即将结束的这一年我没有多少收获开始焦虑,反正无法再继续睡下去。我爬起来,戴上耳机继续听《家乡》,打算一直单曲循环到天亮。

  车厢里已经熄灯了,乘客们睡得很香,偶有此起彼伏的鼾声响起。车厢连接处空间大,有灯光,还不会吵到谁,我打算去那里待着。

  他还在那里。

  他坐在一叠报纸上,背靠着墙,脸上满是困意,嘴里吞云吐雾,貌似抽了不少烟。见到我,他冲我笑了笑,嘴巴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但我不想说话,就没有摘耳机,也没有接他的话,靠在另一边继续听歌。

  我们就这样相互待着。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吧,我的脚有些不舒服,就走动了一下,他突然站了起来,把那叠报纸拆开,分了一部分给我,让我坐在上面。我再不理他就有些太不懂礼貌了,我取了耳机,接过报纸坐在他对面。

  我问他为啥不去睡觉,他说:“我的脚有臭味,怕熏到他们。”他看了看自己的脚,“我明明洗过的,为什么还有这么多味道呢?” 

  我莫名有些难过:“这没什么的,你上去睡就行,那是你的铺位,你买了票,应该是你的。”他摆摆手:“不去了不去了,我就不该来坐卧铺。” 

  剧照 | 雪国列车

  我问:“那你一晚上不睡受得了吗?”他点点头:“我们以前经常这么干,有时候赶工期,好几十个小时都不睡觉。” 

  他讲起了他的工作,没啥特别的,和我见过的大多数被冠以“农民工”之称的打工差不多。他在北京打零工,给人搞家装,刷墙贴瓷砖安装家具什么的都干过,工地上有活儿了也会去干干,有时候还会帮人搬家,没有固定长期的工作,租住在六环外的某个城中村。

  他说:“我来北京五年多了,也没挣多少钱,房租还挺贵。后来我们那里不让住了,好多人都走了,有的还是被房东赶走的。我有一个山西的工友说,他这次走了就不会再来了。我想着也是,这次回去了我也不打算再来了,没啥意思。”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周围的空气有些刺鼻,我受不了太大的烟味,但也没有阻止他。他递了一根给我,我本没有抽烟的习惯,但还是接了。他给我点上,我吸了一口,没啥感觉,他却很过瘾的样子。

  “今年回去得早,票好买吗?”他摆摆手:“不好买啊,本来想买更早的,但排队没有买到,只买到了今天的。” 

  他本来计划买硬座,但想着坐了这么多年的火车全是硬座,卧铺都没有坐过。有时候硬座车厢人多得脚都下不了,别说睡觉了,他特别羡慕睡着的那些人。所以这次狠了狠心,买了张卧铺票。“最后一次,我想睡着回去。”他露出有些浅黑的牙齿,笑得很赤诚。 

  

  反正睡不着,我也没有急于回车厢里。只是沉默总会先刺痛弱势的那一方,可能是为了填补尴尬,他开始讲自己的一生。 

  “我二十三岁时就结婚了。我其实不想结婚的,想出去闯一闯,但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她非要和我结婚,我就答应了。两年后,我们有了孩子,我至今不知道那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怀着孩子五个月的时候,我老婆去县上买东西,让车给撞死了。”

  他讲得云淡风轻,我听得惊心动魄,小心翼翼地问:“后来呢?”

  抽了口烟,他继续说:“我没有再娶,但也不想待到原来那个地方,就全国各地去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去待几天。我家里给我介绍了几个对象,我都推了,因为我总想着我老婆。想着她,却和别的女人生活,我受不了,也怕耽误对方女的,干脆就打光棍。打光棍我不怕,他们说他们的,日子还得我自己过。” 

  话题到这里戛然而止,我的烟已经燃掉了三分之二。我虽然没有抽过烟,但见过很多抽烟的人,我学着他们的样子,夹着烟,吸一口然后又吐出来。听说真正吸烟的人得把烟吸进肺里,然后再从肺里呼出来,我看他抽烟熟练姿态,想必,这些年应该抽了不少。 

