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往事
真他妈冷,张瑞走出公安局,紧了紧身上的皮衣,风呼呼的吹,往脖子里钻。张瑞猛吸一口烟后弹开。手冷。烟屁股一头撞在路灯杆子上,甩出几个星沫子。张瑞两手插在皮衣里,缩着头。到人民路后右拐,路上没有太多人,走几步后在一个巷子口拐进五一街。哟,张队,下班了啊。拐角卖红薯的老赵正坐着一辆三轮上和张瑞打招呼,戴个破皮帽,两手叉在袖口里,前面立一个斑驳的铁皮桶子,上面开个口,周圈铁皮上搁着两个冒热气的红薯。嗯,张瑞应了一声,摆摆手继续缩着头往前走。前面是老马家羊肉店,招牌的霓虹灯已经不闪了,店内灯光暖暖得透过门玻璃撒在地上。张瑞拉开门,挑开皮帘子,一共六个桌子,坐了三桌。张瑞挑个墙角的桌子坐下,掏出一包兰州。来了啊,老板招呼着迎过来,油腻的白大褂勉强地扣在了挺起的肚子上,里面层层叠叠的穿了秋衣衬衫毛衣,最后在脖子上方形成了一个奇怪的领子。红红的腮帮子鼓鼓的,把眼睛挤成一条缝,寸头上扣一小白帽,似乎要把下面的肥头大耳都吸入其中。老板姓马,前白银公司员工,2000年前后找关系办了内退,然后靠着父亲的祖传手艺开了这个小店,一晃已十多年。
“先给你整碗羊汤吧。”
“嗯,多加点蒜叶。”张瑞给老马递了根烟,“拼个凉菜,再切盘羊肉。”
“还喝黄河么?”
“天冷,来瓶九粮春。”
“给,”老马端来羊汤,手在大褂上揩了几下,长长的烟灰在嘴角颤着。
“没事的话一起喝点儿。”老马转身去拿菜的时张瑞喊了一声。
张瑞端起碗,吹开飘在油面上绿油油的蒜叶,抿了口汤。咂下嘴,鲜。一股热流从喉咙冲进胃里,全身一暖。老马端来冷菜、羊肉,随后提溜着瓶酒过来坐下,给两个玻璃杯倒上。张瑞端起杯子,老马拿起杯子碰了下,一仰脖喝下半杯。两人也不多说话,认识十多年了,本也没啥好说的,就是坐在一起觉得安心。
“……”老马刚要开口和张瑞说话,眼神忽然往张瑞身后望去,“又来了。”
张瑞转头一看,外门拉开了,皮帘子外影影绰绰有个人影,却也不进来。
“是老管,最近酒瘾越来越大,老来要酒喝,你等会儿。”说完老马进到柜台后头,捣鼓一阵后抓个矿泉水瓶出来,走到门口递出皮帘子去。外面人影点头弯腰的谢着。
“嗯,知道。”
“他没我运气好,前些年下了岗,做些小生意又赔了本,如今靠着低保过日子,却又染上酒瘾。后来酒瘾越来越大,有时没钱买下酒菜,就拿个铁钉子蘸着盐喝,前阵子据说喝了劣质酒还送到了医院洗胃。这些天路上碰到了他,我说下回没酒喝来我这拿点,好酒供不起你,散装白酒还是有,高粱酒,没兑工业酒精的。于是一天隔一天的来拿,倒也不黑心。”老马拿起杯子和张瑞碰一下,仰脖喝完,“还好他单身汉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对,他是一人喝饱。”说着老马呵呵地给自己倒满一杯,也给张瑞也加上。
“今儿破大案子了?”老马捻片羊肉,蘸上辣酱,送进嘴里。
“嗯,算是吧。”
“透露透露?”
“你知道规矩。”
“嗨,白银这屁大点地方,早晚大家都知道,有啥的。”
“反正过些天你们就知道了。”
“难不成是那个凶手落网了?……”
“行了行了,别问了。”张瑞拿起杯子和老马碰了一杯。
那个凶手确实今天落网了,其实不算是警察抓到的。凶手尾随一女子入室行凶,过程中女子丈夫回家,搏斗中男子大喊,邻居闻声见义勇为一起擒住了歹徒,可惜受女子伤势过重最终还是去世了。下午局里突击审讯,疑犯一副该死求朝上的模样,问什么都不正面回答,只嚷嚷都是他做的。下班前指纹比对出来了,尹队说和前面提取的指纹一致,应该明天就可以发布消息。得到尹队的确认时,张瑞忽然觉得整个人一松,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就结束了?终于结束了?张瑞在脑子里做算术,半晌才反应过来,24年了!这案子。可不么,自己都奔五了。他看到尹队意味深长的望了他一眼,肯定地点了点头。小周过来站在他身边,兴奋的走来走去。是的,他应该兴奋,刚来一年就遇到这样一个大案被破。张瑞想起了当年的自己,那时候他也刚进警局一年,正是这个案子的开始。只是当时他绝想不到这个案子会成为日后一直萦绕着他的梦魇。张瑞很奇怪自己没有应该有的兴奋,二十多年来他一直都在等这一天,可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却颓了。是这个最终落网的过程太过戏剧性,还是这漫长艰辛的等待让他耗尽了激情?是的,24年,确实太久了,久到足够让一代人老去,另一代人成长。而那些死去的人们,被永远定格在了岁月中。
2、杀人回忆
1988年5月26日。
很多年之后,张瑞都会记得那个春日的下午。一个失魂落魄的男子跑入警局,用颤抖的声音喊着:“杀人了,杀人了,我妹妹被杀了……”,两只手端在胸前,似乎上面沾满了鲜血一般,眼中混杂着惊慌和恐惧。张瑞跟着郑队来到现场,永丰街的白银公司铅锌厂家属楼。那是个一室一厅的屋子,进门是个小客厅,右手边一个老式的衣柜,柜门的镜子上喷溅着点点血迹,地上几个带血的脚印拐进卧室。卧室的门半开着,有音乐传出。一个年轻女子仰卧在床上,头侧向一边,眼睛半睁着,无神的凝视着这个世界,嘴巴半开,像是准备喊叫又像是一声叹息。女子的颈部被切开,上衣被推至胸部以上,下身赤裸,身上有多处刀伤,白床单基本全被染红。地上散落着两只白球鞋,上面触目惊心地撒着点点红色血迹。床头柜上的收音机正在大声放着热情的沙漠,让整个现场充满了诡异的氛围,张瑞过去把收音机关上,看到上方贴着一张奖状,是白银公司舞蹈表演获的奖状,名字处有一道血迹,应该是凶手用手划上去的。现场十分惨烈,让郑队这样见过不少大案的老刑警都侧目。根据现场推断,凶手应该在门口的衣柜旁对受害者实施了割喉,使其无法发出声音,事发时受害者的哥哥就在隔壁屋子,凶手还打开了收音机掩盖声音,这些都表明凶手极其残忍又胆大心细,是个不容易对付的家伙。在郑队眼里,白银人不存在这么极端的杀人方式,他们耿直,彪悍,不打嘴仗,上来就爱动手,刀也动,骨折、脑震荡是常事。杀个人也没什么大惊小怪,人们听说谁把谁杀了,哦一声就过去了。而这次的现场,得有多大的仇恨才能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做这样的事呢?郑队认为此案熟人作案的嫌疑大,很可能是情杀,先往这方面排查。
张瑞走出阴森昏暗的家属楼,深呼吸了一下,外面阳光明媚,春风和煦,杨絮漫天飞舞,一切似乎都在骚动之中。张瑞有点兴奋,作为一个刑警,谁都盼着能碰上个大案子。张瑞随即开始排查受害人身边的相关人员。受害人小白,是白银公司铅锌厂的职工,人长得俊俏,是铅锌厂的厂花,因为喜欢穿白球鞋,工友们都唤她“小白鞋”。调查之后发现小白鞋的社会关系比较简单,男朋友也在同一家厂上班,朋友就那么几个,彼此都熟悉,排查下来、几个人都没有作案时间。于是又开始往亲戚方向调查,不久发现也是条死胡同。几个月之后,所有线索都无果,专案组解散。张瑞开始有了做刑警后的第一次挫败感,当时他不知道,这一切只是个开始。
张瑞其时来白银一年多,他是兰州人,郑队是他爸老战友,于是警校毕业后他便来到了距兰州80公里的白银公安局,跟了郑队。当时的白银市还不大,从南往北五公里,从东到西也不过十公里多,主街道就一条连着水川路的人民路。白银市得名据说是因为明朝洪武年间在这开办了官方办矿机构“白银厂”,建国后这里本是山沟荒野,五十年代因为发现了大量矿藏金属,主要是铜,国家成立了白银公司开发矿藏。整个城市就是一个厂,一切基建医疗交通都是为白银公司服务。第一代来到白银的大多是开发大西部的知青,来这后当完农民当工人,他们有句口号叫“献完青春献终身,献完终身献子孙”。后续因为白银公司的壮大和良好的效益涌入了大量外来人口。张瑞来的时候白银公司还处在好光景,那些个露天大铜矿,是真正的“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随后的两年,张瑞跟着郑队大大小小的破了不少案子,但每当想到88年那个案子就如鲠在喉。张瑞在警校就是优等生,酷爱看侦破小说和玩解谜游戏,任何谜题对他来说都是一次挑战,他时常翻看88年案子的卷宗,他知道要破此案除非凶手继续犯案,不然这案子就沉了。再后来,张瑞在家人的介绍下相了亲,对方是兰州银行的职员,端庄贤淑。张瑞在93年结了婚,想着过两年找机会调回到兰州,如果不是系列凶案第二起的发生,张瑞或许已经过上生娃养家的正常生活。
1994年7月27日。
下午2点左右,白银供电局19岁女临时工石某在单身宿舍遇害。受害人颈部被切开,上身共有刀伤36处,血呈喷射状布满整面墙。现场让张瑞马上想到了6年前的那起凶杀案,同样是是入室凶杀强奸,手法也相似。张瑞在卧室门把手上发现了一个血指纹,这是第一次采集到凶手的指纹,但这也表明凶手不加掩饰,根本没把警察放在眼里,这是公然的挑衅。另外单身宿舍的公共洗衣房里还留下了一摊血水,应该是凶手在此清洗过身体,这说明凶手有着极强的心理素质。侦破工作马上展开,嫌疑范围还是先锁定在熟人作案。这次被害者接触的人相对复杂,她是舞厅的常客,于是调查方向首先指向了舞厅。除了麻将打牌外,当时白银最热门的休闲活动就是跳舞,最有名的是白银饭店楼下的皇后舞厅。那里是工人们荷尔蒙释放的地方,白银饭店门口那时一晚上起码打四五场架,一个月都得打死个把人。为了不打草惊蛇,张瑞先便衣在舞厅混了几天,排查了和被害人平时有接触的相关人员,一无所获。接着张瑞在一次私下的饭局中把白银黑道上的几个人物喊了来,说只要谁能帮这个忙,把这个人给找出来了,就是我兄弟,以后一口锅里吃饭,一个碗里喝汤。然而几个月后依然没有确切的线索。当专案组又解散时,瑞变得有点颓,郑队劝他,年轻人,我们搞刑侦的总有破不了的案子。白银虽小,却也不是个世外桃源,这里外来人口多,构成复杂,实际每年的破案率都不到60%。总有破不了的案子,也总有冤案,接受现实是做刑警的一个基本心理素质。但张瑞很难走出情绪,每天下班后依然去皇后舞厅,不跳舞,找个座位坐下抽烟喝酒,看着球形的镭射灯在上方疯狂地滚动,四射的灯光像一把把刀片一样切向人群,张瑞闭上眼,眼前一片恐怖的血红色。
这年夏天开始一直到年底,张瑞就回了兰州两次。年底老婆怀了孕,和张瑞说再不调回兰州的话那日子没法过了。张瑞没有丝毫改变,几个月后再一次回家时,老婆低头抽着烟,平静地说,我们离婚吧,我把孩子打掉了。张瑞脑子有点木,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竟然有点解脱的感觉,顿了一会儿说,是啊,还是别让一个无辜的孩子来到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了。老婆缓缓抬头怔怔地看着他,张瑞看到一双绝望的眼睛,眼泪无声地流下。然后老婆猛地站起来给了张瑞一巴掌,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不是人!
