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定思辣,请再来一顿重庆火锅吧!
曹小优上海最世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签约作者
定居日本,毕业于东京大学。供职于VOGUE JAPAN。
已出版作品:《你看见我男朋友了吗?》
痛定思辣
文/曹小优
二十代的大半时光都是在日本度过,人生中那些晶莹剔透的,被众人称为最好的岁月。东京生活的节奏和它的便利度成正比,而每当人有人问我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吗,我的答案在“不习惯”和“习惯”之间永远保持右倾。
世界各国的料理,通宵营业的便利店,电车的路线像仲夏的星盘,你所能想到的生活的阻碍,几乎都在这座城市得到了解决。家人可以常常来,朋友可以再结交,恋人可以这里找。充沛的物质生活和伸手可得的温暖,已经渐渐稀释了我对家乡的想念。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是家乡无法取代。
我适应了24小时说日语的环境,适应了线路复杂的地铁,适应了和人说话时点头微笑,也不知不觉地和这里的女孩打扮得一模一样。我的品味和审美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待人接物的方式,思考问题的逻辑,打量世界的眼光,都渐渐被这座城市温柔地溶解吞噬和重塑。
然而唯一无法改变的事情却有一件。那便是饮食习惯。山城雾都出生的我,打从记事起,便成了那红得娇艳欲滴的植蔬的俘虏,餐桌上见不到红色,吃不到让舌根卷起的麻辣味,就会打不起精神。
这里的有鲜嫩的生鱼片,这里有汤头浓郁的拉面,这里有精致细腻的怀石料理,还有你想吃便会有的世界各国料理,除了意法美英泰韩,当然也有北欧,甚至以色列。唯一没有的,却是家乡的火锅。
日式火锅汤头清淡,单味汤底,偶尔沾生鸡蛋。时蔬和肉类经过长时间的熬煮,味道窜到汤底,最后用乌冬面或米饭收尾,把汤汁吸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一丝不苟,像极了日本人节制又内敛的性格。日式火锅准备起来简单方便,超市里便能买到各式火锅汤底,以及蔬菜鱼肉搭配完好的火锅食材拼盘。因为暖和方便,也是我家冬天餐桌上的常客。
然而这样的火锅,哪里能称得上“火锅”呢。
“火锅”二字,在我心中承接的永远是重庆火锅。石桌石凳石锅,麻油油碟里加蒜泥和陈醋,待锅里的牛油熬化,辣椒和花椒的香味随着水蒸气浸进你的眼耳口鼻,开始下菜。
素菜要先放,因为吸味,且荤菜败汤。毛肚鸭肠是少不了的搭档,吃的是鲜嫩,要用筷子一片片夹着烫。待到毛肚轻微卷边,而鸭肠翘起麻花辫,便是食用时分。沾一下蒜泥陈醋麻油碟放入口中,浓郁的牛油香,辣椒香,花椒香,麻油香在嘴里唱起协奏曲——味蕾没有何时比此刻更欢愉。嫩肉片,莲藕,红薯粉,豆皮,泥鳅,鳝鱼,金针菇,土豆片……食材排好队,随筷子的推赶不断做着跳水运动,跳进那鲜红的滚烫的,佐料们齐声大合唱的火锅里。
山城雾都重庆,位于四川盆地,又是山地地形。空气湿润大,寒气重。火锅驱寒,排湿,且能加快新陈代谢,记忆中,和家人去火锅店保持着每周一到两次的频率,除此之外,每逢同学聚会,朋友生日,毕业散伙饭……一切关于团聚的场合,离别的时刻,大家都围着这红彤彤的,永远沸腾着的锅坐在一起,挥汗如雨,不停用纸巾擦脸,也没人分得清是雾气,还是泪水,哪怕吃完这顿饭,大家便不会再相聚。
