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了的冬天
一个秋天的午后，我在地里收着谷子。最近天气挺好，今天应该就能收完了。我娘常说，辛苦一年种的庄稼，最后收不好，是过不了冬天的。
突然间，村里的半大不大的孩子 小白 跑了过来，冲着我们几个地里干活的人喊着“赶紧回村，村里进匪啦！”
我很诧异，我们村地处偏僻，平时连个过路的都很少，怎么会突然进了土匪呢？不过，小白这孩子很诚实，从不说谎。村子里肯定出事了，于是我们几个赶紧停下活，拎着家伙就往回跑了。
等我们外面忙农活的劳力赶回村子，小白口中的土匪早就没影了。我赶紧找到了我娘，她跟我讲了村里的事情：听说村里突然来了一群陌生人，一开始大家也没怎么在意，以为只是一群人过路的，没想到他们先是砸了村头老钱家的铺子，又要强暴村花秀芹，秀芹的汉子上去理论，结果被他们打死了。
听到这里我就知道情况不妙了，因为秀芹的汉子可是村长的儿子啊。
村长从外面回来听此噩耗，悲愤不已，召集了全村人，要求每家每户出一个男丁去找那帮土匪拼命。一开始，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去，毕竟我家里就我和我娘两个人，无论谁出了岔子，日子都不好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由我这想法的不止我一个，毕竟都是庄稼汉，打打杀杀咱也不会啊。
可是人群中，秀芹忽然站了出来，她头上绑着白布，是在给他汉子戴孝，脸上还挂着泪水，甚至连身上的衣衫都还有些不整齐。她要带头参加讨伐匪徒的队伍，誓要为她死去的汉子讨回一个公道。
连一个寡妇都能站出来拼，我们这帮大老爷们还有什么可推托的。大家群情激愤，一齐抄着家伙上路。
村里的老人丁老头见多识广，他们推测，附近四里八荒的没啥村子，山上只有个破庙可以暂时歇脚，那群匪徒八成会在那里。于是乎，我们一群人咋咋呼呼的就向山上的破庙前去了。我们人多，左右也不用怕他们，于是我也跟着大部队出发了。
期间，村里总爱找事的强子跟我透露了，他其实也喜欢秀芹，但人家长得漂亮，跟了村长的儿子，他比不了。现在村长儿子死了，他就有表现的机会了。于是他冲到了前面，口号喊得最凶，叫嚷着要烧死那帮匪徒，一个不剩。
我在心里暗暗发笑，就强子那小身板，能干的过谁呀，而且他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找谁干架啊。
等我们到了山上的破庙，发现真的有人来过，庙里的很多东西都被挪动过。但就是找不到人。我们又派小白 几个腿脚好的半大小孩周围找了几圈，都没找到人。无奈，只能一群人呼呼啦啦地往回走。
等回到了村子，我们都呆了！万没想到，这帮匪徒太狡猾，杀了一个回马枪，趁我们上山的时候，又回到村子洗劫了一番。村子里留守的都是老弱病儒，没人能干架。村口的丁老头被他们用石头砸死了。死的样子好惨，我们都看到了。我急匆匆赶回家，发现我娘躲在了地窖里。她非常惊恐地跟我描述，匪徒来的时候，丁老头就在村口喊了，但是很快，就听到了丁老头死的惨叫声，我娘就急忙躲进地窖里了。那里又脏又臭，匪徒不容易找进来。
抱着受惊的老娘，我也是泣不成声。还好，我家人都在。但村里好几户人家都遭了殃，这回，就不止村长一家人的事了。很多人家都打算去找那帮匪徒算账。他们刚走没多久，我们又追了出去。果不其然，在外面不远，找到了一具陌生人的尸体，通过衣着判断，他应该也就是匪徒一伙的，看样子像是从山上跌下来摔死的。真是罪有应得！
可惜，日头落山了，再也找不了，我们只能先回村了。