离婚后,张瑞更加颓,他被这个案子魔怔了,只要有时间就看这个案子的资料,看看是否有遗漏的线索,他发誓一定要破这个案子,他也知道凶手一定会再次出现。
1998年凶手再次出现,以一种大家都没有意料到的方式。
那一年他一共杀了四个人。
1998年1月16日下午4时许,白银区胜利街29岁的女青年杨某在家中遇害,颈部被切开,全身赤裸,上身共有刀伤16处,双耳及头顶部有13×24厘米皮肉缺失。
1998年1月19日下午5时许,家住白银区水川路的27岁白银公司女青年邓某在家中遇害,颈部被隔开,上衣被推至胸上方,裤子被扒至膝盖处,上身共有刀伤8处,左乳头及背部30×24厘米皮肉缺失。
两个案件只相隔3天,事发地相距不过2公里,而且凶手愈发变态,开始割取受害人身上的皮。张瑞想起了沉默的羔羊里那个用人皮做衣服的变态,又一次感受到了凶手的挑衅和嘲弄,胸中怒火燃烧却又充满无力感。
1998年7月30日下午3时许,白银公司冶炼厂宋某8岁的女儿宋凡在家中遇害,受害人被藏在衣柜中,下身赤裸,颈部系有皮带,阴部被撕裂并检出精子。搜集到的指纹信息和前面的连环案相符。这个案子彻底震惊了白银市,因为被杀害的是个小孩,局长责令郑队限期破案。因为在案发现场发现一杯喝了一半的茶,而且门没有被撬的痕迹,所以大家都认为这肯定是一起熟人作案。郑队将警队的临时指挥部进驻了冶炼厂,要求张瑞带队吃住都在厂子里,把里面每个人都查个底朝天。于是厂里的每个人,不管和宋家有没有关系,都被拉来录口供按指纹,张瑞今还保留着两厚本嫌疑人资料,记录了每个人的爱好、朋友圈子、作息时间等。但最终所有人员要不没有作案时间、要不条件不符,调查又陷入了僵局。最后厂里的职工都开始愤怒了,每次张端去食堂吃饭,走过的人都对他投来鄙视的眼光,打饭的大妈都朝他白着眼,嘴里碎碎念,还有人打趣他,到点了,又来吃饭啦?
张瑞刚撤出冶炼厂没多久,这年的第四起案子又发了。1998年11月30日上午11时许,白银公司女青年崔某在白银区东山路的家中被杀害,颈部被切开,上身有22处刀伤,下身赤裸,双乳、双手及阴部缺失,尸体惨不忍睹,家人来认领时直接晕倒在现场。
至此,局里终于承认这些起案子可能是无差别连环杀人案,凶手可能和被害者没有任何直接的联系,并将嫌疑人的特征描述为:“大约在1964至1970年之间出生,身高约为1.68米至1.76米。此人应该是在白银长期居住,有独居条件,有一定的文化,有较严重的性变态心理,或者生理缺陷……。”然后局里要求把录指纹的范围扩大到全市,白银市出现了排队按指纹的盛况。然而近两个月的全市指纹排查下来,无一符合。这时城里也开始出现了各种传言,说白银出现了变态杀人狂,偏爱红衣、长发、高跟鞋的年轻女子。一时间街上看不到红裙子,甚至披肩长发和高跟鞋都看不到。另外还有很多更不靠谱的传言,说这里发现一条人腿那里发现一段人骨之类的,更有甚者说这个变态还吃人肉。一时间满城人心惶惶。
其实98年的白银本就已经开始不安定了。白银是个资源型城市,开采量越大,衰退的越快。90年代初的时候白银关闭了露天煤厂,开始进入深部开采,白银也开始了漫长的衰退。到98年的时候,席卷全国的下岗潮也影响到了白银。其实在年初的春晚国家就给出了信号,有个黄宏的小品,叫《打气儿》,黄宏演一下岗职工,大义凛然地喊出口号:“咱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电视里和大街上也开始轮番播放刘欢的从头再来。当时对于很多职工来说下岗是无法想象的一件事情,计划经济时代,成为国企职工端上铁饭碗,是他们的骄傲。像白银公司这样的超大型国企,基本上在厂里什么都可以解决,生病了去职工医院,子女读书去子弟学校,还有职工澡堂电影院等各种设施。干了几十年退休后,子女还可以继承父辈的职位。一直生活在这样的温室中,突然被下了岗,握着手头几千块买断工龄的钱,很多人都难以置信手足无措,就像家猫突然变成了流浪猫,一下子就到了适者生存的残酷模式。家里有点底子脑子灵活点的开始下海经商,有点手艺的开始做点小生意或者摆路边摊,但还有一大批既无积蓄也无手艺的就慢慢沉沦到了社会最底层,有不少人便走上了犯罪之路。期间贩毒、盗窃等案件层出不穷,杀人抢劫等恶性案件数量也开始逐年增加。在这年的第四起命案之前,白银汽车运输公司经理一家五口在水川路的家中被两名意图谋财的本公司职工子弟灭门,也酿成了白银建市以来影响最大的命案之一。
接下来的几年中,凶案还在继续上演。张瑞就像推着石头的西西弗,每次接近山顶的时候又被推下,然后重新开始徒劳。
2000年11月20日上午11时许,白银棉纺厂28岁的女工罗某在家中被人杀害,颈部被切开,裤子被扒至膝盖处,双手缺失。
2001年5月22日上午9时许,白银区妇幼保健站28岁的女护士张某在白银区水川路的家中被害,颈部等处有锐器伤16处,身上多块皮肤缺失。
2002年2月9日中午1时许,25岁的女子朱某在白银区陶乐春宾馆客房中被害,案发现场比较混乱,有明显的搏斗痕迹。发现时、被害人躺在浴室的地上,身上有多处淤青,颈部被切开,双乳、手脚缺失,浴缸中的血水漫了一地。后来经过现场分析,凶手似乎在这一池血水中洗过澡。另外事发地陶乐春宾馆距离公安分局仅200米之遥,此时的凶手已经肆无忌惮到了极致,手法也愈加变态凶残。这年由于上面的压力,郑队提前退了二线,上面调来了尹队。
尹队来之后本想大干一场,没想到犯人突然沉寂了,白银近10年内没有发生相关案件。后来据说在银川和内蒙发生了类似的案件,但由于管辖权和政治因素,两地也始终没有展开联合办案。张瑞继续留在了白银,破获着大大小小的案件,他也被提拔到了刑警队副大队长。正当大家以为凶手已经停止作案的时候,2012年的11月、也就是上个月,又发生了类似案件,22岁的外来打工女子张某在水川路的出租屋中被割喉,身体各处有锐器伤22处,现场没有提取到指纹和DNA,但从作案手法来看就是之前的连环案凶手所为。然后是今天早上凶手戏剧性的落网。
3、落网
张瑞又一次端起酒杯,瞥了一眼侧墙上的镜子,里面是一个不修边幅的中年男子形象,呆滞的眼神,杂乱的胡茬子,稀疏的板寸中参差着白发。是的,二十多年了,任何物件都经不起岁月的摧残,何况人呢。
电话响起,是警局。
“张队,疑犯突然倒地抽搐,口吐白沫,看起来呼吸困难,我已经喊了救护车,应该马上就到。”是警局的值班员小赵。
“什么?”张瑞的酒醒了一半,“疑犯咬舌自杀么?”
“没有,没有血迹,看起来是呼吸困难,可能是犯病了。”
“我马上来,五分钟。”
张瑞起身深吸一口气,甩了甩脑袋。脑子有点乱。看下表,还不到九点。
“老马,我先走了,帐给我先记上。”没等老马出来,张瑞已转身走出小店,急匆匆的赶回警局,一路上思索着各种可能性。
到警局门口时救护车也来了,张瑞招呼着救护人员进去。进到看守房,只见疑犯躺在地上,正在无力的蠕动着,口吐白沫,两眼翻白,不像是装的。小赵说没有任何异常发生,不知怎么就突然这样了。张瑞问,期间有什么人来过么?小赵说,就法医来过,说要再验证下指纹和DNA,没有其他人来过。验证指纹和DNA?张瑞让小赵调监控录像查看情况,自己随救护车前往医院。路上张瑞把情况通报了尹队,尹队说马上过来。张瑞随即通知小周一起过来医院。
医生检查过后认为不像是疾病发作,像中毒的症状。报告出来后发现血液中查出氰基,尿液中检测出硫氰酸盐浓度增加,是氰化物中毒。于是医生马上决定用高锰酸钾洗胃,随后用抗毒药物治疗抢救。
这时尹队也赶到了,眉头紧锁。张瑞把情况汇报了一下,问尹队晚上有没有派法医去给疑犯核实指纹和DNA。尹队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张瑞给小赵电话,询问监控的结果。
“张队,监控仔细看完后确实有情况,也是我失职,因为是自己人也就没太在意……”
“具体什么情况?”