  又聊了一阵儿,他困得不行了,哈欠连天,我叫他去睡,他还是不肯。我对他说:“你睡我的铺位吧,我的是下铺,不用脱鞋,直接躺下去就能睡。”他还是拒绝:“你也得睡呢,再说,你对面那个小姑娘,好像很讨厌我,算了吧。”

  我一时无言,也找不到话题,又戴上耳机继续听《家乡》。看着他在我旁边无所事事,就取了一个耳机直接塞到他的耳朵里。他有些错愕。

  他听了后问我:“这是不是唱《成都》那个歌手?”我欣喜:“你也知道赵雷啊?”他说:“我听到好多地方都在放《成都》,这个人声音和那个歌手的很像,原来就是一个人啊。” 

  剧照 | 雪国列车

  他好像不怎么喜欢这首歌,听了一会儿,就把耳机取了,递给我说:“你听吧,我不怎么喜欢听。”我以为他是不喜欢这首歌,就问他喜欢什么样的歌,我给他放。他摆摆手:“都是老歌,你们年轻人不会喜欢的。”我说没事儿,我的品位很广的,他一下子变得有些急促:“不了不了,我不想听歌,还是算了吧。”我才知道我触碰到他了,忙止住自己的行为。 

  相互了沉默了十来分钟,他找我说话:“小伙子,你来北京几年了?”我说:“快六年了。”“做啥工作啊?”“出版方面的。”他一脸木然地附和:“哦。不错不错。”我知道,他应该不明白这两个字的工作意味着什么。

  哪怕是火车上,夜还是安静的,窗外车轮规律地发出声响,但并没有减少丝毫的尴尬。为了摆脱这种焦灼,他不停地问我问题:“你有女朋友没有?结婚没有?”“你今年多大?”……每一个问题我都认真回答,因为我也很想和他说话。但我不知道要和他说些什么他才会感兴趣,也怕触碰到他的隐私对他造成伤害。 

  这种闭塞就像,一到晚上就会被关闭的硬座和硬卧车厢之间的那道门。他买了一张硬卧票,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走过了那道门,但依旧格格不入。 

  

  凌晨五点多的时候,他不断地打着哈欠,都流出了眼泪。我和他说了三次,我今晚不打算睡,让他去休息,他才同意不脱鞋睡我的下铺。他倒在我的铺位上,没几分钟就发出了鼾声。 

  而我则一直醒到天亮。

  早上九点多的时候,他醒了,我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用手机看电影,没有注意到他,直到他泡好一碗方便面端给我。客套了几句后,我被泡面的香味吸引,大口吃了起来。他坐在我对面,和我一起吃。

  他吃的那一碗是香菇的,我这一碗却是红烧牛肉的,还是加量不加价的那款,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他吃完面,去垃圾桶扔空碗的时候,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带着汤一起扔进垃圾桶里,而是把剩余的汤汁小心地倒在洗脸池旁边的一个装废水的小桶里,剩下的空碗才扔到垃圾箱里。 

  他说:“我之前见大家吃完面都就着汤直接扔,有个乘务员提着太重,不小心撒了一身,感觉挺不容易的。后来我吃完方便面就会专门把汤倒出来,给他们的垃圾减轻点重量。”在这之前,我也是那个不会倒汤的。 

  吃完泡面没过多久,乘务员就过来换票,说下一站就到万州了,他赶紧拿出自己的票:“我要下!”票换完后,他就很急迫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我说:“你不用着急,还有四十多分钟才到。”他嘿嘿一笑:“谢谢你啊,年轻人。”我不知道他谢我啥,礼节性地冲他点了点头。

  车到站后,他提着东西急匆匆地走了,还大声和我道别:“再见,年轻人!”几分钟,车又继续往前驶去。

  我看了看他的铺位,上面的被子枕头原封不动地叠在那里,铺面也很平整。他最后还是没有睡上自己的铺。

  -END-

  作者 | 程沙柳

  程沙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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