第二天，我们分了两拨人，一部分继续上山找匪徒，另一部分留守村里，以免匪徒再杀回来。
可惜，找了一天也没找到。
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如此。
在找匪的队伍里，强子总是冲在前面。其实我知道，他那是为了接近秀芹，多表现而已。我对秀芹没意思，但我家里的谷子已经好几天没有收拾了，再不收拾好，是过不了冬的。我更惦记着回家干活。
像我这么想的也不止一个，最近这几天上山找匪的队伍，人数是越来越少。甚至连铺子被砸的老钱都想让他儿子回来。真是个胆小怕事的家伙。
不过，我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努力退出上山队伍。好像是第五天，也许是第七天，我终于留在了村里。本想赶紧趁机在家里收拾谷子。谁知老天爷不赏脸，下起了暴雨。还好这雨来得快去的也快，雨后的日头还很猛，地很快就干了，我和娘两个人赶紧把谷子抱到了院子里晒。刚摊开没一阵，就听到小白挨家挨户地报信“匪徒杀光啦，赶紧去山上庙里救人啦！”
什么，匪徒被杀光啦！？
这可是好事啊，那上山还就什么人呢？
我和村里剩余的壮劳力 带着众多疑问都上了山，赶去破庙。
到了那里，我们才知道，原来是上山的队伍遇到了暴雨，去庙里躲雨。没想到冤家路窄，正好撞到了同样在里面避雨的匪徒们。双方二话不说就干了起来，对方被全歼了。不过，村里人也损失惨重，村长挂了，强子也受了伤。
我和大家伙一起收拾了残局，那帮匪徒其实也没几个人。秀芹也来帮忙了，强子本想让她扶着自己回去，但秀芹没搭理他，反而去抬村长的尸体。毕竟是她公公，她这么做，没人能挑毛病。看着她头上还缠着白布条，想着她前几日还在为自己的汉子戴孝，转眼间又再为自己的公公戴孝了。真是个可怜人啊。
返程路上，太阳很烈。我们要么扶着受伤者，要么抬着死去的人，没敢太张扬。但强子仗着自己负了伤，立了功一番，不停地讲着他的“英勇事迹”，说着如何巧遇匪徒，一开始谁也不认识谁，是通过衣服判断出对方，然后就开干，直到全歼匪徒……
我没心思听他讲那些故事，我反而想着，这回村长挂了，村长的儿子前几天也挂了，村里有威望的丁老头也挂了，村里能说得上话的没谁了。以后村里的事该找谁说呢？
还没等我想明白，队伍前方的小白一阵惊呼，打断了我的思路。大家朝着道路的方向望去，村子里冒气了大片黑烟！
村子里失火了！
顾不上别处，我直奔自己家，发现家里已经全被烧着了。我一个人扑不灭这场大火，但着火的不止我一家，人人都在给自家灭火，谁都扑不灭这场大火。过了很久。等能烧的都烧完了，火才慢慢熄灭。
在一片焦黑的屋瓦之下，我奋力的寻找的老娘的踪迹。最后，在地窖里，找到了她的遗体。我在那里哭了一整晚。
这一整晚，村子里全是哀嚎的声音……
过了几天，只要还有活人的 家里都办了后事，埋了亲人。大家都说，这是漏网的匪徒干的。还有人想找匪徒寻仇。但是，能去哪寻呢？而且，我们连自己的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眼瞅着冬天就要来了，已经没有谁家有剩余的粮食了。
没了村长等话事人，大家都打着各自的算盘。
强子和秀芹等人还吵嚷着要找匪徒寻仇，可是找了几天，也没找到个人影。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
而村头老钱家比较惨，最初是被匪徒砸了铺子，然后整个房子都在大火中烧光了。万幸的是，他和他儿子小钱都在。老钱提议，出去讨生活。我没出过村，但老钱是做生意的，活了这么大岁数，也许出去过吧。我家也没了，娘也没了，没什么可留恋的，决定跟老钱一起出去讨生活。