“视频中显示,法医苏童给疑犯做了指纹提取,并抽取了血液……”
“期间有谈话么?”
“有,但没有什么实质性的。”
张瑞收起电话转向尹队,说,监控显示苏童有嫌疑,具体要等分析了监控看。尹队说,知道了,我现在赶回警局,你留在这里监控犯人,有情况随时和我汇报。随即尹队匆匆离去。
等待过程中,张瑞几次想打电话给尹队询问情况,几次要打又放下了手机。他总是我上级,有情况自然会通知我,我打过去算什么?去球。张瑞和尹队虽说已经配合了好几年了,但两人之间感情一直很一般。一方面张瑞资格老又服众,尹队有点打压的意思,另一方面张瑞也觉得尹队官僚作派且好大喜功,不愿去深交。
这个法医苏童会有问题?张瑞眼前浮现出一个瘦小的身影,剪着学生似的短发,不笑的时候满脸严肃眼神坚毅,笑起来两眼一弯憋出两个小酒窝。记得她应该没来两三年呢,局里人气不错,大家都挺喜欢她。听说她家里条件不是很好,父亲前两年去世了,母亲身体也不好。另外还有传言她和尹队有点不清不楚。如果是她,她为何要杀疑犯?杀一个马上就会被判死刑的疑犯?
临近午夜的时候,医生宣布抢救无效,疑犯已经停止心跳。这就死了,便宜了这个混蛋。张瑞拿出手机刚要打个给尹队,电话来了,是尹队。
“嗯,小苏是有嫌疑,”电话那头尹队像在喃喃自语,“这个,明天把小苏的相关资料都查一下,尤其是和疑犯以及系列被害者之间有无联系。”
“尹队,疑犯刚抢救无效死亡”
“嗯……”
“嗯,监控发现了什么么?”
“你明早先把苏童的背景调查一下吧,然后由你来对她进行审问。”
“她承认是她做的?”
“明天你审问后再给我汇报情况。”尹队听起来有点不耐烦,也有点疲惫。
“好。”张瑞知道没什么好问的了。小苏看起来已被羁押,看来视频有足够证据证明她有嫌疑。张瑞忽然来了点精神,刑警对解谜的本能反应还在。可是想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这一天的信息量确实有点大。
4、第一天
第二天张瑞一早来到警局,小周已经到了,随后递过来一份资料。是苏童的相关信息。嗯,这小子机灵,有前途,看这黑眼圈估计一宿没睡。小周说,这些是基本资料,关于和疑犯以及系列被害人的关联,我正在调查中,也快了。张瑞满意的朝小周点了点头,随即看起资料来。苏童,本地人,86年生,04年白银市一中毕业,考上兰州大学医学院,09年毕业后来到局里做了法医。父母都是原白银公司职工,父亲是冶炼厂工人,2001年下岗,随后得了尿毒症,2009年6月病逝,母亲是冶炼厂医院妇产科的,2002年医院从白银公司剥离划归给市人民医院,之后继续做妇产科医生。张瑞让小赵把监控的录像拿过来。视频中苏童走入羁押室,对疑犯说,请配合,我们还需要再采集一下指纹和血液信息。疑犯说,怎么着?验出来有问题?没问题,我说了都是我干的。苏童说,请配合。说完拿个指纹贴让疑犯按,然后又拿出采血的小针筒。疑犯说,怎么还要抽血啊?苏童说,是,请配合。疑犯伸出手,苏童过去采血。疑犯盯着苏童,喃喃道,红颜祸水,祸水啊。苏童收回针筒,嘴里念叨了一句什么,然后收拾器材走了出去。小赵说,张队你回放到前面抽血那里,我们仔细看过了,抽血时针筒不是空的,前部有少量液体,苏通先推了下针筒,然后再抽的,问题应该就在这里。张瑞看着放大的视频画面,问,昨晚尹队问出点什么没有。小赵说,没有,苏童什么都没说,但她说要和你谈话。张瑞说,和我?和我谈话?小赵说,对,她就这么说的,其它什么都不说。张瑞一头雾水。这时小周拿过来一堆资料,说,张队,都查过了,苏童和疑犯没有直接的关系,和系列被害人也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发现她的家和98年被害的宋凡在一个大院,就是98年被杀害的那个8岁女孩子。张瑞说,98年?苏童12岁,她当时和这个女孩子认识?小周你把苏童家地址给我。小周说,她还是和母亲一起住在原来的老房子里,四龙路上的冶炼厂家属院,一幢402。张瑞说,你继续查下去,看看是否还有其他有用的信息。张瑞决定先去苏童家一趟,出去前他先去了下监控室,苏童正坐在椅子上,头低着,看不出什么表情。
冶炼厂家属院在白银市东边,公安局过去不远,20分钟的样子,穿过金鱼公园后拐个弯就到。张瑞决定走过去,一路上可以先理理思路。金鱼公园是白银最老的公园,中央广场上有块高起的台子,上方竖着一个雕像,两位带着工帽的工人正合力向上举着一块矿石,灰蒙蒙的天空下俯视着众生,仿佛救世主一般。出公园后走不久拐个弯就到了四龙路,这里是一片典型的老区,这几年正在改造,马路上尘土飞杨,一些高大崭新的建筑拔地而起,那些灰色破败的老房子则默默等待着自己的命运。冶炼厂家属院就在路边,几幢五层楼的老式房子,苏童家在靠马路的第一栋,楼梯开在中间,每层都有南北两排住户,由一条黑黢黢的过道隔开。张瑞来到四楼,跺了下脚,一个灯泡呲呲闪了几下。张瑞找到402,就在楼梯口靠北第二间。敲门后一位老妇人开了门,白发苍苍,肩膀耸到耳垂下,冷不丁一看以为是一老太太,但仔细一看眼睛,也就五十上下。张瑞说,请问这是苏童家么。老妇人说,你是?张瑞说,我是小苏的领导。老妇人说,哦,童童呢?张瑞说,她在单位,我能进来说么。
老妇人把张瑞引进屋子,朝北窗户的背光让屋子显的有些暗。老妇人说,请坐,我去泡杯茶。张瑞谢了一声并没坐下,踱步来到窗户,对面是家属院的另一幢楼,他太熟悉了,那里有98年宋凡案的现场。是哪个窗户呢。嗯,应该就是正对面的那个窗户吧。张瑞一瞬间觉得有了答案,但又需要确认。坐吧,警官。张瑞回头,老妇人已经端茶放在放桌上。谢谢,您也请坐,张瑞转身坐下,说,请问,您是苏童的母亲吧。老妇人说,是,您今天来是?张瑞说,阿姨您好,苏童可能和之前的连环凶杀案有关系,我今天来就是了解下情况。老妇人说,连环凶杀案?我不懂,童童和那有啥关系。她调查案子出事了么?昨天她说抓到了重要疑犯,晚上要在局里加班……张瑞说,阿姨您放心,苏童现在警局,人好着呢,她现在只是配合调查。老妇人说,你这说的,把我绕得云里雾里的,我能给她电话,我能见她么。张瑞说,可以,等我了解完情况后我们会安排。张瑞撇了一眼左边的接餐柜,上面摆着一张耶稣画像,上方墙上挂着一张男子的黑白照片,应该就是苏童父亲。老妇人说,童童她爸前两年走了,尿毒症,应该是原来在冶炼厂落下的病根,下岗后没多久就犯病了,透析了七八年,他坚持不下去了,我们也坚持不下去。可能是我作孽太多。说着老妇人对着耶稣画像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张瑞说,阿姨您节哀,上帝会保佑好人的。老妇人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张瑞喝口水,说,阿姨,我想问下98年的那起案子,住你对面一栋的宋凡家,你们和她家熟悉么。老妇人说,嗯,凡凡,凡凡……说着老妇人叹口气,说,凡凡太惨了。她们家是外地来白银打工的,当时进了冶炼厂没几年。一家人都很好,我们家童童很喜欢和他们家凡凡一起耍,放假的时候凡凡还经常住到我们家来。多好的孩子,谁能下得了手干那事儿啊,哎……后来,冶炼厂效益不好,老苏下岗的时候,凡凡父母两也一起下了岗,凡凡爸后来下海做生意去了,见不着人,凡凡妈那件事后精神有了点问题,这两年越来越严重,进了医院。童童也觉得凡凡妈可怜,认了凡凡妈做干妈,经常去看望她。听完,张瑞确信了自己先前的判断,很有可能是苏童为了童年好友报仇。这个小苏,真没看出来,有胆有义,但为了个马上要被判死刑的凶手,值得么?张瑞问,阿姨,您知道苏童平时还有哪些要好的朋友么?老妇人说,童童这丫头内向,本来朋友就不多,去外地读大学回来后更是没有什么朋友,天天就是上下班。有阵子说谈了个男朋友,后来也没什么音讯。哎,我身体也被老苏给拖垮了,一周两次透析,太苦了,主啊……张瑞看老妇人快要哭出来,说,阿姨别太难过,也都熬过来了么。嗯,小苏平时喜欢做些什么呢。老妇人说,这丫头就爱看书,另外她喜欢画画,从小就爱画画,后来学了医还经常画骷髅啥的,怪吓人的。我们家太小,毕业后她在外面哪个村子搞了个小画室,平时没事一周都要去一次的。张瑞说,还有自己的画室,那看来画的挺专业啊。画室在哪,我哪天也去欣赏一下。老妇人说,我都没去过,听说在武川乡搞了个农民房。虽然觉得有点无理,但张瑞还是开口问,我能看下小苏的房间么?老妇人说,行。随即起身把张瑞带到隔壁的房间。房间不大,一个衣柜,一张小床,上头挂副油画,一颗开着小白花的树,一个书桌,墙上钉了块搁板作为书架,再没别的摆设。老妇人说,看吧,她没有上锁的抽屉。张瑞来到书桌前。抽屉和下面的小柜子里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物件。张瑞往书架上看,医学杂志,几本笔记本,一本圣经,一本丧钟为谁而鸣。张瑞翻开笔记本,都是素描,人体和骨骼居多,线条潇洒且有点神经质,略有席勒的风格。学医的,画这些也自然。圣经破破的,看起来看过很多遍。张瑞拿起丧钟为谁而鸣,这也是他钟爱的一本书,翻开扉页是约翰多恩熟悉的诗句:
没有人是孤岛,能孑然独立;
人人都是土地的一片,大陆的一角;
哪怕大海卷去一粒尘土,欧洲也会变小;
就像失去一隅海岬、一方领地,无论你朋友的、你的;
每当有人消逝,都令我孱弱衰老,因为我是人类的一个;
所以,别问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你而鸣。
张瑞放下书,在房间里又转过一圈后,掏出张名片递给老妇人,说,阿姨我有事先走,这是我电话,有事您随时可以找我。另外您放心,苏童暂时没什么事情。说完张瑞看着老妇人花白的头发和忧伤的眼神,有点心虚。出房门时看到斜对面的耶稣像,心里叹口气,究竟是什么原因要让这个家庭承受这么多不幸呢。
离开苏童家,张瑞去了趟精神病院。宋凡的母亲基本已不说话,只是坐在凳子上望着窗外,眼神呆滞,张瑞说什么都没有反应。看记录是2010年初进来的,探访记录上显示苏童基本每周都来一次,看护说小姑娘真的不错,每次来都和宋凡妈说半天话,天气好的话还陪她去院子里走走。另外看护说他丈夫已经好多年没来过了。张瑞电话给小周,让他找到宋凡丈夫的联系方式,并询问下相关情况。
回局里后,张瑞先和尹队汇报了一下情况,说苏童和系列连环杀人案受害者宋凡住一个大院,是朋友,目前看来可能是为朋友报仇杀害了疑犯。尹队嗯了一声,我也有这个猜想,那你去审问吧。
张瑞推门进入羁押室,苏童安静的坐在椅子上,朝他一笑,两个浅浅的酒窝。张瑞不禁有点心疼,也惊讶于这小女子的镇定,一时间不知道该把她当作同事还是嫌疑犯。
“听说你要找我谈?。”张瑞坐到苏童跟前,点了根烟。
“是的,张队。”苏童淡淡一笑。
“为什么非要找我谈呢?”
