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做炒饭的小说家
阿|饭|与|饭文/BIN我问阿饭为什么不回家住,他说家里人不允许他写小说,他就出来边炒饭边写小说。我没有再说话,他大概感受到了我对他所处境况的同情,不想显得很可怜,就也不做声了。
photo by Charles Dieric
晚上九点,佐敦的主干道上仍是熙熙攘攘。
我顺着阿饭发来的定位走,穿进一个小巷。四周都是小吃店狭窄的店面,霓虹灯牌盖住破旧的大楼,底下锅碗瓢盆乒乒乓乓。阿饭说他在香港炒饭,一边炒饭一边写一些幻想小说。我说这两个职业跨度很大。他说这没什么的,他喜欢炒饭,也喜欢写小说。
那应该是个肥宅先生吧,我当时想。
阿饭很少在网络上贴自己的生活境况,一溜刷下来都是他写的文章链接。那些小说通常和冒险有关,总是要出现一个沉鱼落雁的女子以及一个不断打怪升级的少年,阅读量不多,但有一小批忠实的读者。
一两年过去,读者还是那些读者,阿饭的文章依然不温不火。
photo by Harry
走到地图上的绿点前面,是一个大楼拐角的小柜台,连房间都算不上。顶上闪烁着红色的LED灯牌写着:扬州炒饭。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男生,穿着有孙悟空印花的短袖衫,圆脸,皮肤很白,戴着黑框眼镜,低着头玩手机。阿饭和我想的大不一样,他看过去很年轻,像是高中时代每个班级都有的好脾气小胖。
走上前,他一开始以为我是顾客,用粤语问我要吃点什么,把手机放在一边。还亮着的屏幕上是备忘录的界面,光标在一个段落后面闪动——他在写文章。我跟他说我是谁,阿饭吓得从椅子上跳下来,仔细打量我一番,满脸写着害羞,手前前后后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是一个人独居惯了,忘了如何应付生人。我笑着说住的地方离这里挺近的,就临时决定出来找你。阿饭左右转转,手握在炒锅的把手上,说你饿不饿,给你炒一碗饭?我的确饿了,跟阿饭抱怨说飞机餐少得很。阿饭笑笑说好咧,给你炒一碗大的。
他的整套动作很娴熟,炒锅在肚子前面不停翻动。先是烧热锅底,倒进去一些油,晃一晃悠。打破一颗鸡蛋,掉进油里“滋啦”一声,用筷子挑散开。阿饭挥舞起大勺,分别伸进几个塑料盒子勾出配料:青豆,胡萝卜丁,玉米粒和火腿丁。翻炒一会儿,再倒进去料酒和调味料。最后挖一大勺米饭进去炒匀,炒锅变的有重量,阿饭左手小臂的肌肉和青筋一并显现,跟着动作此起彼伏。
photo by Charles Dieric
他从里面递出来一张塑料凳子,我就坐在柜台前面吃。他问道喝不喝啤酒,我跟他说喝。以为柜台里就有,没想到他从底下钻出来,一面走一面跟我说马上就回。他跑到一旁的便利店去,回来时手里提着两瓶嘉士伯,用柜台的边角把啤酒盖敲开,空气里嘭嘭两声。
炒饭的味道很重,饭粒上油光闪烁,伴着啤酒的苦涩冲下去,神经像是受到刺激,人一下就清醒。我吃着饭和阿饭喝酒聊天。他手肘撑在柜台上,一只手拿着酒瓶,说着这座城市的种种。我问他哪里学的国语,他说母亲是上海人。再问起他家里,阿饭就抓耳挠腮顾左右而言他,说起最近写的小说的构想。一边摇晃着手里的啤酒,一边说这是他写过最好的一篇小说,如果有出版社要的话一定能大卖。
我点点头,开玩笑说:“苟富贵勿相忘。”
“谁知道呢,没准两三年过去我还在卖炒饭。”他灌了口酒。
我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顿了顿,说:“不会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会不会,这是句不负责任的话。
阿饭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后天。他说那明天下午可以带我四处走走,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问就近有没有海滩。他说那我们可以去浅水湾。阿饭一边清洗炒锅一边又转身补了一句:香港很小,去哪里都很近。
photo by Ajay Malghan
次日中午,我顺着昨天的路去找阿饭。他问我午饭吃了吗。我说没有。他说那炒两碗炒饭带回他的住处吃,他顺便回去拿一下相机。
阿饭的住处就在店面后边的楼里,坐一部老旧的电梯往上,在五楼。打开手动的电梯门,里面乍一看像一节卧铺的火车车厢。一条窄道通到底,左边是床,右边是窗,每个铺位都用塑料板隔开,密集地粘在一起,中间没有缝隙。把头歪过来看,仿佛平面上凹下去的无数个方形孔洞。有的孔洞开着,可以看见陌生人的脚和掉出来的被单。有的孔洞拉下卷帘门一样的挡板,在底下挂着一把黄铜锁,代表主人已外出。过道里四处拉着晾衣服的铁线,空气中飘散着各种味道,像是打翻了发霉的腌菜罐头。
阿饭住在最下面的一个孔洞,他从兜里掏出钥匙开锁把卷帘拉上去,打趣地说:这就是我的棺材房了。弯下腰来往里看,内部的空间很小,不过阿饭倒腾得很整洁。里侧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几本书;左侧墙壁挂着铁丝网架,兜着日用品和水果;被褥折齐整放在一边,露出底下的草席。我问他在这里住多久了。他说四年。
他回答完我觉得很难过,没来由地,心情浮现在脸上,涌起愁云。这样狭窄的地方,和他小说里空旷辽阔的冒险多么不相称。
“你别嫌弃,我们都这么住。这个位置正对着窗,衣服能晒到太阳,不知道多少人想要。”阿饭笑着说。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很辛苦。”我说。
那一秒内,我在脑海里搜索了很多字眼,最后发现在那样的情景下,很难找到一个词能表达同情,听起来又不觉得冒犯。
photo by Fredie.L
我们坐在棺材房的草席上吃炒饭,日光灯在头顶发出吱吱的电流声。空间小,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比平常大,灯管照得所有物品都发光发亮,五颜六色的炒饭此刻看起来格外令人没有胃口。
下午我们从阿饭的住处出来,坐地铁到浅水湾晒了一会儿太阳。那天天很蓝,水也很蓝,海面波光粼粼。沙滩上很多人,躺在塑料布或者浴巾上,戴着墨镜小憩。我和阿饭坐在沙滩和停车场交界的一堵矮墙上,吃着刚刚从冰淇淋车买来的甜筒。海湾里有几艘游艇连在一起,正在开派对。我问阿饭为什么不回家住,他说家里人不允许他写小说,他就出来边炒饭边写小说。我没有再说话,他大概感受到了我对他所处境况的同情,不想显得很可怜,就也不做声了。
我的飞机在第二天傍晚离开香港。早上整理好行李退房,阿饭原先说要送我,我说不必了,常客今天再吃不到炒饭可能会生气。他说那好吧,让我自己路上小心。
后来阿饭的小说没有出版商愿意要。我跟他说:再写写吧。
他说:那是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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