强子和秀芹等人找不到匪徒了，也跟了上来。刚出发的时候，我发现村里仅存的劳力几乎都出来了。剩下的都是身体不行的，他们的日子，也没什么指望了。
刚出门没两天，秀芹就要返回村子了。听说，是前一天晚上，强子跟她表白，她不愿意，硬是决定返回村子。我们都知道，回去就是等死。但秀芹连死都不怕，愣是不愿意跟强子在一起，真不知道，到底该同情谁。可惜没有酒，不然强子得醉死。
也不知走了几天，反正，一路上不断的有人掉队，不知他们是回去了，还是饿死在路上了。我们把能吃的都吃了，才撑到了一个偏僻的村子。
老钱收集了大家身上仅存的钱，去那个村子里的店铺去买东西。果然是做生意的，一下子就在村口找到了商铺。我跟着老钱父子一块进去，想着给大家伙买些应急的吃的，谁知道那家店的老板狗眼看人低，看我们几个破衣烂衫的，不想卖给我们东西。还是老钱点头哈腰，舍尽了老脸，才让对方松口，同意卖给我们一点吃的。可是，店家开出的价钱，是我们所有人的钱加起来都买不起的。老钱为难了，跪在地上哀求店家，但店老板非但没有感动，反而一把推倒了老钱。旁边的小钱实在忍不住了，回身就朝店老板那里打去。店家也不是吃素的，他儿子从铺头后面窜出来就要跟我们干。我也忍不住了，跟小钱一起掀了他们家的店，然后就跑了出来。
出来后，我们才知道，小钱顺手拿了一些吃的东西。
我们还没惊魂落定，就听到不远处又有一顿鼓噪，然后就看着强子满脸是血的跑了过来，他旁边还有小白，手里拎着一根棒子。不知他们是跟谁干架了。
只听强子说着快跑，我们也来不及问清缘由，一伙人跑出了村子。
可惜我们对这里人生地不熟，沿着山路跑到了一间破庙，才稍微缓了一口气。这时，老钱才开始责怪小钱，不该拿人家东西。但小钱也很有理，说拿东西是给大家吃的，总不能让自己的爹也饿死吧。话到此处，老钱也沉默了。
此时，一直不敢进庙的小白跑了近来，告诉大家，一伙人上山要来找我们寻仇了！
果不其然，山下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听声音人数比我们多很多。话语间，他们就是要来找我们算账的，还口口声声要烧死我们，一个不留。
我们真的怕了，赶紧跑了出去。还好他们声音特大，我们很容易就能避开他们。在躲避他们的途中，我甚至能看到他们人群中有一个女人的背影，头上裹着白条，特别的炸眼。只是，我们还是不熟路，不知走去了那里。一个不留神，老钱就从山上摔下去了。我为了拉他，也被带了下去。滚到路上后，我才发现，我们竟然回到了刚才那个村子的村口！
老钱昏倒了，不知情况如何，小钱为了他爹，也冲了下来，一个劲的呼喊着他爹。
对面一个老头看到了我们，就大喊：“来人啊，来人呐，匪徒杀回来啦！”
我见势不妙，赶紧把那老头扑倒了，想按住他的嘴，可那老头就是犟，非但不住口，还挥舞着手上的拐杖想要打我。
这时，一块石头砸了过来，摔在了老头的旁边。是身后的小钱在为我解围，可惜他仍偏了。老头见势不妙，更加疯狂地挥舞着拐杖向我砸来。我头上重重地挨了几棍子。为了保命，顾不上多想了。我抄起旁边的石头，就向老头头上砸去。
才两下，老头就不动了。汩汩的鲜血从他头上流了出来，我吓呆了。扔掉了石头，瘫坐在一旁。直到后来的强子拉我，我才缓过神来，跟着他们赶紧跑。
我们知道追我们的人是从村口出去的，我们只好穿过村子，往反方向跑去，途中强子莫名地离开了。
老钱的情况就很惨了，整个人不省人事，全靠小钱背着才能离开。
当我们穿过村子离开时，听到了村里很多的喊叫声，有呼救的，有追打的，有哭嚎的，还有身边小钱的哭声。因为，他背上的老钱，断气了。小白劝他放下老钱赶紧跑，但小钱就是不肯，直到他体力不支倒了下去。最后，还是我和小白强拉硬拽，拖走了小钱。可惜了老钱曝尸荒野。