“因为你是这里资格最老的,我也知道你一直在盯着白银连环杀人案这个案子。”
“好吧,想谈些什么。”张瑞也微微一笑,作为一个老刑警,张瑞习惯不露声色先让对方表演。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掉疑犯么?”
“这么说你承认是你做的。”
“监控都有着呢,我还抵赖什么。”
“嗯,为什么呢,我的意思是杀一个反正就要被判死刑的疑犯。”
“这种人死不足惜,多活一天都不应该,而且他看上去精神有些不正常,说不定法庭还会因此不判他死刑。”
“就只因为这个?你不相信法律的制裁么?”
“对于这样的人,他们早知道自己在犯法而且有很大可能性会被抓,也知道被抓的后果,他们为何还以身试法呢?是法律制裁的震慑力不够。对于这些人,普通的审判和死刑都是没有用的,他们不怕,他们早就活腻了想要个痛快,以后这样的人还会继续出现。我觉得,对于这样的兽行就需要蛮兽式的执法来实现正义。打个比方吧,就像都有核武器的国家反而不敢真的开打一样,核武器的真正作用不是为了打仗,其实是为了和平。”
“我承认你说的有部份道理。但毕竟这样的话你也犯法了,你是想做你这个理论的殉道者,让后人来追寻你的脚步么。”
“别把我说的这么伟大,”苏童淡淡一笑,“另外,。”
“嗯?”
“他不是凶手。我的意思是,他不是你一直想找的那个连环杀人案凶手。我猜想,除了昨天那起案子外、只有上个月的那起案子是他犯的,再前面的都和他无关。他只是那个连环杀手的模仿者,或者崇拜者。”
“你在说什么?”苏童的话一下子打乱了张瑞所有的既定想法。
“我说,他不是你一直想找的那个人。”
“指纹不是都核实了么。”
“疑犯承认前面都是他做的了么?你们对过细节么?”苏童的话也戳到了张瑞,确实这案子还有大量的细节需要核实,尹队确实有点仓促了。苏童继续说,“我猜想,指纹核对结果,是尹队做的手脚,他想立个大功,把之前的案子都让这个疑犯给担了。他可能也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之前那个连环杀手应该已经收手,或者消失了。”说着苏童往张瑞身后墙角的摄像头看去,此时尹队应该正在监控室看着。
“都是你的猜想,你有什么证据。”张瑞抽了口烟,让自己保持平静。
“因为,我知道之前的连环杀人凶手是谁。”苏童轻描淡写的说。
“是么,那你说说看。”张瑞脑子在飞速运转着,思索着各种可能性。
“我这就说出来了多没意思,你这个老刑警不调查推理一下么,这样查出来的话,也算是您破了这个案子,了您这么多年的一个心结。”
“这人还活着么?”
“我相信您能找到线索。”苏童又微微一笑。
“我早上去看过宋凡母亲,”张瑞顿了下,“你童年好友宋凡被杀,你们两家窗户正对着,你当时看到凶手了?”
“这个推理可以有,继续。”
“凶手你认识?”
“一个我不能举报的人?“
“嗯。”
“嗯,逻辑没问题,但相信你早就把我身边的人都排查过了吧。”
“那,凶手你不认识,但是你记住了长相。不算今年的案子,他上一次作案是2002年,就是说,02年到去年的某个时间段内,你找了凶手。”
“继续。”
“你已经把他杀了,”张瑞看着苏童,她眼神里没有丝毫慌张,继续说,“这次尹队想让这个疑犯背锅,于是你把这个疑犯也杀了,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嗯,这个逻辑也没太大问题。”
“说真的,我很佩服你。”张瑞抽口烟,继续说,“那么,真凶是谁。”
“是啊,真凶是谁。是谁呢……”苏童往椅背上一靠,仰起头,长吁一口气。她的脖子修长,戴一个小小的银质十字架。
“给点提示?”
“我相信您能找到线索。”苏童微微一笑,看起来不再想说话。
张瑞刚要开口又闭上了。再问下去有点逼供的意思了,现在还没到那个份上,反正早晚她都会说。
走出羁押室,尹队正在门外,神色很是尴尬,张瑞和他对了个眼神,没有说话。
嗯,小苏说的八九不离十,好歹消息还没发布,内部事务还是相对好处理,让尹队自己收拾残局吧。张瑞略微思索了一下,喊小周去开车,他要去武川乡。
武川乡不远,在白银西北20公里左右,半个多小时车程。往北转上217省道后,灰色的城市便突然消失了,两侧是荒凉的群山褶皱,没有人烟也没有植物,就像来到了外星球一般。开不多久,路的左侧出现一条铁道,那是废弃的工人通勤铁路,彼时绿皮火车每天清晨载着青衣灰帽的工人从白银西站鸣笛出发,顺着这条铁路开往深山的露天煤矿。如今这条铁路早已荒废,斑驳地躺着,就像荒袤的大地上的一道伤疤一般。转过几个小山头,两根大烟囱矗立在前方,下面堆着参差不齐的厂房,那是废弃的冶炼厂,远看就像一只长着犄角的钢铁巨兽。再转过几个小山头,车在一个标有武川的路牌口左拐,沿着颠簸的土路进入了武川乡。路上张瑞已经联系了村长,到村委会后,村长迎了出来,披着破军大衣,大棉裤下一双黑棉鞋,笑呵呵地说,两位警官辛苦了,先进来喝杯茶吧。张瑞说,不了,办案要紧,你直接带我们去那姑娘租的屋子吧。村长舔舔干裂的嘴唇,说,好,走过去大概十分钟,小路,车子不好开。张瑞说,没事,走吧。那姑娘来这租房子多久了?村长说,哟,不短了,三年有了吧。张瑞说,当时她为什么租到这儿来的。村长说,嗯,说是画画,然后也种点蔬菜。城里人爱这个,有机蔬菜呢啥,之前也有人来过,不过她算是最久的。张瑞说,她来的勤么?村长说,她来得挺勤,大雪天都来。这个娃娃不爱热闹,不串门,我喊过她几次晚上一起吃个饭,都不愿意,估计是不是嫌弃我们,说着村长憨憨一笑。张瑞说,你们有没有发现什么不正常的,或者有没有什么别的人一起来过?村长说,娃挺好的,就是不爱说话,见人就笑笑。这娃一般周末来,来去都是晚上,所以我们一般还真碰不到,我是没见她带什么别人来过。娃看着挺好的,她这样的能犯啥事儿呢?张瑞说,没啥大事,我们就是来了解点情况。
路上稀稀落落的布着些土房子,有的是土砖盖的,有的是窑洞。经过一户土房门口时,村长大喊一声,张大爷。见没人应,又提高嗓门大喊一声张大爷。屋里钻出一个包着白头巾的老头,穿一破棉袄花棉裤,颤颤巍巍拿杆烟枪。村长喊道,月底记得来领钱。老头点点头,嘿嘿一笑。村长边走边说,以前矿还在的时候,村里还挺热闹的,不少工人为了方便租住在这里,前些年矿子关了后村里就又冷清了。现在剩下的都是老人,年轻人出去了就不想回来了,整个村现在就剩下不到50户人家。走不多久,村长指着前面山角落里的一个土围墙说,前面就是了。
土墙两米多高,各连着一边的山坡,看不到里面。门口是两扇木头门,贴着褪色的对联,一对门环上是一把黑漆漆的锁。村长说,对了,你们带钥匙了么?这琐是她自己弄的,我们可开不了。张瑞向小周使个眼色,小周跑开一会然后拿个石头过来,只一下就砸开了锁环。村长看了不好意思的抓抓头,像是自己砸了锁一般。
院子四四方方不算大,正前方是窑洞,一扇拱形的门,右边开个木头窗户。院子左边是个石磨,看起来已好久没用,右边是片L形的栅栏,圈起了从围墙到窑洞间的一小片地。里面种着些蔬菜,靠墙角一棵光秃秃的树,看不出死活,树干一人抱,看起来有些年份。靠窑洞一边的角落里挖了个矮矮的猪窝,干草上躺着只黑黢黢的猪。村长说,我也就来过这里几次,给她送过玉米柴火什么的,屋里没进去过。哟,这娃娃厉害呢,自己还养猪,就是养瘦了哦。小周把门砸开,屋里不大,很整洁,一眼望去没有什么特别,张瑞不禁略微失望了一下。靠着窗是个灶,连着炕,往里靠着墙是一个书桌和书架,左侧地上摆着一个画架,地上放着颜料盒以及大小不一的帆布画框。张瑞径直来到书桌旁,抽屉没上锁,里面大多是速写本和画笔,没有什么特别的。桌上摆着一个CD机和一个长方形的CD架,里面大多是古典音乐。书架上的书比较杂,有卡拉马佐夫兄弟、小径分岔的花园、白鲸、悉达多之类的文学经典,也有爱伦坡、阿加莎、柯南道尔的侦探小说,还有一整套史记。张瑞拿起一本福尔摩斯,里面用笔划写了不少注释,看来也是个推理迷。画架上的画还未画完,是棵树,类似苏童床头的那副。看来床头那副是她自己画的,有点意思。地上的画框中有画过的,也有空白的。摸索一圈后屋子再没啥看的,张瑞这儿敲敲那里踩踩,也没发现什么。
