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遇见谁，然后命运就此改变？

　　外出讲课。中场休息时，一个留着“梨花烫”发型的瘦小女生走上台来给我倒茶。倒完茶，也不离开，说：老师，你还记得我吗？我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茫然的摇摇头——教了十几年的学，学生众多，何况女大十八变。她说，我是李萍。我从记忆里尽力搜索，终于打捞起初中时的她：聪明，高冷，叛逆，个性十足。

　　她说，老师，我现在在这个学校上班，刚来两个月，通过公务员考试考上来的。我由衷地说：那很好啊！体制内，稳定。单位又很清闲，很适合女孩子。她说：可是，我每一天都想着离开，每天什么都没干，却累得要命。本来我已经留校当辅导员，但是家人非要让回来。我准备了考研，但又下不了决心，正在犹豫。看着一脸迷茫的她，我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师范毕业之后，我就进入乡村中学教书。体制内，事业单位，财政发工资。这是我中学时上学的学校，满校故人纷纷由从前的师长，变成今天的同事。见面时不知该如何打招呼，好在这并不是大事。尴尬着、忐忑着，慢慢就自然了。

　　离开后，我也曾偶尔文艺范儿的对它怀念，但是也有压抑不住的反感。而反感的原因，是乡镇顽固的反智风气，哪怕是在学校里。老师三五成群，摆出牌局，在麻将或扑克中不舍昼夜。在办公室，牌局的输赢永远高居话题热门排行榜第一。有个年近50的男同事因为偷偷看黄色影碟，被人告秘，被乡派出所罚款1000元。惧内的他哭哭啼啼，竟然想到让他教过的学生为其捐款！

　　镇子实在是太小了。物资贫乏，精神贫瘠，日子的复制感，极其强烈。开会时谁被校长表扬一句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一天就像一年，一年就像一生。于是，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他人身上。如同楚门的世界，每个人都活在监视与审判中，稍有出格，或者任性，担付的舆论成本，就会非常大。

　　东家媳妇偷人了，西家老丈出轨了，南家姑娘被强奸了，北家小伙儿带回来了一个外地媳妇。……类似的话题，经年累月地，盘旋在镇子的公共话语圈里。

　　女教师一下课则扎堆议论物价又涨了，十块钱连20个鸡蛋都买不到了，或者结伴周末去县城买几件换季的新衣。

　　唯一一个能谈得来的爱写写画画的女同事住在学校简陋的红砖宿舍内。有一天下大雨我去找她，她正搂着女儿睡在床上。看着满屋子接雨的大盆小盆，她苦笑一句：总有一天，我们娘俩会被砸死在这屋子里。她老公在县城上班，她也在动用一切力量往县城挤。县城，当时就是我们心中的耶路撒冷。

　　同事朱曾经是我的老师，这个胖的像猪一样愤世嫉俗的老愤青不止一次对着在办公室室里胡吹神侃的年轻人说：你们想办法离开这儿呗！我就是你们的明天！你们想像我一样穷苦一辈子！然后，开始口沫四溅的大讲特讲某某通过考研，留到繁华都市了，某某飞黄腾达了……我们也想逃，可是，出口在哪里？

　　我不爱扎堆，不会喝酒，打牌，也由衷地厌恶这一切，又因为太年轻，感觉他们都是大人，我是学不会打牌喝酒和嚼舌根的孩子，我捧着一本书冷清在她们的热闹里。

　　一个自我想要在庸常的生活里，像掉落沼泽的人一样陷落下去，一个自我却不甘心，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这种对抗与较劲，不仅不能让我们休息，反而让我们痛苦，焦虑，抑郁，无法宽恕自己。然后，为了获得平衡，我们不再横向比较，减少与伙伴们的联络。变得自闭，眼光一直向下，向下。这些咬噬性的小烦恼，一直跟随着我在乡下的岁月。(情感倾诉 www.wenzhangba.com)

　　我教两个班语文，都是初一，每个班都六七十人，蚁窝似的。学生十一二三岁的样子，有尚存的天真，也有被异化的暴力。恕我直言，教师担不起120多个孩子的心灵拯救，原生家庭，才是他们的安全感培养皿。教师需要的，是遵守职业契约，严守规范，尽职尽责，不断自我教育，让一起学习的过程更加多元、有趣、自由，获得更多认知。

　　“凶”，被老师们当成最成功的品质。孩子怕，那说明该老师优秀。孩子不怕，潜台词是该老师不合格。我还是学不会让学生往死里抄课文，还是学不会疾言厉色的训斥人。我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好老师，尽管我我一直兢兢业业。

　　日子一天天死气沉沉的往前挨着。暑假的一天，我去县城参加考试，偶遇她——我初三时的英语老师和曾经的同事。如今她已经随丈夫落户上海，穿干净的白裙子，脸上的雀斑也不见了，整个人散发着和肮脏杂乱的县城格格不入的优雅知性的气质。和她交谈，她几句话就概括了这几年的生活：租了一间地下室破釜沉舟的苦读一年，考上了研究生，毕业后留高校教书。夫妻团聚，孩子没有输在起跑线上，依然优秀。她的发着光的脸上写着八个字：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从遇见她那一天开始，我觉得头顶的天空漏下来一线阳光。开始了不动声色的努力，但是，该上的课还得上，该改的作业还得改，看不惯的事情仍然在发生，无能为力的问题依然存在，而我照旧呆在我的小屋子里，批改着永无尽头的作业。

　　卢安克说：“做好自己的事，改变自会发生。在蹉跎了近十年之后，我要积攒力量，练习离开了。我找准了自己最擅长的——读书，然后，紧紧抱紧它，一头扎进去。找准之后，让它成为锋利的刀斧，精准的指南针，稳固的梯子，撑起梦跑自己理想王国的杠杆。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一年后，我去读研，行走在偌大的校园里，我觉得自己终于能够畅快呼吸。那三年云上的生活之后i，我通过一场考试，终于在更广阔的天地翱翔。

　　我以为我已经把过去忘记，遇见李萍，过往呼啦啦从眼前跑过。因为拒绝了一目了然的人生，将自己放逐于各种可能，才迎来遍地花开，山河浩荡。如果，我没有离开，只能成为温室玫瑰，郁郁着，在同一个瓶子里，过完这一生。

　　更深夜静，我依然无法入睡，手指飞舞，给她发去一条信息：每年刚毕业的孩子如潮水一样涌入这个社会，就像站在起跑线上的选手，意气风发。然而在社会的洪流里，面对着各种各样的困难与阻碍，跑着跑着，谁停下来了，谁走散了，谁依然坚持在跑。那些坚持下去的女生，靠的大部分是心劲儿。心劲儿是一个女孩儿的全部。

　　一会儿，她回过来信息：老师，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会努力的。

　　我不知道遇见我是否会是她人生的转折点，但我感激当年那些人生中的遇见。茫茫人海，你会遇见谁，然后命运就此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