我们一路躲着喊杀声，一路跑着，直到日头落山。
我惊魂未定。小钱哭的泣不成声，小白反而沉默不语，直到强子出现。他又受伤了，但是手里拿到了一些吃的。原来，他在村子里跟我们分开，是又去抢吃的了。可惜在过程中，他的旧伤又犯了。
夜里，我们像贼一样躲在山里，小白才跟我们讲了白天的事情。老钱收集了大家的钱去买货，他和强子只好去村里乞讨，强子看到一个婆娘衣着靓丽，想起了秀芹，就多看了两眼。没想到那个婆娘泼辣的很，非但没有施舍，还不断地咒骂他们寒酸。强子脑了，就顶了两句回去，没想到那婆娘就大喊“非礼”。这一喊不要紧，把一个汉子给喊出来了。那汉子不容分说，就对强子挥起了棒子。强子打不过人家，被按在地上揍。旁边的小白看不过眼了，抢过棒子把那个汉子砸躺下了。小孩子下手没轻没重，没想到这一下子就要来那名汉子的命。
“那婆娘不是一直喊我非礼嘛，我临走时还真的扯掉了她的裤子。”强子补充道，“只可惜，老子只来得及扯掉她的裤子。”
一阵咳嗽，制止了强子继续往下说。我知道，他没追到秀芹，很是憋屈。只是没想到，他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但是，我又能嘲笑他什么呢？我今天不也是摊上了人命么。现在大家都是一路货色，没几个干净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强子还抢回了一点吃的，我们就凭这点吃的，一边躲避山下人的追捕，一边找寻出路。
无奈我们实在不熟悉道路，绕来绕去也绕不出去。光那间破庙，就找到了好几次。直到有一天，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雨，强子的伤势更重了，实在撑不住，我们只好到破庙里避雨。希望今天下雨，山下人不要上来吧。但是身上的食物吃光了，不得不出去找。我们只好留下小白照顾强子，由我和小钱冒雨上山摘果子。
这地方山穷水恶，连能吃的果子也很少，我们冒着雨，费了好大劲，才勉强摘了几个能吃的回来。怀里抱着果子，身上打着寒战，我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只希望能尽早回去，好歹，强子和小白还有希望活下去。
可当我们快回到破庙的时候，发现了情况不对，庙里来了好多人。我和小钱赶紧躲了起来，看到他们从庙里抬出了一具具尸体，里面就有强子，还有小白。队伍中，还有人大声地描述着如何杀他们的过程。原来，他们也是进庙躲雨遇到的。仗着他们人多，就对小白他们动手了。小白还只是个孩子！
听到此处，我的泪水不断地涌了出来。他们都走了，一村子人，只剩下了我和小钱两个人了。我强忍住没有哭出声来，抹了一把连上的水，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和小钱缓缓起身，趁着他们大部队还在山上搬运尸体，我们绕回了村里。这次，我们没有抢任何东西，而是把整个村子烧了起来。我找到了他们堆放谷子的院子，一把火就点着了它。小钱想起了他爹在村口铺子里收到的侮辱，头也不回的冲了过去。
不一会，那里也燃起了火光。我知道，再也见不到小钱了。于是，我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村子。
跑出去后，我回望那里，狠狠地念叨着“你们是过不了冬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