张瑞走出屋子,已是黄昏,冷风呼呼吹来,枝桠的影子在土墙上张牙舞爪。杀人藏尸?也不用专门租个房子藏吧。张瑞点了根烟,皱着眉头猛吸了两口。这丫头不简单。嗯,当然了,能在警局下毒杀人,可不能小看了她。张瑞又回屋转了一圈。难道线索不在这?这里真只是个画室,凶手还活着?在哪呢,白银市里?眼看天就要黑下来,张瑞说走吧,吩咐村长把门先给锁上。
上车后张瑞说,去警局。
随即又说,算了,回吧。
5、第二天
第二天,张瑞被闹钟叫醒,头有些沉,嘴里还有酒味。昨天自己在家喝了点,就着花生米喝了瓶二锅头,想了很多的可能性,还是没有头绪。窗外天色阴沉,看起来很冷,铅灰色的天空重重的,似乎就要砸将下来。张瑞到楼下的铺子喝了碗胡辣汤,然后趁着热乎劲快步地走向局里。路上收到母亲的电话,问,今晚回兰州不,吃饺子,冬至了。张瑞一想又好几个月没回去了,今天原本周五,没这事儿的话是该回去的。张瑞回母亲说,妈,我看情况,正好碰上一急的案子。母亲说,每次都是看情况看情况,你爸最近咳嗽的厉害也不见好转,又犟的很不去医院,改天你回来了带他去,我是管不了他。电话里远远听到父亲的声音,别瞎说,我好着呢,然后轻轻的几声咳嗽。张瑞心中一软,一阵过意不去,不知不觉父母年事已高。父亲年轻时候当过兵,腰板笔直,夏天穿件白背心,一身的肌肉腱子,打起他来也毫不手软。父亲从爷爷那里学了一手好毛笔字,每年冬至都会写九九消寒图,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每天一笔,九九八十一笔之后春天就来了。张瑞说,妈,我知道了,忙完就回。
到局里后,小周过来汇报情况,说宋凡父亲那边没有什么情况,2001年下岗后就和朋友合伙经商去了,现在福建一带,很少回来,周边人说他为人处事都还不错。精神病院那边我也查过,宋凡母亲目前的费用都是宋凡父亲在支付。另外,小周小声说,局长知道尹队瞒报这事儿了,听说发了大火。张瑞来到尹队办公室,尹队脸色很难看。张瑞汇报了下情况,总的说还没什么进展,今天继续审问。尹队皱着眉吐着烟雾,摆了摆手示意可以了。
苏童看上去憔悴了点,黑眼袋像刺青一般渗入皮肤。
“昨天我又梦到凡凡了,她一直背对着我笑,我就是看不到她的脸,后来她转过身来,我还是没看到她的脸。醒过来一想,可能是我真的快忘了她长什么样了。”
“嗯,看得出来没睡好。”
“当了这么几年法医,见过那么多罪恶,睡的好才是奇迹。大侦探,您找到线索了么?”
“昨天去了你武川的小院子,还不错的地儿,看书画画种种菜。”张瑞掏出根烟点上。
“问我妈了吧。没寻到点啥?”
“暂时没有,但我直觉那个地方有点不寻常。”
“你这一辈子应该遇到不少犯人了吧,有没有遇到过你很想杀了的。”
“当然,有很多。不过,现在是法治社会,不能像武侠片一样快意恩仇。”
“那如果这是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你觉得用什么方法复仇最解恨,比如说吧,你的杀父仇人。”
“有想过,但没细想过,或许搞点私刑折磨一下吧。但我说了,现在是法制社会。”
“你知道满清十大酷刑么。”
“嗯,好像有个片子。”
“那是个三级片吧,张队。”苏童呵呵一笑,“我说的是真正的酷刑,算是和我专业对口吧,我研究了其中的几个。剥皮,剥的时候由脊椎下刀,一刀把背部皮肤分成两半,慢慢用刀分开皮肤跟肌肉,像蝙蝠展翅一样的撕开来。被剥的人一天多才能断气,最难的是胖子,皮肤和肌肉之间还有一堆油,不好分开。另外还有一种剥法,把人埋在土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在头顶用刀割个十字,把头皮拉开以后,向里面灌水银下去,埋在土里的人会痛得不停扭动,又无法挣脱,最后身体会从头顶的那个口光哧溜一下跳出来……”
“这都瞎编的吧。”
“凌迟算是最有名的,要割满一千刀才让断气,是个技术活儿,对行刑的人要求极高。梳洗,有点像简化版的凌迟,用开水浇人,再用铁刷子把人身上的肉一下一下地抓梳下来,直至肉尽骨露,最终咽气。棍刑,又叫檀香刑,这个刑法有点意思,”苏童吁了一口气,“可不是用棍子把人打死。用一根粗细合适的圆柱形檀香木,顶端略微削尖,放入滚烫的香油里面煮五六天,同时加入牛油面团香料,即为了润滑木头、又为了使其吸满油脂后不再吸血水。施刑的时候,让受刑人趴上案台,然后将檀香木从犯人肛门处打进,避开身上所有重要器官,贯穿全身后由肩出来。之后要尽量让犯人活着,每日灌参汤之类的补药,最后犯人看着自己全身腐烂生蛆而死。”
张瑞看着眼前这个柔弱女子侃侃而谈着酷刑,不禁怔住了,背脊发冷,烟星子烫手了才缓过神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些酷刑吧,都是古人伟大的发明,但有两个缺点,一是技术要求比较高,二是总的来说凶手还是死得太快,不解恨。”苏童低头玩了会儿手指,然后抬头漠然地说:“觉得我很可怕么?我每年检验百来具非正常死亡尸体,其中大约有10%是凶杀之类的命案,尸体对我来说就是一堆没有感情的肉。我一直见识着人性最恶劣的一面,残杀,殴打,虐待,毒品,夫妻反目,子女杀亲,朋友不共戴天,陌生人兵戎相见。有时走在大街上,我都会想象对面路人的各种死法,不知道这是职业病还是我变态。”
“那,你对那个凶手用了那种刑法呢?”
“上面所说的都不是。”
“凶手还活着么?”
“你觉着呢?”
“暂时还没想过来,给点提示吧。”
“张大侦探,怎么一点没有大侦探的探索精神呢?我看侦探小说或者电影,最怕的是有人剧透。破案的快感在于过程,而不是结果。”
“上头没给我多少时间,所以……”
“好吧,你可能会觉得我有点无理取闹了。能给我抽支烟么?”
“你抽烟?”张瑞拍出一根烟,递过去,点上。
“不抽,第一次。”苏童吸了一口,轻轻咳了一下,“嗯,这辈子还有太多东西没尝试呢。这世界有太多不公平,有人幸福,有人悲惨,有人无缘无故地就走了,如果一定要让自己接受这些,信仰是个好办法。张队,你有信仰么。”
“我是个党员,无神论者。”张瑞自嘲地笑笑。
“得相信点什么,比如说正义,比如说因果报应,不然那么多没破获的案子,你是如何心安理得的呢?”
“对,我相信因果报应,好有好报,恶有恶报。那些没被抓住的犯人,总有报应在等着他们。”
“这个报应,是老天给么?还是要有人来做这件事情?
“所以,你在替天行道?帮老天来惩罚恶人?”
“世间那么多罪恶,三头六臂的阿修罗也管不过来。而且,凶手每次总能被人记住,那些冤死的受害者却早早地被人淡忘,就像凡凡,她只是众多受害者之一,谁还记得她?难道她就这样白死了么?”
“或许,上帝把她带进了天堂?”
“不,不会的,如果真有上帝的话,应该不会以这么残忍的方式。”
“那么,或许她来世会投个好人家,会幸福一辈子。”
“就是说这辈子完了,指望来世?我有个藏族的大学同学,他说藏传佛教就这样,这辈子再苦再累都行,他们修的是来世。我觉得有个信仰挺好的,信仰的本质就是有来世,让你有个念想,这样你就多大的痛苦都能承受。”
“你妈妈应该是信教的,我看你挂着十字架,也是吧。”
“我妈在妇产科是做堕胎的,她觉得自己有罪孽,所以信了教,过着赎罪式的生活。我不信耶稣,我就是挂着玩,我觉得信教只是弱者对生活的妥协,只是一种逃避。但我信命,我也信轮回,就像历史在不断的重演一样。对了张队,你看历史么?”
