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乐散文：放羊的父亲（韵荷 先铎）

　　放羊的父亲

　　韵荷

　　朗读者：李先铎

　　前几天去河津办事，半路上忽然接到外甥女的电话:姨，今天我去看我爷了，我爷说到你的时候，忽然就哭了，说你不容易，让我们平时要多帮衬你点……

　　挂了电话，倏忽间我眼泪肆流，竟顾不得一旁开车的朋友了。父亲，他是个不轻易流泪的人，几十年来，我从未看见过他当着谁的面哭过，哪怕生活再难。

　　几乎每次回家，我都是匆匆又匆匆。每次回去，我都是一身光鲜，我生怕父亲看出来什么。每次回去，父亲都是一脸笑意，他也生怕我看出来什么。我们都是内敛而又倔强，不善于表达自我内心情感的人。每次去，他都只问我最近忙不忙，想吃什么。而我呢，除了问他身体好不好，就是他的羊群如何如何。吃完，嘴一抹，人就跑了。有些话，父亲他来不及说，我也来不及问。

　　今天，难得端午，难得和父亲并排坐在老屋窑洞的木条凳上，看着满屋杂乱摆放的旧物。它们身上披着厚厚的灰尘，看上去是那么孤单寂廖。突然，它们就一声不响地，推开了横亘在我和父亲之间的心门。

　　“爸，您这一辈子真是不容易。”是我，先拉开话匣。

　　父亲，他头一低，笑着摁着两手说:“是有些不容易。”语气里有些拘谨，有些酸楚。

　　这些年来，我明知他不易，却不敢轻易触碰。多少做父母的不容易，有时候，恰恰也正是儿女的无力之处。

　　父亲低着头，言语继续着:尤其你弟结婚那年，我58岁。那天看着婚礼人群中你们仨成双结对嬉闹时，我的心突然就空落落了。那一年，其实我挺迷茫，忽然就不知道自己该干啥能干啥了。

　　这些话，这些年，父亲他从未对我出口过。

　　那一天，看着小弟终于也喜结良缘，我们几个兴奋异常，在人群中说笑着，谁也没有注意到蹲在角落里的父亲。那一刻，他心里有喜悦，亦有荒凉落寞。

　　我抬眼看他。第一次，和老父亲距离这么近，看他的左侧脸，皱纹纵横，全然的古铜色了，眼角向下耷拉着，太阳穴的地方隐约蔓延出一片老年斑了，似乎还有葳蕤的气势。头顶几乎已经寸草不生了，只有耳根后还倔强着几根碎白发。那一刻，父亲的身边有两个二丫头，一个在安静倾听着他的低诉，另一个则挥着臂膊在与岁月这个坏小子搏斗。记忆里，我还未曾在父亲的怀里好好撒过一次娇呢，岁月怎忍心让他老去？父亲手里握着一顶带沿的白帽子，一会儿戴上去，一会儿又摘下来。

　　父亲说，那一年，他最渴望有一群羊。

　　那一年，大姐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日子过得捉襟见肘。那一年，我结婚的时日也不长，为了生活正四处辗转。那一年，为了筹办弟弟的婚事，父亲拉了一屁股外债，母亲时不时就夹枪带棒轰炸他一番，嫌弃他一事无成。

　　三个孩子，都自顾不暇。父亲摁住他心底的渴望，从未对任何人出口过。然，那一刻，上帝仿佛听到了他内心的祈祷。

　　父亲说，很奇怪，没几天，邻村的一个李姓老汉忽然一瘸一拐上门找到他，硬要把手头的一群羊塞给他。父亲很是诚恳地说了自己目前的经济状况，孰知那老汉听后爽朗大笑:我还信不过你这个大实诚人，啥时候有啥时候再给。俩人站在猎猎北风中，数了数羊群，大小共26只，老汉说3500，全归你啦。说完哼唱着戏调一瘸一拐走了。

　　父亲说这些话时，眼窝里涌满了泪。

　　父亲说，不到年底他便凑齐了3500元，对他的大恩人那是千恩又万谢。父亲说自从有了那群羊，羊价是噌噌噌地往上涨，从最初的每斤三元到如今的十五元，价格整整翻了5倍！那群羊，不仅帮他还完了所有外债，且在65岁那年，生平第一次，他满怀喜悦与忐忑走进了银行，有了自己人生第一笔存款。而他的羊群，滚雪球般，最辉煌的时候达到了近100只！

　　父亲说起他的羊，眉飞色舞，整个人都是亢奋喜悦的，似乎他的每颗牙齿都在唱着欢快的歌。他悉数起他的每只羊，像他的一个个儿女子孙，似乎有讲不完的故事。他讲每只老奶羊的怀孕史，总共生产了几次，每次生了几只，大约都是什么时辰，每只小羊是如何乖巧可爱，他都清晰如昨。唯独，他不讲他的心酸。

　　据母亲讲，村里其他人养羊，主要靠的是饲料供给，利润是小，但人轻快。而父亲，为了多赚点钱，几乎不喂任何饲料，靠的全是人力，苦力，硬拿手上的时间熬。她说父亲每天早上5点就起床放羊，晚上11点才能安然睡下。无论严寒酷暑，无论风霜雨雪，父亲每天开着三轮车要按时按点去镇上8家饭店和两所学校拉剩饭剩菜。其余空闲时间，父亲要不就去地里捡拾菜农不要的瓜果菜蔬，要不就一个人钻在树林里搂耙树叶，要不就蹲坐在地上剪羊毛一连几个时辰，要不就在羊圈里挥汗如雨清理羊粪。他一边操心着几十只羊的一日三餐，还要兼顾地里的几亩庄稼、果园。一年365天，他没一日空闲，也空闲不得。而这样高强度的生活，父亲一过就是漫漫12年。

　　“爸，以后干累了自己就歇会，别硬撑着，也别管我妈唠叨不唠叨。”我再三嘱咐他说。

　　“我知道。二丫头，你也一样，有啥事别自己扛着，给爸说，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父亲眼圈顿红。

　　凝望着父亲瘦削的脸庞，瘦削的臂膀，瘦削的身子，往昔岁月里多少个镜头在我泪眼里轮换。此时此刻，我多想抱抱他，抱抱这个为了我们努力奔忙了一生的人，哪怕握一握他满是老茧的手也是好的。然而，我竟没有伸出双手的勇气。

　　如今的父亲，年已古稀，依靠自己真正实现了财务自由，不仅是村里多少同龄老人的羡慕，更是母亲眼里的大英雄。只要讲起父亲，她就满脸喜悦，满脸崇拜，满脸心疼。

　　不远处的羊圈里，时不时有羊的“咩咩咩”声传来。每一声传来，父亲的眉毛就漾动一下，眼睛就眨巴一下。他说，是他的羊群在呼唤他。他甚是得意地对我说，他能通过声音分辨出他的每只羊来。

　　看得出，父亲爱他的羊，绝不亚于爱他的孩子们;也看得出，父亲的那群羊，为他平凡的人生，演绎出了一场辉煌。

　　责任编辑:李江红

　　作者简介

　　韵荷，70后，任某省教育周报工作站主任多年。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相信只要坚持做自己，世界就会给我们的锦上添满喜欢的花朝月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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