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龙 ：洗澡

　　吃过晚饭，金灶就收拾他的洗过的西服，用湿毛巾擦，电熨斗熨，这叫父亲一阵阵心烦。

　　“你收拾那衣服做啥 ？”父亲坐在床上，点了根烟，边吸边问。

　　“几个朋友约好，借休班明天到南山玩一天。”金灶笑嘻嘻地说，这是他到矿上第一次出远门。其实南山并不远，离矿上还不到十公里。

　　父亲蹙着眉沉下头，喷出的团团烟雾罩黯了他的脸：“明个，你哪儿也别去！”

　　“为啥?”

　　“明天我要带你去洗澡！”

　　金灶先一怔，随后忍不住大笑，喷出唾沫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曲线。

　　尽管金灶从远在千里的异省故乡来到矿上，人生地不熟。但是半个月来，澡堂早已熟悉了。再说啦，堂堂男儿，要父亲带着洗澡，这真怕要叫人笑掉大牙呢！

　　“你别笑，明天就这么办！”父亲黑着脸说，

　　一团呛人的烟雾逼过来。

　　金灶闷着，没再吭声。父亲知道孩子答应了他，但情绪是不满的。金灶将衣服和电熨斗收拾好，在宿舍呆了会儿就出去了，说是给朋友们说一声。

　　父亲见金灶这样情绪，有点挺过意不去的。金灶在故乡由他妈从小一手带大的，一年里只有等他探亲时父子才有相聚的机会。但这孩子特像他，心眼实，言辞短。按政策他从矿上退休，金灶可以以协议工身份顶岗上班。金灶来矿后被安排到了矿运输队工作。再过两天，他就要回故乡了，而金灶将留矿上。在离矿之前，他觉着有件事情得办好好办一下，琢磨了好久，决定要亲自带金灶洗一次澡。

　　抽完烟，他也走出宿舍，到活动室看了会电视，嫌没意思便早早回来睡下了。

　　金灶很晚才回来，悄没声息地摸黑钻进了被窝。金灶躺进被窝又像烤山药一样地来回翻，弄的床板吱呀叫。

　　父亲终于忍不住嘟哝道：“你不老实睡，折腾个啥哩！”

　　“明天洗澡的事我很想问问你，可见你睡了……”

　　“问啥？”父亲扭身朝金灶方向扫了一眼。

　　“你带我洗澡，是咋回事嘛？”金灶问。

　　“这事儿不能提前说！”父亲转回身冷冷地答。

　　“可是我要知道！”金灶很执拗。

　　“你，你急啥嘛？”

　　“我睡不着！”

　　“唉！”父亲翻转身，坐起来：“你这孩子！好吧，我说。”

　　父亲点了支烟，烟雾在窗前月光下显出蓝色丝带似的，悠悠袅袅，成了宿舍唯一清晰可见的风景。父亲咳嗽了两声，说：“金灶，接班后你来矿上，我对你叮咛最多的是啥？”

　　“注意安全呗！”

　　“话虽对，但我明白，你还没真正上心。这事儿我清楚，你不当真，它就会报复你，我就吃过亏。那是十多年前，我在掘进队开掘岩机。一天，我开掘岩机往矿车装岩渣中，发现掘岩机后滚轴一个钢缆紧固卡子松了，我停了机紧螺丝，可是这个螺丝偏偏又滑了丝，而我当时手头又没有这种螺丝，也是心存侥幸吧，我只是把紧固卡子的另一边的俩螺丝用劲紧了紧，心想，这样也许能凑和，等把这一炮石渣出完再说。谁知，石渣就要快出完的时候，钢绳滑脱像钢鞭一样朝我甩来，它比风钻还厉害，在我右屁股上狠狠来了一下，立马皮开肉绽，血如泉涌，我昏了过去……等我在医院醒来才知钢绳给我右臀掏了个洞！哎，血的教训啊，金灶，事故差一点叫咱父子永不相见……。这些天，我总在想，现在你也是矿工了，我千叮万嘱你注意安全！就因为它一点儿也马虎不得！过去，咱们相聚少,我的伤,你没见过。在咱父子分别前，这事儿，你得知道。我琢磨，安全上的道理你还得一事一事像上课一样得好好明白呢……”

　　金灶听得很专注。夜里，他久久睡不着。

　　第二天，吃过早饭，金灶开始拾掇东西，招呼父亲去洗澡。

　　父亲说：“事儿你都知道了，算了，不洗了，你到南山耍去吧！”

　　金灶不行，一定要父亲去洗澡。

　　俩人来到澡堂，父亲脱去衣服后，右臀确实凹现着一个大坑，金灶看了心里像刀剜了一般。

　　“哎呀，爸，您这伤是咋回事？！”金灶忽然放开喉咙大声地问，声音里透着一股故作惊讶的味道。

　　金灶的举动叫父亲一怔，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咋回事，是啊，这是金灶有意问的！对了，这不就是他曾反复设想过带金灶来洗澡的开局吗？聪明懂事的金灶呀！他的心唰地像被一种滚烫的热流击中了，眼眶飞雾，嘴唇抖动，有生以来第一次这般地激动：“啊，孩子，走，走，咱到澡塘，爸给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