“读的不多。”
“那你应该多读读。”苏童递过来没抽完的烟,微笑一下,“提示到此为止。”
多读读历史?张瑞脑子里闪过一个东西,出去喊上小周,走,再去一趟武川。
到武川时快正午时分,村长不在村委会,路过的一个村民说,可能回去吃饭了吧,村长家就在那,手一指前面山坡上的一个砖房。张瑞来到门口喊了一声。听得村长应道,哎,炕上呐,先进来吧。屋里有碎煤干燥的香味,厨房案板上放着揉完的面。村长正歪在炕上稀里哗啦地吃面,碗有脸盆那么大,对面婆姨正给他棉裤续棉花。哟,警官同志又来啦,饭吃了没,我婆姨的刀削面可好吃了,我让她再整两碗去。不用了不用了,张瑞笑着摆摆手,掏出根烟,你慢慢吃,不急,我外面等你,你把那房子的钥匙带着,我们还要再去看一趟。
村长带着张瑞一路絮絮叨叨来到门口,打开新放上去的链条锁。进屋子后张瑞直接来到书架。多读读历史,多读读历史,嗯,这里就一套史记。张瑞在桌前坐下,随手按下CD机的播放键,里面飘出安静的钢琴曲,是巴赫十二平均律中的曲子。张瑞取下整套史记,分给小周几本,说,翻翻看,仔细点。书上基本都是白白净净的,没有划线也没有笔记。过一会儿一边的小周说,张队,这里有处记号。张瑞拿过来一看,几行字被铅笔划了出来,是《史记吕太后本纪》。文字是:“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居数日,乃召孝惠帝观人彘。孝惠见,问,乃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岁余不能起。使人请太后曰:‘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孝惠以此日饮为淫乐,不听政,故有病也。”
人彘?张瑞脑子嗡的一声,头皮发麻,本就冰冷的窑洞让他有了种沁入骨髓的冷。他缓缓放下书,来到院子里,盯着栅栏方向看。村长说,这颗杏树算我们村里最大的了,春天开满小白花,好看的紧,当时那娃娃说就是看上了这颗树。张瑞说,村长,麻烦您了,这里暂时没事了,我们还要在这里处理些事情,需要点时间,您先回吧。村长说,好,那有啥事儿只管吩咐。
张瑞呆呆地盯着那个挖在窑洞里的猪窝,那团黑黢黢的物件仍然头朝里侧卧着。对于一只猪来说,它确实瘦了点,身上滚满了泥煤污秽,很难分辨细节,但能看到它短小的四肢,皮包骨的屁股,上面没有尾巴,略微起伏的腹部表明它还活着。再仔细看的话,有根黑色的链条从它身下延伸到杏树。我tm的,这丫头够狠。张瑞点了根烟,然后对旁边呆着的小周说,叫救护车。随即一阵恶心涌了上来。
被抬出去的时候,张瑞撇了一眼那张可怕的脸,光秃秃的头上没有毛发,眼眶凹陷如陨石坑,鼻子被削平,露出两个阴森的黑洞和狰狞的鼻骨,微张的嘴巴流着口水。有个医务人员直接吐了,张瑞吩咐用床单把他给裹上,遇到村民的话什么都不要说。
张瑞让小周跟着去医院,自己回了局里。他觉着有点饿,但一点也不想吃东西。张瑞在监控室坐下,呆呆地盯着屏幕中的苏童,瘦瘦的身型正靠在椅子上,两只手交叉在腹部,看着有点累,却又有种似乎把一切都已看透的沉着。半晌,张瑞起身走进羁押室。
“抽么?”张瑞坐下后,拿起根烟要点,随即又递给了苏童。
“不抽了,不喜欢。”
“嗯。”张瑞点着烟,抬头看着天花板,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大侦探,找到凶手了?”
张瑞看了下苏童,侧过脸去叹气般深深吐了口烟。
“看来要恭喜张队了,你将名垂白银侦破史。”
“不,是你,是你抓获的凶手。你本该可以成为英雄的,可……”
“可我现在也是凶手了。”
“年轻时候我和你一样嫉恶如仇,感情用事,现在才发现自己那时候太傻了,但也很可爱。我现在已经变得麻木,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愤怒,对于任何案件也没有了当初那迫切结案的心情。我也喜欢海明威,这世界是美好的,值得我们为之奋斗,不是么?”
“我只同意下半句。”苏童苦笑了一下,“其实原本我没想让人知道,但真的,我已经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你是什么时候抓到他的?”
“09年底。”
“刚进局里的那一年?”
“是的,一晃都三年了。”
“你每周……每周都去喂他么?”
“是的,我真没想到他能活这么久。他真的是个牲口,正所谓人死王八活,他真tm是个奇迹,能熬到现在,然而我却已经挺不下去了。”
“你是在宋凡被害那天看到凶手了么?”
“对,98年。”苏童往后一靠,淡淡地说,“我的人生,其实从那一刻就结束了。”
6、苏童
宋凡一家是三年前搬来的,她妈妈是我们厂护士,和我妈搭档,她爸爸也在我们厂做临时工,我们两家慢慢就熟了。凡凡比我小4岁,一双大眼睛杏仁一般,特别爱笑,笑起来能把人给融化了。后来我们都喊她小杏子。我和她都是独身子女,我把她当妹妹看待,天天一起玩。那时候正是暑假,家里大人大多白天上班,因为那阵子外面乱,你知道的,人心惶惶,我妈夜班都不敢一个人去厂里,我爸妈走的时候都是把我锁在屋子里的。我们住在一个家属大院,都是四楼,我们家朝北,她家朝南,打开窗户就能说话。他们住的后面一排其实是单身宿舍,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们的屋子有厕所,他们没有,上厕所要到外面走廊的公共洗衣房。所以小杏子爸妈出去上班的时候不能锁门。因为我家大一点,小杏子经常来我家,其实事发前一晚她还住在了我家,第二天早上她妈来接走她的,说正好有时间要带她去看下牙齿。走的时候小杏子说,姐等我啊,晚上我还要住过来,继续给我讲葫芦娃好不好。你老爱卖关子,那个四娃被蛇精冰封之后怎么了嘛。我说,好好好,且听今晚分解,等我妈回来了我喊你哈。阿姨笑着对我妈说,你看这,老是麻烦你们。我妈说,没事儿,丫头一个人在家也是闷得慌,现在外面乱的很,大人不在可不敢放她们去外面乱跑。阿姨说,对对对,也不知道啥时候能把那人给抓住了,哎。
中午我照常一个人吃了午饭,两个馒头,还有我妈早上做好的青椒炒肉,夹着馒头吃可香。我外公是当年陕西矿业局调过来的,会做饭,我妈遗传了手艺,做的一手好面食。吃了饭我做了会儿作业,然后迷迷糊糊睡着了。远远听得小杏子喊我,我到客厅打开窗,外面阳光刺眼,我揉揉眼睛,小杏子正趴在窗口,我说,回来啦?她说,对呀,回来一会儿了,姐姐,看我的牙!她咧嘴一笑,两颗大门牙没了,又傻又可爱。她微微一皱眉问道,姐,你在干嘛呀?她皱眉的时候可爱极了,我讲故事总爱卖关子,就爱看她皱着眉撅着嘴追问我。我说,刚写作业,然后睡了会儿。她说,我妈今天晚班,我爸白班,等他回来了我就来你家呀。我说,好的。这时候看到她回头往屋里看了下,然后又转过头来,说,有人敲门,我去开一下,你等等啊。系着一朵小红花的马尾巴一甩就不见了。那是个炎热的夏天,好久没下过雨,热浪夹杂着灰尘的气息翻滚进来,我有点乏,懒懒的。这时我看到窗帘后伸出一只手把窗户拉了上去,并把剩下的窗帘扯上了。午后的阳光投在了玻璃上,明晃晃得刺眼,我抬头看看天,蓝的很,没有一朵云,远处的大烟囱冒着浓烟,就像大地被烤焦了一般。我有点口渴,于是进屋喝了点水,坐在桌子上发了会儿呆。心里忽然有点乱,不知道该等凡凡再来喊我说话呢还是继续做作业,我往窗外看看,没有动静。我把窗关起,来到餐前柜,打开抽屉,拿出圣经,随便翻到一页轻轻读了起来。
耶和华见人在地上罪恶很大,终日所思想的尽都是恶。耶和华就后悔造人在地上,心中忧伤。耶和华说,我要将所造的人和走兽、昆虫、以及空中的飞鸟,都从地上除灭,因为我造他们后悔了……
读了会儿我觉得心静了下来,然后瞎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想可能一小时左右吧,窗台上飞来一只麻雀,侧着脸望向我,黑黑的大眼睛,跳着走了两圈,然后飞走了。对面窗户还是关着,我决定去喊小杏子。我打开窗,刚准备喊,看到有人从他们那层走下来。你知道我们的楼的,楼梯阳台在每两层的中间,是露天的,有人走过便能看到。我没看清脸,那人到三楼半的时候转身往下走,我看到那人左耳背后有一大片红色,后来我知道那是胎记。我想着那人可能会不会是小杏子家的亲戚或朋友,等他下楼,穿过我们楼出去,我才对着对面喊,小杏子,小杏子。窗户没开。小杏子,小杏子,窗户没开。睡了吗?算了,等大人下班吧,反正也快了。
我爸妈一起回的家,我问,小杏子爸也下班了吧,我要去她家找她。正要走的时候,小杏子爸在外面窗口喊,老苏,宋凡在你们家么?我爸看了我一眼,然后推开窗说,没有啊,小凡不在家么?我嘟囔道,怎么会呀,我下午还和她说话了的。我爸让我呆在家,和妈妈一起去了小杏子家。后来警车来了。我爸回来后脸色很难看,我妈眼睛都是通红的。我有不好的预感,我问,怎么了?他们不回答,我有点哭腔了,问,怎么了嘛,小杏子今天还来我家吗?我爸说,小杏子出事了,你别多问了。你下午什么时候见她的?我说,吃了饭做了作业,大概两三点吧。她说晚上要来玩,然后说家里来人了,就进屋了。我爸说,她说家里来人了?我说,嗯,她说有人敲门。后来我还见个人出来了。我爸眼睛瞪大了,说,确定么?哪见到的?长什么样子?我说,就楼梯过道那里,没看清长什么样,一个男的。嗯,耳朵后面有块红色。我爸听了先是有点激动,然后和我妈对望了一眼,然后两人都沉默了,半天没说话。我问,小杏子到底出什么事情了嘛?她今天还来住我家吗?我爸说,今天不来了,孩子她妈先弄饭吧,都饿了。我爸和妈在厨房忙,一边低声说着什么,我看着窗外,院子里站着很多警察。晚饭的馒头夹菜一点味道都没有,干干的,吃在嘴里像泥土一样。吃完晚饭,有人敲门,是警察,问我爸妈,你们今天在哪?我爸说,今天我俩都是白班,晚上五点多才到的家。警察转向里面,看着我,问,小孩有看到什么异常么?我爸转过头看着我,然后转向警察说,没有。警察在本子上写了写就走了。