还记得出发去日本的前一天,朋友们在火锅店为我送别。和曾经的聚会一模一样的光景,大家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谁也没有想过这一别会是多久。这样的感觉熟悉得像已经雕琢成了我脑海里的一段固有记忆,仿佛我不去碰,它便会永远在那里。
吃完之后,我和小婧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我悄悄地把头靠过去,却被她一把推开说,“走开,一股火锅味。”我说,“你不也一样!”互相闻了闻彼此的衣服和头发,然后摇下车窗,在满江夜色里放声地笑。车奔驰在笔直又一望无际的道路上,很远的远方,有一些闪亮的光,像未来的希望。
去日本之后,我和小婧的联系越来越少。我在他乡奋斗学业,事业,而她开了自己的公司,很快地结婚生子。回国的时候,她开车来接我去火锅店,餐桌旁放着儿子的婴儿车,我想和她说一些在日本的生活,比如吃不到酸辣粉太辛苦了,或是早餐还是小面好,然而她却已经无法像从前一样,隔着一口沸腾的锅,在烟雾缭绕的香气后,一边大口吃着,一边大声回答我。她哄完啼哭的儿子,转过头问,“你刚才说什么?”我摇了摇头,把夹起来的食物放到她空空的油碟里。
回来的第一餐是火锅,而离别前的最后一餐也是火锅。其实还有更多别的选择。再次回到家乡,购物广场,食街里已经有了各种新出的餐饮,然而底味仍然逃不过麻辣鲜香。一切看上去都变了啊,但一切在我心里也应该从未变过吧。
父母每次来东京都会给我捎来一大堆火锅底料,或是爸爸自制的辣椒油,豆瓣酱,泡姜泡椒泡酸菜。没有人明白对于重庆人的餐桌来说,它们是多么重要的角色。而父母走后,我便守着那几罐宝贝一勺一勺地慢慢吃,有多美味,就有多不想不小心被吃掉。
你是你所读之书,你是你所食之物。
离开了那座空气里飞腾着辣椒的城市,来到温婉内敛的岛国,我的性格却没有改变。无论是研究室里的论题争论,还是在公司的会议演讲,直接或暴烈的部分总是忍不住展现。而吃辣椒长大的性格却意外受到吃生鱼片长大的人们的青睐,大概是,物以稀为贵。
后来,我也在东京找到了重庆人开的火锅,池袋新开的海底捞,哪怕在重庆人眼里压根算不上正宗火锅,也耐着性子去排了两小时的长队;生日时身边的日本朋友送我了全国各地的辣椒粉;家里的餐桌上,每餐必有一品是辣的。朋友说,想吃辣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叫上我。
恍恍间,想起了刚来日本的那个秋天。我缩在被窝里,拨通了小婧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她,声音和往常一样响。
“你怎么啦?国际长途呐!”
“你在干什么呀?”
“和她们在吃火锅! 你呢?吃啥啦?日本好吃的多吧?”
“特别多啊,有拉面,有生鱼片,还有蛋包饭啊,咖喱饭……”
“是吗。那你要多吃点。”
“嗯……”我匆匆挂了电话。翻开手机里的相册,一张一张翻看过去的照片。送别会那天,大家都把头埋在碗里,或者做着鬼脸。桌子真脏啊,可大家却吃得那么欢,没人在意微小的细节,没人注意大家红红眼眶,和脸上的水滴,是因为辣,还是因为泪。
一会儿收到小婧的信息说“你没事吧?”
“没事。想吃火锅了。”
我回她说,然后关掉了手机。
你是你所食之物,所食之物是你的人生。
酸、甜、苦,辣。辣在最后,我最喜欢,所以算是吃过苦后,上天赠予的奖励。而却唯有辣,牵动的并非是人的味觉神经,而是痛觉神经。
虽然不知道,让左心房隐隐作痛的,是辣椒,是小婧,还是那座城。
文章选自《文艺风象•痛定思辣》
图片来源于网络
长按左侧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