晚上家里没人说话,大家都很沉默。爸让我回房早点睡。我根本睡不着,平躺在床上,两眼空洞地盯着灰泥天花板上错综复杂的起伏和纹理,浮现的却都是小杏子的笑脸。现在我应该是在给她讲故事,讲五娃怎么又落入了蛇精的圈套,她一定又会紧张地皱着眉,我说明天再讲的时候一定又会撅着嘴, 然后抱着我的一只胳膊睡着,睡着了有时候会打个小鼾。不知道沉寂了多久,听到妈在外面小声说,是不是还是应该把情况反映了。爸说,算了吧,一没看清长啥样,二也不能确定那就是凶手。再说,爸顿了一下,再说要万一是凶手了,可不得……你知道这凶手多厉害,都多少年了,这帮没用的警察可一直抓不到他。明儿,明儿你带着童童去爷爷奶奶那住一阵吧。
第二天一早我妈就带我去城西的爷奶家住了。我是好多天以后才知道小杏子遇害了。
上初中后我试着交新朋友,拼命地学习,试着忘记小杏子,但我知道我永远过不了那个坎儿。那件事就像滴入我心里的一滴墨水,不断的扩散,扩散,直到遍布我全身的细胞。小杏子时常出现在我梦里,有时候可爱地笑着,有时候披头散发,有时候只剩个身子在那跳。我开始失眠。我的负罪感越来越大,当时如果我早点喊小杏子会不会把凶手吓走?当时如果和警察说了,是不是现在就该抓到凶手了?我开始憎恨起我的父母,回家基本不和他们说话。
2001年的时候我爸下了岗,带回家的除了几千块工龄买断费外、还有一身的病。我们家属院离厂区很近,曾今一到傍晚街道上就都是自行车和饭盆的叮叮当当,穿着藏青色工服的工人们鱼贯而过,平庸而幸福。而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个景象慢慢消失了,曾经威严高大的厂房也慢慢变得空荡,整天冒烟的大烟囱也渐渐消停。我爸不久后查出了尿毒症,脸色变成了吓人的青灰色,家里的气氛更加的压抑,除了妈的叹气、爸的哼哼唧唧外就是守丧一样死寂。我妈那时候开始信了教,吃了素,整天对着耶稣像祈祷。有段时间我精神涣散,学习成绩直线下降,处在了崩溃边缘。有一天,我拿了刀片,打开热水,镜子前是一张毫无生气的脸。我开始哭,哭的很厉害,哭的很大声,我尖叫,我用手捶墙,我诅咒凶手诅咒父母诅咒自己诅咒命运诅咒上帝诅咒一切,我把刀片一折两段。我愤怒了。不!我不应该这么结束!我要找到那个人,就算要死也要让他陪葬!那之后我的精神慢慢好了起来,我似乎找到了生活目标,我开始看侦探小说,只要在路上,我的眼睛就不会闲着,四处张望,寻找那个人。我立志要做个警察,考警校已经不可能,于是我选择了法医。我竟然一点都不怕尸体,我觉得死人要比活人安全的多。与此同时我也过上了赎罪式的生活,我不敢享乐,哪怕吃个冰淇淋,我不敢恋爱,不敢奢求幸福,每当有这些念头出现,披头散发的小杏子就会跳出来提醒我,怎么?要忘了我吗?要忘了我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了吗?然后我就又会马上灰沉下去。之后我沉迷于学习、看书,后来又爱上了画画,因为我发觉画画的时候我有种入定的状态,心里特别平静。
再次看到那个人,没想到竟已是十年后。
那是大四,毕业季,每天广场上都是拍毕业照的,我是学医的,还有一年才毕业。一天,我照例走过人群,忽然,有什么东西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我在人群中寻找。找到了,对,是那一抹记忆中从来不曾忘却的恶心的红色。左边耳朵。那人中等身材,民工模样打扮,不过看着还算整齐。他面对着一群拍集体照的学生,看着大家把学士帽往天上扔。然后一个学生过来和他说话,看上去应该是他儿子。我认出那个学生,高晓智,我们高中就是一个学校的,不过不在一个班,所以也不算熟。我上去说,我给你们拍个合影吧。高晓智腼腆地笑笑,说,谢谢啊,可我没相机。我说,我手机拍,拍了发给你。高晓智说,好,然后把学士帽戴上,挺了挺胸,咧嘴一笑。旁边那个人没有太多表情,嘴角微微往上弯了一下。他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眼神很平静,可我在他平静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兴奋和类似渴望的东西。我的直觉告诉我不会错,就是他,但我还是需要确认。我问高晓智要了qq号,回去把照片发给了他。之后晓智在兰州的一家研究所找了工作,我和他谈起了恋爱,当然,我是故意的,我接近他完全只是为了确认他爸是否是我要找的那个人。说实话,晓智的人确实还不错,可对我来说我的人生意义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那个人。其实我也没想好要如何确认他父亲是否是那个人,而且他父亲也常年不在家,一直在外地打工,一年也就回来两三次,手机经常换号,有时候想联系都联系不上。
09年我来局里鉴证科实习,下半年进入了正式编制。后来局里新建了DNA实验室,以前未破案的DNA记录都建立了数据库,当然也包括白银连环杀人案。我觉得我的希望来了,我需要的只是高晓智的一根头发,这对我来说太容易了。DNA数据库的权限在尹队那里,尹队一直对我有意思,找借口搞个权限没有难度。当匹配结果出现在银幕上时,我觉得一身轻松,是的,就是他,此刻我的心情就像经历了一场超长距离的跑步后看到了终点一般。
为什么不直接汇报?你终于历经千辛找到一个宝贝,要交出去?不可能的,我早就想过一千种他的死法,里面没有一种是枪毙。我开始实施我的计划。我在武川租了个房子,院子里正好有棵大杏树,我想象着开满杏花的三月……
我带晓智见了下我妈,其实也就吃了个饭认识了一下。我说下回等你爸回来的时候,我妈想见见你爸,谈谈我们的事儿。然后就是等那个人回来,焦急的等待。你一旦接近目标的时候,那种等待更让人煎熬。十一月的某一天,晓智给我电话,说,爸回来了,在老家,我说要见下你妈,他说那有啥好见的,你们谈的好不就完了……我说,那怎么成,我们家是很传统的。晓智说,他一般回来也就几天就走了,你知道的,他其实也不怎么管这个家,不行喊我妈来吧。我说,你们家应该还是你爸做主吧,怎么的都得见个面呀,不行我亲自去邀请一下吧。
其实我和晓智虽然谈了快一年了,但一直不温不火,最近我的热情确实有点异常,不过在他来看可能也就是女大当嫁式的着急吧。第二天是个周末,我和晓智一起去了趟他的老家,青城镇。其实不远,但我还从没去过,白银市往南开一小时,过了黄河就到了。镇子很小,周边都是农田。
镇上唯一的景点竟然是高氏祠堂,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里面是高家的历代祖先。祠堂的中堂悬挂着道光帝御赐牌匾,一面墙上写着简介,说高氏家族史上共出过7位文武进士,后面还附有家训,开篇的第一句话是:“我高姓子孙要善己也要善人,要善家也要善国,力争做一个德行兼备的人。”我心里不禁冷笑了一下。他家在镇子的边缘,也没什么特别,土围墙半人高,里面一个土房子,门口种了些菜,养了鸡。去的时候那个人正在屋顶上铺塑料袋,见了我嘿嘿一笑点了点头,底下晓智的弟正在往上扔板砖。中午在他家吃了饭,晓智的母亲和一般农村妇女没有区别,贤惠忍耐,和人说话都带着低人一等的卑微,服务好这个家就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吃饭时晓智的爸说明天就又要准备出行,买了晚上白银出发的火车票。我说那明晚在白银市和我妈简单见个面吃个晚饭再走吧,他也不好再推脱,我心想这计划的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第二天晓智上班,我让他不用来了,反正也是双方大人谈事儿,我自己也不参与。他说爸是个粗人,让我妈多担待。傍晚我在白银汽车站接了他,说吃饭地方在郊区,有点路,我给他一瓶水,里面有麻醉剂,没一会儿他就躺下了。
他说他记得杀过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细节。我问他有歉意么,有什么要说的么?他面无表情的摇摇头,就是个动物,一个没有感情的动物。我当时一下子也没了负罪感,就像他是条鱼、一条蚯蚓或者一只蚂蚁。我先割了他的舌头,就像他每次都先让被害人不能说话一样。然后分好几次,挖了他的眼,割了他的鼻子,破坏耳膜,把他的手臂从肘关节以下切段,腿从膝盖下切段。全部完成花了近三个月吧。至此,他没有了视觉听觉味觉嗅觉,他的意识就像被关在一个小黑盒里一样,人世间的一切美好都和他无关,他能感受到的只有疼痛、饥饿、寒冷、酷暑……如果真有地狱,那他就是活在了人间地狱,而我就是这个地狱的阎王爷。我把他拴在了杏树底下,三月杏花开的时候,满树都是小杏子的眼睛。
我慢慢疏远晓智,后来就分手了。期间我用他爸手机给晓智发过几个短信,还接到过他老婆的一个电话,我对着电话说,老高在洗澡呢,找他有什么事么?后来他老婆再没来过电话。
我原以为他活不了多久,但没想到他活到了现在,一次冬天我一周没去给他喂过东西,我以为这次他肯定死了,去了一看还活着,把地里的白菜都啃完了。搞的我都怀疑这样做是对他的惩罚还是仁慈了,或许这种人就算做只猪都觉得无所谓。对一个什么都无所谓的人来说,复仇是没有意义的。
后悔?我不不后悔。我的人生在那天以后就结束了,我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儿,这就是命吧。有时我也想,时间应该是有分叉的,我们只是在那个节点上走错了时空。在某个其它时空,小杏子现在也应该大学毕业,我们说不定会住在一起,她会有男朋友,会让我帮她把关,会和我说些脸红心跳的话,会让我出主意,会让我帮她每个晚回去的夜晚打掩护,会抱着我诉说失恋的痛苦,我结婚会让她做伴娘,然后我们都结婚生子,互认干,然后孩子们一起长大,然后我们一起变老,过完这平庸而幸福的一生。
张队,外面办公室飞进了一只麻雀。嗯,我看到了。鸟儿飞到屋子里最可怜了,以为有亮光的地方便是出路,于是拼命向着亮光处飞,却总是撞在玻璃上,轴一点的鸟儿就撞死了,你能出去开门开窗把它给放了吗?
张瑞回头看看,审讯室的门还关着。他看看苏童,苏童说,真的,我发誓是真的,不信你去外面看看就知道了。张瑞顿了下,然后缓缓起身,开门走出去。
张瑞来到外面办公室,一如往常,并没有看到什么鸟儿。忽然张瑞心头一怔,马上转身回去,发现苏童已经仰在椅子上,鼻子流着血,嘴巴半张着,有股淡淡的杏仁味。是氰化物,张瑞苦笑了一下,一开始她就早给自己设好了结局。
7、高承勇
你问我为啥会走上这条路?这个问题我曾今也经常问自己,现在已经不问了,没有任何意义。第一次?对,88年5月26日,一般谁都会记得第一次,我不一样,我记得每一次的时间地点和细节,那些片段就像一部部经典的电影、时常在我脑海回放。我有时还会回到事发地,身临其境地回味……哟,小姑娘,你看着瘦、力气可不小哦,把我牙齿快打掉了……04年我在白银犯的最后一个案子,那个妹子力气也大,生猛得狠,要不是我拿了刀还差点没打过她,真是兔子急了也跳墙。后来我杀了她,在浴缸里像杀鸡一样把她放干了血,累死了,然后我在浴缸里泡了个澡抽了根烟,真他妈舒坦,后来竟然还睡着了。临走我把她那踹过我的脚给剁了,奶子也割了,那时候不知道怎么得就有了那个爱好,我喜欢刀子割肉的畅快感,其实也没啥意思,回老家时都被我扔黄河里了。
小姑娘,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儿子毕业时候吧。哦,对,第一次是在你家大院,但那次我不知道你。你记得我是因为我这耳朵上的胎记吧,小时候我外号就叫红耳朵。我想你肯定很奇怪我这样的人怎么还会去看儿子的毕业仪式?其实当年我可是我们镇上读书最好的,但高考一分之差落了榜。我成绩一直不错,上高中后我一直是镇上的第一名,但高三的时候我爱上了班里的一个女娃。我刚进高中就对她有好感,但我是个很有原则的人,我知道我的目标是考进大学,要给高家人争口气,我们高家已经几代农民了。可到了高三,却还是没有守住,原因她和班上另一个男生好上了。有些东西很奇怪,有人和你争的时候你就来劲儿了,但感情这玩意儿我是个外行,真的是有劲儿也不知道往哪处使。所以我就一个人自怨自艾,也没有任何行动,就这么着莫名其妙煎熬到了高考。知道成绩后我很失望,也很绝望,我破罐子破摔地去和女娃表白,她礼貌地拒绝了我,说她已经喜欢了别人,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做朋友?喜欢了别人还和我做朋友?真贱。几天后一个晚上,我约她出来见面,说要送本书给她,然后在一个野地里把她给办了。她挣扎得厉害,我打她,越打越重,停不下来,打得她都没力气喊,我发觉我喜欢骨头撞击声音。我把她折腾到半夜,我也精疲力尽了,坐在野地里吹风看星星,感觉心里空空的,什么感情都没有,没有爱恨情仇也没有害怕。我觉得自己挺牛逼的。她后来缓过来,低声地哭,说我是个禽兽,说她第一次早给了别人了,说我永远不会得到她。贱人,我站起身来啐了一口就走了。后来居然也没什么事,看来她是没好意思把事儿给捅出去。后来我去考空军,也没考上,就回家务了农。过了三年背靠黄土面朝天的日子,家里人介绍随便结了个婚。
行,说重点。婚后觉着要养家,差钱了,我决定去白银市打工去,不少人都去了,说白银公司效益好的很,就算临时工的待遇都不低,至少要比在家务农强的多。我去了铅锌厂做临时工,活多,三班倒,钱确实不少。一次公司大会上我认识了小白鞋,她在晚会上跳了舞。嗯,第一眼看到时我还真的心里一怔,太像我那个高中初恋了。她在舞台上把我跳得头晕,跳得我血脉喷张。我开始跟踪她。几个月后的一天,我们都是早班,中午我跟着她回了家,敲门的时候她没问是谁就开门了,我事先排练的借口都没用上。我捂住她嘴顺势把她推进了门,关门后我一刀割了她喉咙,血一下子喷了出来,嘶嘶的声音很好听,脸上热热的很舒服,没想到我第一次活儿就这么利落,这比杀鸡杀狗什么的过瘾多了。对,我练过,我家的鸡都是我杀的,脖子弯过来,拔掉一搓小细毛,露出白粉的脖子,横着拉一刀,临死时候鸡的劲儿可大,两只爪子蹬得厉害,狗被割了喉也一样,撒腿乱跑,人不一样,脖子一割就软了,声音也发不出。只捂住脖子瞪着眼看你,嘴里发出破风箱的响声。我把她搀到房里,扔在床上,把床头收音机打开,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对,那时候我就知道我是个变态了,我紧张、不安、兴奋、忐忑、手心发热出汗,就像初次恋爱的感觉,但又有掌控一切的愉悦,我知道这就是我一直要追寻的感觉。这事儿上报纸了,我知道警察抓不到我,我和小白鞋一点关系都没有,我选的时间也好,下午的家属大楼基本没什么人。我很得意。这一年晓智出生了。晓智这娃真不错,成绩也好,小学和初中都跳了两级,你应该和他谈下去的,他是他,我是我……好,好,继续。头几年心思在娃身上多些,后来几年又换了几个厂子做活,其实我那个心思一直活着呢,一想到小白鞋那天的情景我就血脉喷张,兴奋异常,当时没手机录像,要现在的话我肯定都把过程拍下来了。那几年流行跳舞了,我下班没事了也去舞厅呆着,我不会跳舞,提溜瓶酒看帮娘们儿跳,我知道那些都是贱货。后来我物色了一个决定再次下手,跟了几个月摸清了作息时间,同样等白班的时候跟到了屋里,那是供电局单身宿舍,本来人就少,白天更是人影都没。那次我有点疯狂,可能压抑时间太久了,我不知道扎了多少刀,只知道完事儿后我整个人都是血红的,头发上都滴着血,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出去前我在楼道里的公共洗衣房冲了一下,也不怕被人看到,你说我胆子正不?其实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回想起来那么多起案子,我应该被人见过不下两三回,但你知道,少管闲事一直是这个城市的生存法则,呵呵。嗯,你说巧不巧,那一年我又生一男娃,娃生出来都好好着呢,没见啥报应么。
那个小女娃?你说是98年的吧,我杀的第三个,那年我有点疯狂,也有点上瘾了,半夜想到这件事儿就兴奋,手心发烫,辗转难眠,我估计以前旧社会抽大烟的来瘾了也就这样吧。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就是哪天在路上碰到了,小女娃长的真可爱,那大眼睛,当时我那个念头就冒出来了,对了,灵感,就像艺术家的灵感,我杀人也有灵感,看到了,对,就是你了……
你,你是她什么人?孩子她妈?呃……能给点水喝么,咕,不然说不来话了,鼻血流到喉咙里了,咳咳……
那是我唯一没动刀子的一次,娃乖巧的很,我说是她爸的工友,她还给我泡了茶,聊半天。女娃儿乖巧,我要有个女儿也能这么懂事。其实事后我挺后悔,毕竟还是个娃,比我家老二也没大几岁。
大姐,没啥好哭的,这都是命,就像我知道今天我也不会活着走出这门儿了一样。
98年我一共杀了四个,动静搞的太大,公安局全城排查,每个人都要去按手印,我就回老家避风头去了。一年后我又来到白银,做点五金小买卖,2000的时候我又熬不住了,一年弄一个,直到2002年,晓智的成绩好,怕镇上的高中耽误他,我们就搬来白银住了。搬来住后我知道我在白银不能再犯案了,路上都是我的通缉令,那头像不知道是哪来的,和我一点儿都不像。在白银安定了一阵后,我寻思着去其它地方看看,就去了银川和内蒙。选那里有一个原因,就是那里还落后,我是说设施落后,白银大街上摄像头都慢慢多起来了,没办法弄了。晓智去兰州读大学后我基本就常住在内蒙了,一年回来一两次,那几年一共办了6个。
我裤子口袋有包烟,能,能让我抽一根么。那算了。其实你们不把我弄过来我也准备收手了,一是年纪大了,体力没以前那么好了,可能这几年喝酒喝多了也有原因,二是那边搞的动静也不小,怕两边警察串起来一起查就不好玩了。你们想把我怎么办吧?我就是烂人一个,我不怕死,我随时都做好被抓的准备了,你们把我弄死真不值得,把我交给警察吧,还能立个功,对了,还有赏金,好像也不少,算我对你们的赔偿吧,呵呵呵……
也把我割个喉?那得对准气管,别碰到动脉,碰到动脉了血流太快,人一会儿就死了,不过瘾。
上帝?你信那玩意儿?真有的话那你得自己去问上帝为啥要造出我了。不,应该我比你先见上帝,我亲自去wu……en……en……
……。
8、大雪
张瑞走出公安局,点上烟,路灯已经亮起。张瑞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案子破了,苏童死了,其实他和苏童一样,都是这个案子的受害者,这么多年,已耗尽他所有的气力。
卖红薯的老赵刚开始摆摊。老马站在店门口幽幽地抽烟,看到张瑞喊了一声,张队,你知道不。嗯,张瑞抬头应了一声。老马抽口烟继续说,老管昨天走了,半夜冻死在了路边,僵了,手里握个酒瓶子,半天拔不下来。张瑞停了停脚步,把快抽完的烟扔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两脚,然后继续往前走。
张瑞来到精神病院,宋凡的母亲依然呆坐着。
张瑞搬过来一把椅子,坐到宋凡母亲的对面,盯着她那双没有聚焦的眼睛,说,“宋凡妈妈,杀害宋凡的凶手今天已经抓到了。另外,苏童,”说到这里张瑞叹了口气,“苏童去陪宋凡了,她们俩又在一起了,不会孤单了。”
张瑞看到宋凡母亲慢慢咬紧了牙齿,两手抓紧了凳子边,身体微微地颤抖,似乎要把某种爆破而出的力量封印在她瘦弱的体内一般。然后他看到了眼泪,顺着她脸上层叠的皱纹一直流到脖子里。然后她缓缓张开了嘴,发出了些声音,辗转着由低到高,似哭但又似笑。
走出精神病院的时候开始飘起了雪花,在夜幕中划出细小的白线,就像黑发中的银丝一般。张瑞看到远处黑黢黢的大烟囱正在坍塌,近处两个少女蹦蹦跳跳地走过来,一个说,姐下雪了下雪了。一个说,真的呢,我带伞了。一个说,不要打不要打,这雪花多干净多漂亮,雪里走走也很开心啊。一个说,好好好,晚上你说吃些什么好呢,小。
已听不到两人说话,张瑞看着两人牵手的背影,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妈,案子结束了,我回来吃饺子。
你快到了?
我还没出发,你们先吃,别等我了。
不着急,慢慢开,总是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